巧的是，在三中我竟然踫到了齊緗，她因為總向著老師，總愛打小報告，在班里的人際關系不好，而我跟誰都止于不咸不淡的關系，倒讓她對我產生好感了。
高一的暑假要提前軍訓，她那天很早就打電話給我叫我起床，我們在城里的車站會面。她扎著一直以來的馬尾，撐著一把紫色的太陽傘站在陽光下沖著我咧嘴笑。
她的笑很夸張，像中了六合彩一樣，但她可以沒有原因地笑，笑仿佛只是她的一種表情，與心無關，如此而已。
「你等很久了嗎？」。
「沒有，剛到。」
我對這所學校不熟，之前也是乘出租到的，而她已經問清了路線，我乖巧地跟著她走就好了。
本以為初中會是一個全新的開始，可是踫到了瑩瑩，高中以為自己被她們徹底遺棄時，上帝又派了個齊緗。
齊緗選擇了我對面的一個床鋪，我旁邊的那張床來了一個巨活潑的女孩，她和睡在我上鋪的人是相識的，而且關系不錯。五天的軍訓讓我們都熟稔了，在最後一天，情況又有些變化了。
二中沒有招滿，準備在其他學校里招生，不僅成績要夠，而且也需要一點錢，齊緗去了。
「楊勤，你真的不去嗎？難得有機會誒！」回家的路上她不舍地問道。
在來三中報名的時候，我母親告訴我，是金子總是會發光的，我並不相信，因為我知道自己不是金子，但我也不會選擇離開，二中是我曾經的夢想，曾經它離我那麼近，仿佛觸手可及，但我終究沒能握住它，我心灰意冷，已經沒有勇氣了，我怯懦的很。
而我最開始要進二中主要也是為了言旭，雖然我們之間有差距，但我不容許那種差距被我的怠慢而逐漸拉大。但當我像蠶蛾經歷痛苦的幻化，破繭而出只為了愛他，喜歡他，關心他，但我得到了什麼？沒有，他最終還是放開了我，所以我要鎖住自己的心，徹底忘記他，忘記自己的卑微。
我不知道二中對我還有什麼意義？而即使我追到了二中，他未必就肯敞開手臂擁我入懷。等到的又會是失望，我的心早已傷痕斑斑，就別再打擾它了！
回到家之後，把我外祖母嚇了一跳，原本就不白的我如今已變得墨黑了。
「軍訓難道就是整天都在外面曬的嗎？」。
她很心疼，原本覺得也沒怎麼樣的我，看到她的心疼，心里也開始泛酸了。我沒有別人那麼嬌貴，從小身體就很好，從不生病，也從來沒請過病假，外表也看不出一點小女孩的柔弱。我已經習慣這樣的自己了，所以也從來沒想過哪天自己看著可憐，而博得大眾的注意。
「軍訓都是這樣的啊！」
「現在難看死了，嫁不出去了。」
「本來就不漂亮啊，而且如果嫁不出去正好可以陪你呀！」
「我才不用你陪，你自己好好幸福就好！」她分不清我說的是玩笑話還是真心話，似乎也覺得沒必要分的那樣仔細，她總是會滿意地咧嘴笑，像個得到糖果的小孩，天真滿足地笑著。
年近八旬的外祖母越來越矮小，但精神卻越來越好，或許是每天忙里忙外，真希望她能一直這樣健康下去。
一直以來，我的焦點從母親和表哥身上轉移到言旭，卻從來沒有真正地去愛一次外祖母，而她卻是從始至終都深愛著我，毫無怨言，也不求回報。
因為她一直都是不做聲地呆立在靜默黑暗的角落，悄悄地給我安慰和關切，我要很努力去尋找才能看到她，而我正好又是懶散無心的人，所以對她總是一次次的錯過。
她佝僂著背脊，透過她稀疏的烏黑的頭發能看到她暗黃色的頭皮，蠟黃褶皺的皮膚覆蓋了她的兩只手臂。她的側影留下的彎曲的弧度映入我的眸中，讓我感到心疼，在我不經意間，她已經變得蒼老，而在此期間，我到底在忙什麼？
「你媽媽現在到家了嗎？」。
「已經半個月了，早就到了。」
十七天，連十七天她都等不了，她像解決任務地匆匆回了趟家，而後又匆匆地離去，不舍得多做停留。
她的這次回家對我來說也並不是沒有收獲的，至少讓我知道了，她的心我只能分到一點點渣滓，再做過多等待只能讓自己顯得更卑劣。我也有我的驕傲，既然不能夠愛我，那我就會放手，就讓你徹底自由吧，我一個人總比惦念著其他人來得快樂。
「都半個月了嗎？真快啊！」她說這話的時候，滿是悵然。
「對啊，真快啊！」
兜兜轉轉，一切都回歸各自的軌跡，我又重新跟外祖母相依為命了，我也相信外祖母能夠在原地等待。
上小學的時候，外祖母總說只要我長大了她就能夠享享清福，不知道這句的話她已經對多少人講過，我媽，幾個舅舅和幾個姨媽。可是當我將要畢業了她卻走了，幸福從來沒有在她身邊多做停留，就豪邁地走開了。
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孝而親不在。
在她離開的那一年，我正在大學里腐敗著，課上一節逃一節，漠視了所有的功成名就。也許是因為曾經的壓迫，積怨心里太久太厚，如今才會得以極大限度的反彈開來。
一天母親打來電話告訴我外祖母走了，在睡夢中默默地離開了，沒有一點痛苦。那天是延續了一整個星期的雨天里的最後一天，那天我穿著粉紅色的單薄外套，我就穿著那件外套跟隨外祖母直到最後，如今它始終掛在我的衣櫃里，有著沉重憂郁的回憶，每次無意間看到它的時候我總能憶起那一個星期的雨天。沒有刻意地想著保留它，只是沒有什麼機會讓它離開。
她告訴我那個消息的一剎那，心里並沒有太多的感覺，仿佛電話里在播放一般的新聞一樣，冷酷似乎已經植入了我的骨髓。但當我掛了電話，回憶著過往的點滴，心才開始絞痛，才開始難過。
那些與我有著千絲萬縷的畫面和情節清晰地閃現，那樣具體，我幾乎還能听到她說話的語氣，可以很細致地描繪出她當時的表情，喜怒哀樂，都是一些簡單的面部表情，傳達著心里最真誠，也最透徹的情感。那時我才哭了，才明白她是真的累了，才能這樣決然地扔下。
當我回到家的時候，門口搭著一個大大的綠色的帳篷，那時我們早已搬了新房，過去的竹叢，石房子，石階都被推土機踏平，然後一座高速公路就此誕生了，橫跨在我家的房子之上，遮蔽了太陽，讓我的記憶也跟隨著那塊不見天日的土地被封鎖了。
我走進綠帳篷，大人小孩在里面嘻嘻哈哈，外面風雨交加，里面卻溫暖如春，麻將、撲克、影像、飯桌上的宵夜，無不透出消遣的隨性跟開懷。
「楊勤回來了啊？」媽媽最先看到我，她撥開人群走到我面前，對著我笑，可是那個笑容已經感受不到第一次見到她時的溫度。
她握住我的手，拉著我走進靈堂，外祖母蓋著紅色的棉被靜靜地合眼躺在那里。她的表情跟平時無異，外面再嘈雜都與她無關，她終于可以不用再擔心我們年輕的一輩了，安安靜靜的睡一覺。
我靠著她坐在地上，靜靜地看著她露在外面的臉，沒有叫她，也沒有流眼淚，只是心的某一塊空了，或許連心是否還在那里也不一定，仿佛哀傷到了最大的限度就沒有了眼淚。
我們之間的距離是那麼的遠，而她應該是我此生最熟悉的人，可是她此刻閉著眼楮，閉著嘴巴，變得好嚴肅，好陌生。我是個獨立的人，剛到老師家的那一個學期有些戀家，之後外面的世界對我來說更具安全感。
才發現原來留戀很難，離開只是輕巧地轉身而已，人的心潛力無窮！
隔天我還在睡覺，外面緊鑼密鼓的非常吵鬧。因為親戚都回家了，床不夠用，一個房間睡了七八個人，所以只能打地鋪，我不喜歡和別人靠得太近，一晚上也總是睡睡醒醒，听著她們規律的呼吸聲，眼淚卻怎麼也止不住，我已不知道那透明的液體到底是為了什麼，是心疼離開的外祖母，還是為自己丟失了唯一一座安全島。
我跨過她們走到窗戶旁。
透過藍色的玻璃，看著那樣一幅讓我感到木然的熱鬧場景。白色的靈車等在十米之外的路口，大人們無謂地喧嘩著，鞭炮四處零散地響徹整個院子，毛毛躁躁，混亂一片。
我總也不明白鞭炮在這樣一個肅穆的場景中為什麼會被搬上台面，還佔據主角的地位？
這個大院從來沒有這麼熱鬧過，一次徹底的訣別換來了遠去冷漠的人們的再次回眸。
「你覺得值得嗎？葬送了自己的青春和所有的幸福，陪在這樣一群孩子身邊，什麼都不敢做，不敢想，只知道靜靜地看著這批孩子熱熱鬧鬧地來，熱熱鬧鬧地離開，值嗎？」。
我知道她會回答，值！當然值！
因為她是我的外祖母，我一路看著老去的老人，她的善良無可表達。或許她的善良正是她的價值觀決定的，而我的價值觀里自己起正統地位。
我們總被眼前無法企及的事情吸引，趨之若鶩，卻忽視了太多東西。
我不知道自己是在什麼時候開始喜歡櫻花的，櫻花香嗎？香，淡淡的香氣卻總被人忽略，為什麼呢？因為它的花瓣紛飛在空中，像寒冬凌亂起舞的飄雪，美不勝收，眼楮輕而易舉地被它們捕獲，嗅覺也自然起不到了作用。
所以，不是櫻花不香，只是我們總忽略了它的香味，錯在自己，錯在自己沒有一雙善于發現美的眼楮，錯在自己的忽視。
而等到某一天，驀然回首才發現一切已晚，落紅成泥，回不去的，終究回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