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陵傾夢 第35章 舍得?舍得!

作者 ︰

北周,長安。

未央宮。小佛堂。

「你還要在這里拜多久?」宇文邕壓抑著心中的怒火,冷冷問道。

「臣妾在這里既能得到內心的平靜,又可為大周祈福,不好嗎?」。李娥姿跪在蒲團之上,淡淡回答,手中依然撥著佛珠未停。

「你想懲罰朕,對不對?你以為這樣就能懲罰朕?」宇文邕咬牙切齒。

李娥姿神色平靜,「臣妾不敢。臣妾也從未想過,也絕不會懲罰陛下。」

「那你自入宮以來,為何在這里一呆數月?你把朕當做傻子不成!」宇文邕站了起來。

李娥姿慘然而笑,「陛下聰明絕頂,天下無有與之爭鋒之人,我怎麼敢把陛下看做傻子。只是傻子是我自己而已。」

「娥姿……」宇文邕語氣放緩,「我以為你懂的……朕有朕的無奈。這幾個月來,你當朕就好受嗎?況且朕得到消息,你家主子已安然反齊,這樣你還要繼續這樣嗎?」。

李娥姿神色動了動,又恢復平靜。「陛下,娥姿雖然懂您的委屈、您的無奈,所以娥姿不怪您。但娥姿也說過,若他日對朋友有愧,娥姿會去償還。所以,陛下還是請回吧。六宮粉黛,娥姿不算出眾,多我一人不多,少我一人不少,陛下就當從未見過娥姿,把我忘了便是。」

「將你忘了!呵呵……那是否讓朕也要忘了兒?」宇文邕冷笑。

李娥姿轉向宇文邕,目中流出悲痛之色,「兒無辜,陛下何苦遷怒于他!」

「你如何待朕,朕就如何待他!」宇文邕面目猙獰。

李娥姿忽然笑了,笑的美麗淒絕,「好吧,那陛下就將他也一起忘了吧。生在帝王之家,能被帝王所忘,未嘗不是一件幸事。」

「你——」宇文邕指著李娥姿,面色青白交替,「好好好!」他一連說了三個好字,「你一心向著你家主子,難道就忘了現在你已是朕的妻子!」

李娥姿的眼淚簌簌地流了下來,「臣妾沒忘。但臣妾也忘不了主子的恩德!臣妾一家,因天災戰亂背井離鄉,顛沛流離,若不是大哥相救,主子收容,早已成路旁遺骨。如此大恩,臣妾怎能忘懷?臣妾想忘,甚至主子也曾讓臣妾忘了她的恩惠,忘了她,只一心做陛下妻子,但我真的忘不掉啊!若我是一個輕易忘恩之人,那我不是陛下的娥姿了。」說著泣不成聲。

宇文邕臉色蒼白,「她讓你忘了她的恩?只一心對朕?」

李娥姿哭道︰「陛下與主子相交非一日兩日,也曾推心置月復,主子為人陛下能不知曉?主子待人,一時相交,便一世為友,寧可被人負,也絕不先負人。不是如此,何以得眾多豪杰以死報之。我不明白,陛下為何非要痛下殺手,從此變作仇敵?」

宇文邕手指微顫,聲音嘶啞,「因為我害怕……害怕與之為敵。我……我寧願她死……也不願與之為敵!」他甚至沒有注意到自己稱自己為「我」,而不是「朕」。

李娥姿愕然地看著他,進而冷笑,「陛下是為了得到天下,而不惜舍棄友情。可惜陛下還是棋差一招,讓主子逃出升天,化作強敵!」

「那你是否也要與朕為敵?」宇文邕冷冷地看著李娥姿。

「臣妾說過,臣妾永不言叛。」李娥姿已然無力。

宇文邕定定的看了她半響,輕聲嘆息,「只要你不叛朕,你的位子,兒的位子,便無人能撼。你若喜歡這佛堂,那就繼續呆著吧。」

李娥姿望著他離去的背影,顯得那麼孤獨疲憊。

一踏出佛堂,有禁衛來稟,齊國公求見。

宇文邕听了,疾步向紫極殿34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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鄴都城郊的伽若寺乃是鄴都第一大佛寺。山門之內,殿閣崢嶸,長林古木,肅然幽靜。

第一進天王殿,面闊五間,單檐歇山。天王殿之後依次為大佛殿、大雄殿和接引殿,唯接引殿尺度稍小。接引殿之後,有一建築風格與前四殿截然不同的一座建築,名曰「眥鄰閣」,與香火甚旺、人流如織的前院相比,這里要清靜許多。眥鄰閣為青磚清水砌築,松柏掩映之下與紅牆琉璃屋蓋的前四殿反差甚大,重檐歇山,飛翼翹角。東西兩側建有配殿,供奉著什摩騰、竺法蘭二僧的畫像。主配三殿互為呼應,自成格局,在寺中形成了一個半封閉的庭院。院中一泓池水,盛夏時節,白蓮朵朵,清爽宜人。

今日這池水畔的石桌旁正坐著兩人。一人須眉淨白,正是伽若寺的方丈釋空,而坐在他對面的卻是一彩衣如雲的少婦。

他們面前擺著一方棋局,一方殘局。

「依公子這般下法,即便不輸,也自毀七八,傷及元。」明明對面坐著的是為少婦,老僧卻呼「公子」,若有旁人听了一定大跌眼鏡。只是坐在他對面之人,絲毫也不介意,神情淡定。

「月兌弦之箭,本就有去無回,縱是覆滅,也是無悔。」說著,少婦將手中黑子落下。「大師,我贏了。」

「公子想好了,消息一旦發出,再無反悔,從此公子如折雙翼,爾朱舊臣能否听從也是未知啊!」釋空仍在苦勸。

少婦抬眸,「正是如此,才來煩擾大師。大師與簫叔叔乃生死之交,還望大師幫我勸勸。」

釋空嘆息,「你莫忘了,他與你父親也是刎頸之交。當年你父遇害,若不是念及尚未出世的你,他早已仗劍殺入王庭。如今,你要他去幫高氏後人,讓他情以何堪吶!」

「元兒自知不孝。但元兒不是忘記高氏之仇,只是此仇真的不需我去報。那禽獸之家正自相屠戮,步向滅亡。十八年後,自有人會替我報這滅家之恨。元兒只是憐惜一人,他生性善良,與那高氏一族截然不同。況我既已嫁他,便生死相隨,只要他不負我,元兒此生也絕不負他!」

「唉……貧僧勸不了你,看來只能幫你去勸他人了。不過,有言在先,成與不成不可強求。」

鄭元飄然下拜,「多謝大師。」

正在此時,見煙嵐從院外走了進來。

「小姐,他們都來了。」

「請他們進來。」鄭元吩咐煙嵐,轉而又對釋空言道︰「燕雲十八騎一直叨擾在大師這里,真是麻煩了。」

釋空微微一笑,「公子言重,別看他們是漠北魔頭,但其紀律嚴明,從未與我添半點煩擾。是公子律下有方。」

「十八騎見過主人!」說話間燕雲十八騎已進入庭院,齊齊下拜,聲音不大,卻氣勢如虹。

「各位哥哥請起。」待他們起身,鄭元正色道︰「各位哥哥本是草原雄鷹,卻隨鄭元隱沒于此,著實可惜。奈何元兒已立志從此守在吾王身側,不再遨游天下。為使不至于埋沒了各位哥哥才智豪情,所以今日請各位前來作別。我這里為各位準備了三千六百兩黃金,全當纏資,謝各位幾年來為我幻樓勞心勞力。此外,我已為各位備好兩枚印信,分別是營州的胡玉閣與高昌王城百寶軒的掌櫃信物。還有一張來往與此的商路文碟。各位若不想再過殺伐生活,便可憑此信物接手那兩處商號。其間商路我已然開闢,哥哥們或可再加以開拓。如此便可以有安老之資。」

鄭元略頓了頓,「這些年,各位隨幻樓漸趨安定,大都也有了家室,實屬不易。元兒不才,再勸各位哥哥一句,刀口舌忝血,終非長久,一朝失手,禍及家人,還望各位能听得入耳。」

那燕雲十八騎卻並不起身,也不接話。鄭元也不急,只靜靜地候著。良久,為首一人開口道︰「主人這番話,是看輕了我等啊!我完顏烈別的本事沒有,卻還知道‘忠義’兩個字怎麼寫!我們當日既然決定追隨主人,哪怕埋沒到死,也斷無中途離去的道理!我們兄弟拜服于主人麾下,是為主人的才智心境所折服。若非主人,我們弟兄哪能睡上安穩覺,跟別提娶妻生子。主人若嫌棄我等已無用處,自可賞我們一把匕首,我等絕無怨言,萬萬不要再說讓我們離開主人的話了!」

鄭元擰眉輕嘆,「我一侯門深婦,若有爾等隨側,只怕反遭人毀謗。你們要繼續跟我,明里就不能再奉我為主,而是要奉我家王為主人,成其影衛,為之效力。你們可願意?」

那燕雲十八騎再次拜倒,「我等願意。」

「那從今往後,王得話便是我的話,你們對他忠心便是對我忠心,可明白了?」

「我等明白!」燕雲十八騎齊聲回答。

「如此甚好。」鄭元點頭微笑。

待燕雲十八騎走後,釋空捻須笑道︰「佛說︰修百世方可同舟,修千世方能共枕。前生五百次凝眸,換今生一次擦肩。他高長恭怕是修了三萬六千年,才能得你這樣一位夫人,能舍去自身臂膀,為他插上雙翼。」

鄭元淡淡言道︰「無論是他修了幾世,還是我修了幾世,鄭元此生只願泅渡一個世界,共赴一場生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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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周。紫極殿。

「按四哥吩咐,我殿上與四哥相異,私下對他討好。現今,他對我戒心漸除,昨日他已授意,讓人上表進封我為柱國將軍。」

「做得好!只是宮中人多眼雜,日後若無緊急大事,還是少來為好。」宇文邕拍著宇文憲的肩膀,眉目含笑。

「四哥放心,原本我就是禁軍統領,宮中大都禁軍都是我的心月復。我來四哥這里,消息傳不出去。」宇文憲頗為自信。

「小心駛得萬年船,不怕一萬就怕萬一。還是小心些好。」宇文邕蹙眉。

「諾。」

「他在軍中勢力太大,一旦除之,動搖國本。你如今要做的就是讓他信你、用你,漸掌兵權,等待時機。」

「諾。那他身邊影衛……」

宇文邕淡淡一笑,「這事自有他人去煩,上次他為私情壞我大事,此番定會帶罪立功,不負所托。」

宇文憲頗為困惑,「哦?四哥指的是何人?」

「昔日柱國大將軍獨孤信之子,獨孤震!」

「是他!阿震還活著?」宇文憲眼中難掩驚喜之色。

「不錯,他自那年行刺失敗,便藏身于幻樓之中。幻樓消息,多半便是他所給。他從其父手中已接過獨孤印,掌控了遍布天下的三萬錦衣密探。只是沒想到,他竟然也栽在那丫頭手中,陷入情劫,無力自拔。上次竹妹妹能順利逃離周境,便是他一路相護。」宇文邕嘴角輕挑,語音無奈。

宇文憲卻高興起來,「什麼?三公子還活著?太好了!」

宇文邕嗔視著他,「哪日你若與她對陣,看你還會不會說好!況且,據震傳信來說,如今活著的只是蘭陵王妃,而幻樓已然發喪,再無什麼三公子了!」

宇文憲臉色沉了下來,「四哥的意思是,她如今再不游走諸國,而要全心助那北齊了?哼,她怎生這般糊涂,北齊那禽獸王朝,有何可助?」

宇文邕苦笑,「她要助的從來就不是北齊,而只是北齊中的一人罷了。只不過如此,我們想要一統天下,怕是要多費許多力氣了。」

「對了,四哥,最近各地州府都有報,有百姓聚集鬧事,只是被大冢宰給壓了下來。」

宇文邕目光一凜,「可知為何?」

「听說一是原本各地寺庫35放貸索利過高,自幻樓開始經營後,利息適中,若遇天災人禍,只要查實,還可豁免,百姓甚為歡喜,所以大都百姓轉向幻樓典當借款。如今幻樓已無,那些寺庫借機加大索利,百姓承受不住,才會鬧事。」宇文憲見宇文邕面色陰沉,頓了一下。

「繼續說。」宇文邕沉聲命令。

「二是,原本每到秋季,各地農夫手中農具都要重新修繕。听說因幻樓所造農具便于耕犁,在各地所用甚廣,但其中妙處卻不為外人所知。如今幻樓一去,農夫無法修繕其農具,即使重新購置,也無原來好用,因而心中不滿,常常借故鬧事。」

宇文邕咬牙,「看來我真的低估了幻樓之力。才短短幾個月,便出了這麼多事,再往後怕還有其他的事要發生。而各地州府竟如此不濟,沒有幻樓幫襯,他們就沒法做事了嗎?」。

宇文憲憂心道︰「再這麼下去,怕是大冢宰想壓都壓不住了。」

宇文邕看了他一眼,低聲道︰「你想辦法與傲雪兄聯系,動之以情,誘之以利,待大冢宰無有辦法之時,便讓傲雪兄率幻樓重返北周吧。想必到時大冢宰非但不會阻攔,還會盡力促成。」

「可是傲雪兄會願意嗎?」。

「他是重義之人,只要你言語得當,誠心以待,他必會答應。」

「諾。」

注︰34《長安縣志》記載︰明帝時建造了延壽殿、麟趾殿、大武殿、乾安殿、紫極殿、重陽閣;武帝時建造了重信殿、會義殿、含仁殿、雲和殿、思齊殿、青城門、太極殿、元都觀、肅章門;宣帝時建造了天台、正陽宮、青門、露寢、天興宮、應門、天匯殿、通道觀、紫義宮、連珠殿、雲和樓、華林園等。

35寺庫︰當鋪最早產生在中國的南北朝時期,是佛教寺院的一大貢獻,時稱「寺庫」。南北朝的寺廟放貸,一開始還帶有賑濟性質,扶貧濟困什麼的,到後來抵擋不住利益的誘惑,基本上成了放高利貸,重在取利,而不是行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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