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陵傾夢 第30章 小鎮鳳凰

作者 ︰

五月春末,人間芳菲殆盡,並州的陽光開始灼熱起來。

尉相願身披中衣站在窗前,對著滿園的落英發怔,握著書箋的左手微微泛白,一雙眼楮竟紅了。

「大人,蘭陵王與斛律將軍到訪。」

一聲低喚將他驚醒,「快請。」

「听聞相願兄身體違和,營中兄弟們囑我等前來看望。可好些了?」一進門,高長恭便關切地說道。

「勞殿下掛心,已無大礙。」

站在一旁的斛律恆伽道︰「昨日見相願大哥還好好的,怎麼今日就告病了?」

尉相願苦笑,「這正是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啊。」

恆伽搖頭,「往日大哥就是病了,仍不誤公事,極少告病,所以今日我與王才會分外擔心。可是今日見大哥卻不似病重,反倒眼角微紅,怕大哥不是身上有病,而是犯了心病吧。相願大哥,你若遇到難事,何不告知營中兄弟,所謂人多出韓信,或能為大哥解難。」

相願淡淡言道︰「恆伽多慮了,我能有何心事,只是偶感風寒罷了。」

斛律恆伽還想說些什麼,被長恭用眼神止住,進而轉了話題,「我等前來,除了探望還有些公事。」

尉相願正色道︰「殿下請講。」

「相願,前方密探的信箋已有兩期未到了吧?」長恭看著相願,「你可有派人前去探查?」

尉相願一直以來都掌管著並州軍中密探,以查敵國各路消息。平日若無緊急軍情,探馬半月來報一次。可自上次來報已過一月有余,尚未有半點消息傳來,故高長恭等幾位軍中統領極為不安。

「殿下恕罪,其實昨夜已有密報傳來,本應今日我帶往軍中,只因突病,未及時傳報。」

「哦——密信拿來我看。」長恭並未責備,只淡淡開口命令。

「是。」尉相願從懷中取出密信,交給長恭。

高長恭展開細——臉色越白,手指微顫。

「王——出了何事?」恆伽急道。

長恭沒有回答,將信遞給恆伽,轉而對相願言道︰「可還有其他消息。」

相願看了一眼斛律恆伽,「暫時沒有。」

長恭面色凝重。

斛律恆伽看了密信,皺著眉道︰「我還當是我方密探身份泄露,盡皆被擒,好在是那北周自亂。如今宇文毓被毒殺,新帝登基未穩,上下異心,倒是我等用兵的絕佳時機。我只是不明,那幻樓一介商賈,如何會參與到這帝王之爭?又是行刺重臣,又是毒殺皇帝,且眾人皆知那北周皇帝與宇文護素來不和,他幻樓兩邊都殺豈不奇怪?素聞幻樓三公子何等精明,為何會做這兩頭不討好有危險至極的蠢事?如今可好,北周幻樓全數被查封,幻樓中人皆被北周列為要犯追捕捉拿,真可謂是一夜覆滅。甚至為此還阻了所有水陸通道。我真想不明白,幻樓為何此番如此不智?」

「相願,你與幻樓……」

「回殿下,相願只是與那三公子有些私交,但與幻樓無半點關系。」

「那你可知……三公子現在怎樣?」高長恭緊緊盯著尉相願,雙拳在身後緊握,但語氣卻依然平和。

相願垂目,「屬下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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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荊襄,鐘靈山翠,幽谷潺溪,蜿蜒湍急。就在這峻嶺重山的小道之上,悠然來了一架青幔馬車。

駕車之人灰白頭發,面上滿是皺紋,但背脊卻依然挺直,眼楮濯濯生輝。他一邊悠閑地駕著馬車,一邊嘴里唱著兒時的小調,有些詞忘了他便東拉西湊,忘得再徹底了些他便胡編,反正也沒人知他在唱些什麼。

「喂,老婆子,還有多遠那?」他開心的叫道。

只听車內一個沙啞的女音道︰「你將車趕快些的話……還有半日便該到了。」

外面趕車的老頭卻撅起嘴,「趕那麼快做什麼,到了地,你就不是我老婆了。」

里面女聲「撲哧」笑了起來,接著又凶道︰「死老頭子,哪來那麼多廢話,還不快趕車!」

外面老頭哈哈大笑,揚起馬鞭,喝道︰「駕!」馬車加快地向前跑去。

「咳咳……」不一會兒,馬車中傳來一陣低低的咳嗽聲。

外面的老頭皺起眉,叫停了馬,掀起車簾,「怎麼又咳起來了……」嘴里雖抱怨著,卻掩不住憂心。人已經進了馬車,將手搭在車內老婦的額上,嘀咕著「還好,還好,不發燒。」

車內老婦亦是滿臉皺紋,頭發花白。她半躺半靠在車內,面容有些蒼白。「不要擔心,你知道的,我得了風寒一向難好。再有個半日,到了地,就可以停下休養,假以時日,自會好的。」

老頭蹙眉,「韓旭上回不是將你胸中異物已經取出,徹底絕了你的病根了嗎?怎麼身體還這般孱弱?」

老婦淡淡的笑,「韓旭上次是取走了那異物,但我心肺受損已久,再難恢復,哪還能如常人一般。況且我們此次連日奔波,這身體自然有些不負重負,故即使得了些許小病也難以好轉。」

老頭眉目中夾了一抹憂傷,卻笑著說︰「你的病根中有我一份,看來即使你不做我的老婆子了,也難把我忘了。只要一病,定能想起我這罪魁禍首。」

老婦看著他,悠悠嘆了一聲,垂下眼眸,「我累了……不想再與人斗,所以……忘了我吧。」

老頭的目光變得怪異,咬牙切齒,「我、听、不、明、白!」

「我一直心氣很高,常常自以為是。我與人相交,看似推心置月復,其實滿心算計。我總在想著這個人心里是怎麼想的,那個人心里又是怎樣想的,怎樣才能讓別人認為我是真心誠意,怎樣才能讓人將心都掏給我。我推算每個人的所思所想,計算著大事小事的發展演變,制定者一套一套的應對方案。可是……好累!你明白的,因為你與我是同類人。只有一點是不同的,我——是生性如此,你——是生存使然。與你相交的第一天我就在算計……如何讓你信任,如何讓你自己說出你的秘密,如何讓你真心實意的歸附于我。而你……不也在同樣算計我?」

老婦的眼楮變得有些淒迷,「你……難道不累?原以為這世上沒有一人是可以完全信任的,因為每個人都會隱藏自己,隱藏自己的惡心、惡性、惡行,所以我要擦亮眼楮去看、去想、去猜,縱然很累,但不得不為。可如今不再是這樣,上天何其眷顧,竟然讓我遇到一個對我真心至此、坦白至此的人。對他,我無需去猜,無需去想,因為只要我問,他便會敞其心扉,毫無隱瞞。每句話、每個字都不含虛假。和他在一起,我不需計算、不會疲憊……」

「夠了!」老頭怒吼。

老婦卻繼續道︰「人總是愛舒服的,一旦品嘗愜意的滋味,便再無法放下。所以我現在只想做個普通的女子,藏在他身後,讓他為我遮風避雨……」

「夠了!夠了!你不用對我說這些,回去後,我決不會再來煩你!」說著,回到車外,繼續趕車。

又繞過幾座山,傍晚時分,馬車終進了一座靈秀小鎮。

淡淡的青瓦房,幽幽的石板路,潺潺的流水聲。更有那櫓聲悠遠的木制小船,蕩漾在貫穿小鎮的清清河水中。竹林掩映中,小橋流水,雞犬相聞,農夫草舍,耕夫土房錯落有致。

車在鎮中一茶樓門前停下。

老頭掀起車簾,將老婦扶了下來。

「秦娘。」

茶坊的女掌櫃愕然抬首,「你……你是……」

「我來江南看你了。」

那女掌櫃的眼上蒙起一層水霧,「三公子!」轉而向樓上喊道,「到了,到了!」

立時,從樓上下來三人,走在最前面的正是韓旭。

在他身後,是與之有七分相像的一男一女。

在看到他們的一剎那,老頭不禁有些呆了。

世上真有這樣的人物嗎?

那名男子身穿水藍色棉布儒衫,清靈秀雅到了極處,飄逸出塵的像初春晚梅上將要化去的微雪。

而那女子穿著錦衣絲裙,粉衣之上以彩線作繡,大花成團;頭上金簪玉釵,滿身珠翠,但卻不流于俗媚,好個傲然美麗的女子。

可惜他倆的臉色都太過蒼白,不,連同韓旭,三人的臉色都蒼白若鬼。

老婦笑道︰「秦娘,你這里有梳洗的地方嗎?我這個樣子可要換換了。」

「有的,有的。瞧我高興的什麼都忘了。」秦娘笑著。

「我帶主子去。」那女子已快步走來,拉起老婦的手,向里面走去。

「喂,你們忘了一個人吶——」老頭在後面氣得跳腳。

韓旭笑道︰「我看鳳樓主這般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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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瘦馬。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鄭元趴在窗邊,手執酒杯,對著窗外稀落的燈火,喃喃而語。

「好詞,好詞,只可惜傷感了些。」秦娘一邊將菜擺上桌一邊笑道,「難得諸位能來我這茶樓,今兒我們吶——是不醉不歸!」

鄭元有些微醉,眼光迷離,輕笑道︰「好個秦娘,這會功夫便能收拾出這桌好菜。」

秦娘笑道︰「多虧宛郁幫忙,不然我哪里有那麼利索。對了,韓樓主,你也真神了,怎知三小姐就是今天到此呀?」

韓旭笑道︰「神的哪是我,是主子兩月前便傳信與我,說若得信主子落入渭水,就讓我今日在此候著。其中緣由經過我也不知,怕是鳳樓主更清楚些吧。」

鳳血失笑,「我哪里知道,一路上我連去哪里都不知曉,只被吩咐著一路南行。某人是只想要個車夫,哪里肯泄露半點因由。」

鄭元不滿地白他一眼,「我可沒敢要你這車夫,是你不听號令,自己巴巴的跟著。」

鳳血氣的不再理鄭元。

韓旭賠笑道︰「主子不是不告知你這里的所在,只是此鎮建成只有數年光景,外界並不知曉。」

「哦,那此鎮叫何名?」鳳血斜睨著韓旭。

「此鎮名作‘鳳凰’,是家兄暗中幫助修建,就連幻樓中人也不知曉。此鎮是主子專供隱退江湖之人而修建的,為避禍端,故從未對外界提及。」韓旭慢慢介紹著,卻未發現鳳血的臉色已瞬間變白。

「對了,還沒給你介紹,這是家兄——韓子高,這位是小妹——韓宛郁。」韓旭為鳳血引薦。

鳳血勉強一笑,舉杯道︰「原來是聞名天下的韓子高,難怪有如此風采,失敬!」

「久聞鳳血劍威名。」韓子高亦舉杯,一飲而盡。

韓宛郁給鄭元斟上一杯,笑道︰「主子此番運籌,將我北周幻樓實力盡數保全,我敬主子一杯。只是我不明白,從長安回北齊,道路極多,或走汾州,或走洛陽,或繞道突厥亦可。為何主子會選擇繞道南陳?此條路須貫穿北周南北,不僅路途遙遠,且一直在周境也不安全。」

鄭元一口飲盡自己杯中之酒,對宛郁眨了眨眼,「因為我想宛郁啊。不是說‘宛郁之歌,尤憐之舞,天下無雙!’嗎,我前面已看了尤憐之舞,當然要來听一听宛郁之歌了。」

宛郁臉紅,「主子又拿我取笑。」

鄭元微微嘆息,「其實我走此路乃逼不得已。我當然想快些回去,只是周主殺心已動,無論是直接回北齊,還是北繞突厥,怕都會險阻重重。只有南行,由于會深入北周內陸,他絕料想不到。我不知幻樓之中是否有他的眼楮,所以整個計劃我未對任何人提及。即使韓旭,也只知其一角而已。」

韓子高疑道︰「听旭說,元妹妹此番入周,不就是幫助周主,怎麼他反倒起了殺心?」

韓旭冷冷道︰「此周主非彼周主!」

鄭元搖頭,「你們都錯。我幫的是兩位周主!我幫毓大哥設下殺局,要殺的並非宇文護,而是宇文毓自己。」

「什麼?」眾人皆是一驚。

鄭元笑得淒迷,「毓大哥知自嫂夫人去世,他與宇文護的較量就已失去先機,這個仇恨讓宇文護永遠對其也不會放下戒心。要想擊殺宇文護,自己已無可能,唯一的變局之法就是讓一新君登基。這個新君毓大哥早已選好,就是現在的周主宇文邕。」

鄭元給自己倒了杯酒,慢慢的喝,「此事我大哥也是知曉的,所以北周之役從來就不是一個要取勝的戰局,而是一個必敗之局。只有幻樓敗,敗得越慘,敗得越烈,宇文邕才越有機會登上主位,才有機會讓宇文護放下戒心而不是將其除去。」

「那豈不是以幻樓作為犧牲?」宛郁有些憤然。

「是啊,所以我才去北周。若想打勝仗,哥哥就行了,可若要打敗仗,哥哥遠不如我。我將幻樓人員、財富分批撤出北周,不給他們留下分毫。而幻樓這些年在北周所聚的錢財,所掌握的經濟脈絡,即使周主恐怕也所料不及。此番全然撤出,必對北周經濟產生巨大打擊。我料不出三年,北周必遣人來幻樓讓我等回北周經營,到時我們再談條件不遲。」鄭元喝著酒,臉頰微紅,如染上一抹紅霞。

「幻樓中人皆是自家兄弟,我不會拿他們作為那廟堂之爭的犧牲品。所以我一到北周,就在其邊城州縣的死牢中擲下重金,贖出一批本是江洋盜匪的死囚,而且查證了他們皆不識字。喂他們吃下毒藥與啞藥,命他們裝作幻樓死士,同我與那北周權貴做最後周旋。又讓簫叔叔運來霹靂雷火,以曾戰力。這樣即使有人被擒,也讓北周無法探知幻樓虛實。而若他們能有命逃出升天,那是天意,到時自可前往洛陽幻樓總部領取解藥。」

說道此處,鄭元頓了一頓,「我雖不是什麼善男信女,只是設下此番計策,雙手鮮血浸染——勢必折壽。」

「主子!」

「無妨,」鄭元淡淡一笑,「那墜崖落水之地也是我早已選定的。那崖口大石下有一處凹陷,我落下之時只要啟動身上機關,射于崖壁之上,就能藏匿于崖口大石之下,追兵只知馬車落水,哪里知道還有此玄機。待他們下去沿河尋我尸體之時,我便重新上來,逃出升天。只是原本我是安排十三剎中羅銘為我駕車,偏鳳血多事,最後暗中換下羅銘。」

鳳血苦笑,「是我多事,一路受你的氣!」

韓子高卻問道︰「元妹妹怎知周主起了殺心?」

鄭元神色一黯,「那日來幻樓的有兩路人馬。一路是宇文憲所領禁軍,此人與我哥哥已相交一段時日,是個重情重義之人,而以那日觀察也是如此,若以他為主,必然不忍痛下殺手。而另一路則是宇文護親自率領。若周主有意相護,自當讓宇文憲為主將,畢竟這屬京畿治安,本就應以禁軍為首。但周主卻讓宇文憲听從宇文護調遣,這說明他——並不想我有機會逃出!」

「啪」地拍下桌案,宛郁怒道,「想不到周主竟是如此無情無義之人。」

鄭元卻淡淡笑道︰「我並不怪他。」

「什麼?」宛郁難以置信地看著鄭元。

鄭元再倒一杯,「帝王之路本就如此,不能有半點情意。若是有情有義之人,那個位子必做不長久。況且我與他心里都明白,此次之後,我們將是敵非友,他怎會放過除敵的最佳時機?只是他這麼做……」

沒有再說,鄭元只是又給自己倒了杯酒。

韓旭蹙眉,「主子,你……不該飲這許多酒,況風寒未愈,還是不要再喝了。」

鄭元沒理他,不管不顧地又喝了一杯。

剛要再給自己倒酒,原本一直坐在一邊飲著悶酒的鳳血突然起身過來,伸手奪走了鄭元手中的酒壺,「你喝醉了!」

鄭元失笑,「喝醉又如何?我並不喜歡這個世界,沒有汽車、沒有飛機、沒有電話,什麼都沒有。還需處處計算,步步為營。怎麼,如今連喝醉一場也不行了嗎?」。

鳳血不理她的瘋言瘋語,一彎腰,將其扛在肩上,任其在身上捶打,「我送竹兒回房睡覺,各位請便。」就徑直走上樓去。

留下樓下眾人目瞪口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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