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陵傾夢 第十五章 鳳血

作者 ︰

楊府,華蘭閣。

楊堅正坐在桌邊與人飲酒。

酒,是好酒。酒壇已空了七八。

「你當真不見伽羅?」楊堅嘆道,只見他面色黝黑,上身奇長,短小,其貌不揚。而坐于對面之人卻有著妖異絕美的容顏,白衣藍瞳,恍如禍世的妖魅。這不是別人,正是鳳血!

「還是不見的好。有你照料,我放心的很。」

「可伽羅卻很想你,每日都要為你誦經祈福,望你平安。她和你是一母同胞,你當真如此忍心。」

「一年前我年輕氣盛,沖動之下將自己陷于絕境,大姐也為此殞命。如今我已不再是那無知少年,不會再讓我的至親有機會陷入危難。」

楊堅定定地看著眼前之人,思緒已飄至兩年以前。

兩年前,那是楊堅第一次見到眼前之人,只是那時他還不是鳳血,用的自也不是鳳血劍。

那是在自己與獨孤伽羅的婚禮之上,當「禮成」之聲響起,賓客紛紛祝賀之時,他突然站在門口。

他就像一塊磁石,立刻吸引住了所有人的目光,自己這個新郎反倒變成配角。

他那時已然擁有絕美的容顏,卻不似現在這麼妖魅。當自己的新娘飛奔至他的懷中,當自己的岳父無視地走過自己身邊,眼含熱淚對其痛罵,自己終于體會到了什麼叫做羨慕嫉妒恨。

四周賓客或有獨孤府的舊識,在他們的竊竊私語中自己知道了他的身份——獨孤府的三少爺——獨孤震。16

一個獨孤府最神秘的少爺,一個浪蕩在外多年的游子,一個武藝奇絕的劍客,獨孤伽羅的雙生兄長。

他回來,不是為了看望離別多年的家,不是為了參加親妹的婚禮,只為看看自己夠不夠格娶走他鐘愛的妹妹。

還記得,他將劍擲于自己面前,「拾起劍,戰勝我,不然我的伽羅不會給你!」他的話語聲音不大,卻說的無比堅決。霎時,伽羅望著他綻放笑顏,那是楊堅此生見伽羅笑得最美的一次。

憤怒,屈辱,糾纏著自己。楊堅告訴自己要贏,要贏眼前這狂妄少年,要贏得自己的聲名,要贏回自己的新娘!

可惜自己技不如人,一次又一次的被他打倒在地,而自己憑著心里一股男兒志氣一次次爬起再戰,直至連站也站立不穩。就在自己以為必輸無疑之時,自己軟弱無力的劍竟能直直刺入他的肩胛。

楊堅听到伽羅的驚呼,听到他大笑,「我輸了!」看到他半身是血,卻笑得灑月兌。

自己終娶了伽羅,而他也住回獨孤府中。

哪知僅隔十日,獨孤府滿目紅帳變成了一片縞素。岳父獨孤信被賜死府中!

自己還記得他在岳父靈前整整跪了七日,然後轟然倒地,不省人事。而自己的新娘又是怎樣沖回府中,衣不解帶,在他身邊服侍了整整三個晝夜,才將他喚醒。

楊堅並不知道他後來是怎樣與其大姐謀劃。一年前竟假扮宮娥,于宮宴行刺仇人。

楊堅只知他終功虧一簣,隨他死士無一生還。他的大姐也被逼死宮中。而他重傷而逃,不知所蹤。

而今夜,此人卻突然出現在自己府中,還邀自己喝酒。

「伽羅若知今日你我謀面卻不告訴她,必會恨我。」楊堅苦笑。

「小妹性烈,你多擔待些。」鳳血淡淡笑道。

「既然子染不想見伽羅,又來我府中做什麼?」楊堅冷聲道。

「敢問楊兄,若當今聖上與宇文護相爭,你認為誰能取勝?」鳳血並未回答楊堅問題,反而丟了個問題給他。

楊堅眯起雙眼,對于這個大舅子,他向來琢磨不透。但為伽羅,他並不打算在此人面前有所隱藏,「論治國御人之術,聖上自然勝出;但若論陰謀權術,聖上還遠不及那宇文護。」

「原以為明哲保身的道理你是最懂,既然已經看出聖上敗局,那為何還傾全力相助?一旦失利,可是殺身之禍。」

楊堅立時翻了個白眼,心道︰難道我不知。「聖上畢竟是伽羅姐夫,而那人與你們有殺父之仇,你說讓我如何抉擇?」

「那你可想好了保命之法?」鳳血挑眉。

楊堅嘿嘿一笑,「這自是有的,形式若是不妙,我就自請外放,去個山高水遠之處。畢竟我佣兵在手,只要不在都城,他要動我也要思量再三。」

「那宇文邕你看又如何?」

「嘿嘿,那小子到是個人物,別看他平時吃喝嫖賭五毒俱全,把那宇文護騙得團團轉。可我看他目有精光,絕不簡單。若是他與宇文護相爭,倒還真不知鹿死誰手。你姐夫私下對他也是看中的很。听伽羅說你自小就與他交往甚厚,怎麼如今到問起我來。」

鳳血抬眼,似笑非笑,「我今日前來,就是要你相助于他。成為他的左膀右臂,肱骨之臣。」

「可他還不是……」

「終有一日,他會君臨天下!」鳳血目光凌厲,充滿危險的氣息,讓楊堅不禁渾身一抖。而鳳血只一瞬便又收回目光,旋即起身,抖了抖衣衫,「你不是個會屈于人下之人,但記住——只要他在一日,你最好莫起反叛之心,不然——我會殺了你。」鳳血說的極慢,一字一字,楊堅頓時覺得一股寒氣深入骨髓。他突然感到,面前這人幾經變了,不在是當年那個伽羅愛慕的兄長,而是來自地獄的惡魔。

而此時長安大街上已是一片寂靜。

一輛碩大的金絲裝飾楠木馬車在街上緩緩而行。

車內坐著兩人,均著宮裝。一名少婦明艷動人,而另一名少女則相貌平平。

「對不起,三小姐!」

「你如何對不起我了?」相貌普通的少女睜開了一只眼楮。

「娥姿——娥姿——」那美麗少婦手指攪著衣衫,不知如何開口。

「唉——娥姿,你沒有什麼可對不起我的。你曾經雖是我最得力的影衛,最貼心的侍女,但我們的人生彼此獨立,你無需一生依附于我。」少女此時兩只眼楮都已睜開,語調幽柔。

「可是——」娥姿還想說什麼,卻被阮竹打斷。

「我的意思是只要你覺得找到了幸福就要牢牢抓住!幸福,其實很脆弱,如果你不珍惜,它就可能會悄悄溜走;如果你不追求,它就可能轉瞬即逝。牢牢抓住你的幸福吧,不要錯過!」

「小姐——當初娥姿年幼,家中受戰火所累漂泊至北。母親亡故,父親染病,弟妹嗷嗷待哺,娥姿無奈,插草為標,賣身救父。幸得王渙大哥主仗義救助,又教我武藝,恩同再造。我視大哥如師、如父、如兄,大哥追隨小姐忠心不二,我亦願跟隨大哥一起效忠幻樓。原以為大哥效忠,只是為忠于舊主,跟隨小姐兩年我才知道,大哥效忠的是小姐的才華,小姐的情義。我有幸保護小姐兩年,看著小姐將幻樓壯大,看著小姐為它勞碌奔波,也看著小姐以幻樓為依救助許多如我一般的窮苦之人。娥姿懂了、服了,本想只要小姐想做之事,娥姿定全力以助。所以當初小姐讓我到四殿邊,我便去他身邊。開始只是單純想完成小姐所托,可是相處時間日長,我看著他的隱忍,看著他的不甘,看著他的無奈,看著他的才華與抱負,我承認我動心了,動情了。我不能滿足只在他身邊看著,我想分享他的喜悅,分擔他的苦痛,于是趁一次他酒醉之時誘惑于他。我不知以後會有怎樣的命運,也不知他到底對我有幾分情意,幾分是真,幾分是假,但既然愛了,我便不悔,哪怕前面是深淵絕谷,我亦會前行。但無論娥姿在哪里,成為什麼人,您永遠都是娥姿的小姐,這——無從改變。」

「唉——你既然已經決定跟他,就不要再有他心。像他那樣的男人是不會允許二心存在的。你的情分我記著,只是從今日起,忘了我是你的小姐,只記住你是他的妻子!」

「小姐——」李娥姿聲音發顫,眼淚倏倏落下,「小姐怨娥姿自私,不要娥姿了嗎?」。

阮竹柔柔一笑,「傻姐姐,我是為你高興,為你盤算,怎會怨你。你若不棄,永遠都可做我的好姐姐。」

說話間,馬車已行至幻月樓後門。娥姿將斗篷與阮竹披上,阮竹便下了馬車。

「你還得去前面堵堵你家相公,做點妒婦的樣子,也好給四周的眼楮看看。」說罷,阮竹頭也不回的進了樓中。

「是。」

幻月樓,三更。

「回來了。」語調幽幽,似是鬼魅之語。

當鳳血從窗戶飄進屋內時就听見了這個聲音。雖是意外,但卻並沒被嚇著。隨手打了火折子要點燈,卻被陰暗中的那人將火吹滅。他不為所動,依然再次點亮了桌上的燭台。

光亮乍現,阮竹眼楮有些不適,用手遮擋。鳳血見狀,便站到桌前,用身子擋住光亮,調笑道,「怎麼,已開始為我等夜了?」

阮竹橫眉抬頭,卻見鳳血輕松不羈的笑顏。冷聲道,「北周是你故國,此處應有你不少怨孽,行事小心些好。」

鳳血嗤笑不屑。

阮竹繼續言道,「記得當初你要加入幻樓時我曾說過,‘要入幻樓就要放下往昔情仇,我可以幫你,但幻樓卻絕不卷入你昔日恩怨,也不會為你所用’。」

鳳血冷笑,「我自加入,何曾利用幻樓謀過私利?與你相處至今,不想你還這般看我。」

阮竹眼中閃過一絲異光,「你若只是利用我,我並不介意。可是若利用幻樓,我決不答應!因為幻樓上下三千于眾,皆是有家有業之人,要靠它養家活命,不能因一人之私而毀于一旦。你雖然現在未做不利幻樓之事,但只要你無法放下過往,只要你心中還有隱瞞,難保日後不做。」

鳳血淡淡的苦笑,「原來你從不信我。」

「不信,未必會設防;信,也不代表不防。你——」話未說完,阮竹突然一陣咳嗽,咳的無法止住,似要將心肝都咳出一般。

鳳血罵了聲「該死」,慌忙將身上的披風解了下來,將阮竹緊緊包裹起來。「你的裘衣呢?乍暖還寒,你怎麼就穿著單衣在這里吹了半夜的風?你身子不比常人,得了風寒又不知要何時能好了。能日理萬機卻總不知照顧自己,真不知你是聰明還是笨!將來我若真被你趕出幻樓,又怎能走的安心?」

「咳咳——你若真不安心,就幫我守住幻樓——咳咳——可好?哥哥是灑月兌之人,不善斗弄心機。這偌大分家業原本是想在我死之後——交給你的。幻樓中只有你心機可與我匹敵,可是你的心思卻不在這里。你倒說這幻樓我還可托付何人?」

「說什麼渾話,你怎麼會死?你必會比我長命!必會長命百歲!」鳳血臉色發白,說的咬牙切齒。

「我自幼曾受重創,那傷若在千年之後——或許並不打緊,只是當世——卻無醫治良方。原想安然到老,卻已成奢望,遂想反正不能命長,不如為他人博上一搏,或許能改幾人之命。于是創幻樓,列‘八藝’——咳咳——沒想到卻一發不可收,如今幻樓業大,內憂外患數不勝數。唉——哪日我若真撒手而去,它還不知會變成什麼模樣。幻樓人才雖眾,但能總理事物之人卻只寥寥。你……」

「別說了,我不會接下!你若不放心幻樓,你死之後,我把它毀了與你陪葬便是!」鳳血面冷似鐵。

「你——也罷,人各有志,不能強求。只是來日望你念在我們相識一場,不要做太過火之事。明日我就要回洛陽,你若在此處還有事,就不必相隨了。」說著,阮竹已向外走去,再不回頭。

鳳血只是若有所思的看著她的身影漸行漸遠。

注︰16獨孤家︰獨孤信,本名獨孤如願,鮮卑族人,中國古代著名美男之一,北周雲中人,西魏八大柱國之一。官拜大司馬,進封衛國公。史稱其「美容儀,善騎射」。獨孤信的三個女兒分別是北周、隋、唐的皇後。

獨孤信有三位夫人,長子獨孤羅母沒于北齊,入關後,復娶二妻。郭氏生子六人,善、穆、藏、順、陀、整;崔氏生隋獻皇後。他一生共有八子七女,第八子獨孤震,鮮卑名毗賀周,墓志上記載為第三子,獨孤善、獨孤藏之弟。

獨孤信之七女獨孤伽羅,隋朝文獻皇後。獨孤信見楊堅儀表不凡,故將伽羅許配為婚,時年十四。後來,在周隋交替之際,獨孤伽羅縱橫政壇,全力出擊,為丈夫,也為自己贏得了一個王朝,隋文帝即位之後,作為政治搭檔,和隋文帝並稱二聖。對開皇年間的政治影響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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