願者請上鉤 第六章

作者 ︰ 樓雨晴

他只是沒有想到,最後,她真的親口對他說——她不要他,也不要孩子。

這一句話,讓他徹底光火。

任何事,他都可以在下一秒拋諸腦後,但是這一句,他怎麼樣都沒有辦法說服自己原諒。

不僅僅為自己,更是為了小冬兒。

他的女兒不該受到母親如此對待,單憑這一點,她就必須付出代價。

以往,無論她怎麼推開他,他都會包容,但是這一次,她必須自己走向他們父女,他至少該為女兒堅持這一點。

這一僵持,就是七年光陰……

門口傳來兩聲輕敲,將宋爾雅的思緒自回憶中抽離。

「爾雅,在忙嗎?」

他暗暗吸了口氣,只花一秒鐘便娃上招牌微笑,起身相迎。「董事長,您怎麼有空過來?」

「都說幾遍了,自己人,私底下喊舅舅就好。」

是喔,自己人!

真是自己人怎麼會逼到以願超時工作,幾乎要過勞死還不滿意?她不也喊舅舅嗎?

自己人怎麼會隔岸觀虎斗,竭力挑撥他和以願爭個頭破血流?

自己人怎麼會忌憚他或以願攬權,日日防賊似地防著他們?

暗暗月復誹了幾句,表面上仍是順應民意喊一聲︰「舅舅,請坐。」

「最近怎麼樣?听寧馨說你有一陣子沒回家了,工作很忙嗎?要好好照顧自己的身體呀。」

「還好,謝謝舅舅關心。」

一如每回的開場白,總要來個幾句場面話,他已經習慣了,十分鐘之後才會進入正題。

他嘴上虛應幾句,在心里計時。

你來我往客套了幾回,就在時間進入九分半時,黃鎮東嘆上一口氣。

「看看你這氣色,以願又為難你了是不是?你也不必替她隱瞞了,兩千萬的行銷預算不是強人所難嗎?這丫頭啊,我明明就勸過她了——唉,真不曉得該怎麼說她才好,怎麼就容不下你呢?」

還不是你逼的嗎?怎麼最後會變成她容不下我?

諸如此類的挑撥,數年下來他真的膩了,愈來愈沒耐心陪他演戲。

「沒關系的,舅舅,我還處理得來。」

「我也知道,在她底下做事是委屈你了,那個位置本來應該是你坐的,偏偏你沒她機伶,不曉得先去拉攏董事們的支持。」

如果黃鎮東知道,寧馨父親遺囑上交代由他繼承百分之十股份、兩席的董事席位,董事會上的不記名投票他是投給以願,不曉得會不會吐血而亡?

「我後來想了又想,公司規劃拓展海外事業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了,這香港是我們跨足海外的第一步,人選我怎麼想都沒有比你更適合的……」

也就是說,黃鎮東希望他去香港,接下籌備分公司的重任。

黃鎮東的想法不難揣度,既然他斗不下以願,那麼將他調離權力中心,自己趁這幾年也好專心對付以願,以免左支右絀。

「說實在話,以你的能力當這個小小的企劃經理是埋沒了,到了香港分公司,至少不必屈于人下,好好干的話,未來也有足夠的本錢跟以願競爭,你說是不是?」

確實。撇除後半段的渾話,若以客觀立場考量,全公司擔得起這個重任、又能讓每一位董事信任的,除了他似乎不作第二人想。于公,他沒有拒絕的理由,然而于私……

他怎麼能走?他走了,以願怎麼辦?

這些年,一直留在夏氏企業,三天兩頭忍受黃鎮東的鳥話污染心靈,為的就是不忍她一個人孤軍奮戰。

有他在,至少還能替她分擔些許來自黃鎮東的刁難,一旦他不在,她遇到難題時怎麼辦?她再強,終究是一個人,他不想看她累死自己。

氣她歸氣她,並不代表他願意眼睜睜放她任人欺凌,孤立無援,這女人歸他保護——這是許久以前,他便立下的誓言。

「謝謝你,舅舅,但這畢竟不是我一個人的事,我還有女兒,小冬瓜也得連帶考慮進去,必須慎重其事。」

「這有什麼難的?冬冬就交給我們,寧馨會好好照顧她的,早晚都是一家,總要讓她們有機會培養點感情。」

「我跟寧馨沒發展到那種地步。」講了這麼多年,講不膩嗎?他要真想和寧馨怎樣,還會拖到現在?小姑姑就是小姑姑,永遠不會成為後母。「再說,我也不打算和女兒分開。」

「這……你再好好考慮看看,不用急著回覆我。你還年輕,正是全心打拚事業的時候,這麼好的機會,放棄可惜。」黃鎮東仍不放棄游說。

對一般人來說,或許是。但是對他來說,台灣存在著更重要的事物,那是他守護了一輩子的牽掛。

他微微一笑,沒再多言。「好的,我會再仔細考慮。」

關于宋爾雅與業務部副理之間的流言,足足傳了一個多月,未見止息。

有好幾次,夏以願提起勇氣想問他,話到了嘴邊又咽回,找不到立場過問他的交友狀況。他們之間……什麼也沒有,這是她自己一直以來堅決掛在嘴上的,不是嗎?

明明該由秘書送去的公文,她抱在懷里,借口找了,卻踏不出那一步。

「說好了,你要親手煎牛小排給我吃,不要假裝忘記!」

清朗的女音傳來,她定住步伐,看著一雙儷人由經理室步出。

「放心,我從來沒指望過一個廚房白痴。」

對,她記得他煎的五分熟牛小排很好吃,但是吃過的人並不多……

她沒喊住他們,只是靜默地站在原地,看著他們走遠。

他走了,公司里的職員也陸陸續續離開,不到一個小時,整間公司靜得恍若空城。

她置身其間,就像她的心,空冷寂寥,不肯走出去,也不讓任何人進來,一個人近乎自虐地品嘗孤單。

一直以來她不都這麼過的嗎?為什麼一瞬間,會空泛得難以忍受?

放空了腦子,她怎麼也想不起來自己該做什麼。

等她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麼,已經開車來到他家樓下。她微微降下車窗,男人愉快的一聲「妙妙」,隨著微風隱約送來。

他們買了晚餐食材,一手牽著順道去安親班接回來的女兒,一同進入大樓,看起來真的好像一家人。

那原本該是屬于她的溫柔,他終于決定將它交給另一個女人了嗎?曾經擁有過的,早已錯失——

這是早就做好準備的事,為什麼這一天真的來臨時,心還會那麼痛,痛得她——快要不能呼吸。

她閉上眼,仰靠在駕駛座上,什麼也沒做、什麼也不想,就只是麻木地任時間流逝。

車內音響,由即時路況到整點新聞、听眾點播……一個小時、一個小時地過去。十一點,夜逐漸深了,偶爾有人車經過這住宅巷道里,很快又歸于寂靜。

輕柔的哼吟旋律由遠而近,不期然飄進耳際。

剛剛風無意吹起花瓣隨著風落地我看見多麼美的一場櫻花雨

聞一聞茶的香氣哼一段舊時旋律要是你一定歡天喜地

你曾經坐在這里談吐的那麼闊氣就像是所有幸福都能被預期

你打開我的手心一切都突然安靜你要我承接你的真心

她不由自主望去。

那是一對好年輕的男女,少女坐在腳踏車後座,攬著男孩的腰,笑貴甜甜,他哼一句,她接一句。

曾經,她也有過那樣的歲月。

伴在她身旁的那個人,無論她如何白眼驅離,從來不曾真正走開過。

花季雖然會過去今年明年有一樣的風情

相愛以為是你給的美麗讓我驚喜讓我慶幸我有一生的風景

命運插手得太急我來不及全都要還回去

從此是一段長長的距離偶爾想起總是唏噓如果當初懂珍惜

酸熱涌得太急,這一回,就算閉上眼也來不及阻絕,她將臉埋進掌中,任由那些太過陌生的濕潤液體自指縫間溢出。

太多回憶不斷在腦海交錯,最後停留在耳畔的,是由自己口中吐出,那些決絕的話語——

「我不要你,宋爾雅。是你自己糾纏著我不放的。」

「我從來就沒有說過要跟你在一起。」

「是你說,她是你一個人的女兒,我才會勉為其難生下來。」

「請不要賴著我,我不想讓任何人知道,我有這段恥辱的過去。」

這是她說的,像她這麼可惡的女人,本來就不該被原諒,所以他恨她。

她懂。她也不打算得到他的原諒。

我知道眼淚多余笑變得好不容易特別是只能面對回憶和空氣

多半的自言自語是用來安慰自己也許你字字句句傾听……

——《想起》/演唱︰江美琪/作曲︰張宇/填詞︰十一郎

是她自己放開手,將唾手可及的幸福遠遠推開,她活該,這些都是她該受的……

送董妙潔下樓,親眼看著她上計程車,記下車牌號碼,宋爾雅這才舉步往回走。

轉身之際,眼角余光瞥見停在路旁的車。車款太熟悉,他忍不住多看兩眼,確定車牌也是記憶中的那個。

他狐疑地上前,彎身輕敲了兩下車窗。

里頭的人遲疑半晌,才有動靜。

車窗降下,果然是他料想的那個人。

「以願,來多久了?」

「剛到。」她雙唇輕嚅,幾不可聞地道︰「我……來看小冬兒。」

「那怎麼不上來?」

她猶豫了下。「方便嗎?你有客人。」

「她回去了。交情再好的異性,我都不會留客超過十一點。」或許他的思想太封建,但他始終認為,這樣的時間點容易引發太過曖昧的遐想空間,適度的避嫌是必要的。

「喔……」

須臾,他將目光由她未拭淨的眼角濕意移開。「要上來坐一下嗎?小冬瓜剛寫完作業,還沒睡。」

「好。」

她下了車,任他由手中接過遙控,啟動防盜鎖,然後默默牽起她的手,暖暖掌心牢握她過度泛涼的指掌,一同上樓。

「大鼓咕——」鑰匙才剛插入鎖孔,小人兒便迎了上來。「我剛剛在收衣服有看到你的車喔!就說是你嘛,把拔還不相信,硬說不可能。」

因為她若來了,會直接上樓,他連家中鑰匙都直接放在她車內的置物格里,示意隨時靜候嬌客到訪。誰知她真如小冬瓜說的,傻傻在樓下發呆。

夏以願神色僵窘,完全沒勇氣看他的表情。

「還有還有喔,我八點吃飯的時候就有說過一次了,把拔他——」

「丫頭,閉嘴。」一見到心愛的大姑姑,一張嘴就嘰哩呱啦講個沒完,好吵。

夏以願好想死!

原來他早知道了,卻沒戳破。他——會怎麼想?

所幸他也沒在這個話題上打轉,轉身往廚房去,沒讓她更難堪。

不一會兒,他倒來熱茶讓她暖手。

「吃過沒?我冰箱還有點菜,要不要吃一些?」

不用了,她又不是專程來討這頓飯吃——

「好。」可舌頭不听控制,硬是冒出違反意志的話語。

宋爾雅沒多說什麼,轉身又鑽往廚房里。

待她陪女兒洗完澡,回房不到十分鐘,小女孩便在她懷中睡著了。她走出房門,他也正好將最後一道菜端上桌。

只是簡單的蔥花蛋、花生面筋、一盤芹菜炒魷魚,還有一碗清粥。

連罐頭也好意思拿出來,比起五分熟牛排的宴客餐,簡直是天堂與地獄的差別對待。

他毫無愧意地解釋︰「太晚了,宵夜不適合吃太油膩,要是害你發胖你會追殺我。」

這可是有歷史為證,沒她辯解的空間。生完小冬兒的那一個月,她每每看著體重計上多出來的五公斤,可是怨念極深,讓他平白接收了好幾記恨意十足的白眼。

「我又沒說什麼。」她咕噥,埋頭安靜用餐。

他輕笑,動手替她盛上一碗今晚沒喝完的女乃油蔬菜濃湯,很另類的「中西合璧」,反正她也沒抱怨。

這種感覺真的很像一家人。她加班晚歸,他替她準備宵夜,不當她是客人,刻意籌備餐點招待,反正家中有什麼就吃什麼。而她打點女兒上床就寢事宜,哄睡了孩子再出來,身上泛著與女兒相同的沐浴香氣,吃著他煮的食物,深寂夜里溫存相陪。

她知道嗎?他用了這麼多年等待的,不過就是這一幕再簡單不過的幸福。

吃著、吃著,一顆水珠掉落碗里,極迅速地隱匿而去。

他心知肚明,假裝沒看見,起身回廚房清洗鍋具,讓她不必狼狽掩飾。

芹菜炒魷魚——

她以前很討厭吃這道菜,芹菜不好嚼,魷魚咬不爛,偏偏他覺得這道菜是道地的台灣味代表之一,在異鄉那一年,很常炒這道菜。

如果不是他表情太認真,她幾度懷疑過他是故意惡整她。

他甚至覺得芹菜炒魷魚太通俗,還給它取了個宋式專用菜名——芹魷獨鐘。

「芹你個鬼,是芹魷杜爛吧!」真的是愈嚼愈杜爛,完全不解風情地沒意識到人家在含蓄告白。

「不要以為你含在嘴里我就沒听見你講髒話,注意胎教,準媽媽。」看來她真的是很討厭這道菜,那可不行,得想辦法扭轉她的壞印象。

「不然叫芹意魷存?」

「……」反正他很堅持要替這道菜取一些怪名就是了?

後來她也沒再搭話,以免他追加一堆怪里怪氣的宋式命名菜。

她已經記不得,最後到底是決定叫「芹魷獨鐘」還是「芹意魷存」,只記得過了好久好久以後,他才告訴她,只要他還肯為她做這道菜,就表示心里還有她,也依然願意等她。

他的情意猶存……

如果是這樣,那為什麼——

「今天來的客人——」一出口,她便懊惱地咬住下唇。

不打算要問的,偏偏舌頭自有意識冒出話來,不受控制。

「你說妙妙?」接收到她投來的古怪眼神,他追加補充︰「她說下次再听到我喊她全名,她會殺了我。」

「她名字哪里見不得人?」董妙華,很正常啊。

這次換他丟給她奇怪的一眼。「你記性很差。」

「什麼意思?」

「沒什麼意思。」

既然是人家揭不得的瘡疤,他就別再造孽了。

他怎麼能讓她知道,人家來作客的某一天,吃完飯收拾餐桌,他很自然喊了一聲︰「妙潔。」

而後——

女兒一卷保鮮膜就遞過來了。

他當場笑到直不起腰來,不解世事的小女孩還一臉狐疑,不懂他為何突然笑得像發瘋一樣,然後她差點沖到廚房去抄家伙……

為了不讓喋血慘案發生,他還是閉緊嘴巴比較好,畢竟他還有女兒要養。

其實一個多月下來,他也知道她不是碎嘴的人,一開始的惡整只是看不慣他腳踏兩條船,玩弄一對姐妹的感情,既要名利也要佳人,存心嚇嚇他,讓他寢食難安一陣子。

但是她也不是笨蛋,時日久了總會領悟,他的目的是保護以願,之後也就沒太為難他了。

這種化敵為友的轉變雖是他始料未及的,倒也樂于接受。人永遠不曉得明天會發生什麼事,能夠少一個敵人、多一個朋友,何樂而不為。

何況,董妙潔確實也是個值得交的朋友,至少她夠坦率,也有幾分俠義心腸,光是她想替以願和寧馨出氣也不怕得罪他的心意,就夠了。

夏以願轉過身,不說話了。

那種嘴角含笑,仿佛他們有共同秘密的感覺,讓她很不舒服。

洗完鍋鏟回來,見食物幾乎都沒什麼動用,他不解地問︰「不是餓了嗎?怎麼不吃?」

該不會又嚼不爛,火大不想吃了吧?

女兒更小的時候,吃這道菜還氣得丟筷子呢!人生首度遇到瓶頸、嚴重沮喪,就是為了這道「芹魷獨鐘」,實在讓他不知該哭還是笑嘆有其母必有其女。

啪!碗筷往桌面上一放,夏以願站起身。「我要回去了。」

看來讓她火大的不是菜,而是他。

宋爾雅在玄關處攔住她,打量她微悶的神情,似有所悟。「你在吃醋?」

「誰?胡扯!」她嚴正駁斥。

是胡扯嗎?那她何必這麼慌。

「閉上眼楮。」

「要做什——」

「閉上。我不會對你怎樣。」

她猶豫了一會兒,輕輕垂下眼皮,感覺身後熱源貼近,而後環繞。

她知道這是他的擁抱,她熟悉他身上的氣息。

「我不解釋,你自己去想。」很多事情,他總是一再地保證、一再地解釋,他已經倦了。如果她肯卸下心防去感受,很多事情其實不用他說,她一定知道。

她想回頭說些什麼,溫熱的掌心覆上她雙眼。

「別睜開眼,暫時就這樣,什麼都不要去想,別管寧馨、別管旁人,甚至不要去想你那對渾蛋父母,只要用你的心感受,好好地、誠實地面對自己。」

「我們不是沒有快樂過的,不是嗎?你喜不喜歡那些日子?你想不想念和我在一起的每一刻?屬于我們的幸福,你要不要?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麼我也可以誠實告訴你,這一刻,我還在這里,還在你的身後。」

他,還在她的身後,只要她肯回頭,就能看見。

說完,他放下手,等待她作決定。

她低垂著頭,靜默著,卻始終——沒有回頭。

他在心底無聲嘆息。「你自己想清楚。很晚了,我送你回去。」

她搖搖頭。「我自己下樓,小冬兒還在里頭睡覺,你別出門了。」

其實她想說的是,天氣轉冷了,他感冒又才剛好,室內外溫差大,頻繁進出容易受寒,然而出口的話,每每都太過冷靜。

她真的很糟糕,溫柔的話總是說不出口,連女人最基本的柔情都沒有,他跟她在一起,太委屈。

他似乎並不介意,撫了撫她臉容,傾身柔吻她一記。「自己小心,到家時打個電話給我,無論多晚我會等。」

「嗯。」她抬眼,不敢迎視他過于溫柔的眼眸,連忙壓下頭,模糊應了聲,匆匆離去。

「膽小鬼。」他憐惜笑斥,直看著她入電梯,消失在眼前,才不舍地收回目光,轉身進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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