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陽光初現卻已極好,帶著初秋的涼意溫暖干爽,迸入窗間縷縷金光,鋪灑一室明媚。
睡了十幾天,蕪菲覺得自己即便沒病恐怕也要生霉長蛆了,由著碧荷略略收拾一番,相偕跨出門檻。
出了門方知這是一處小別院,朱檐碧廊,別致清雅。院中石路蜿蜒,翠竹清綠,陽光半灑其上,抖落一地光影,斑駁錯雜。
蕪菲悠然走出小院,回眸見上題有「清思小院」,心中不由暗贊,欲清其念,先清其思,這院子倒當得起如此名稱。
一路亭台樓閣風光無限,倒比蕪菲見過的蘇州園林不知強了多少倍。轉朱閣,出回廊,迎面微風拂來,撞入清香陣陣,眼前豁然開朗,幾無邊際的湖水展現在眼前。
脈脈流水清湛,碧葉連天無窮,濯濯白荷在湖中或含苞待放,或迎風展顏,依水凌波,綽然傾城。
蕪菲不禁仰頭闔目,深深吸了一口長氣,張開雙臂對著藍天盡情歡呼了幾聲,心情便如同秋日燦陽般飛揚起來。
碧荷見她如此率性,不由掩了嘴偷笑。
「碧荷!碧荷!「碧荷生幽泉,朝日艷且鮮。秋花冒綠水,密葉羅青煙。」你的名字可是此處得來?」蕪菲看著指尖陽光躍動,回首朝碧荷粲然一笑。
碧荷震住,雖已相處半月,對她天人容貌早已熟悉,但這樣笑顏確實讓人神智頓失。回過神來不敢看她,垂了眼回道︰「小姐,碧荷以往是在懷素書齋里當值的,「碧荷」二字乃主人所賜,確實是對著滿湖荷花應景取的名兒。」
「哦!」蕪菲想起碧荷素日言行舉止,有禮有度,從不逾越,原來是主人親自教,練就了這番好功力,在自己身前身後的忙乎倒是可惜了。
拂起眼前飛揚的發絲挾至耳後,蕪菲揚眸,見那湖中青青碧色間樓閣飛檐素金,並不十分華麗,卻生根于此處般和諧靜謐。
稍稍思量舉步前行,有些好奇問道︰「這就是懷素書齋?我隨你去看看可以嗎?」。
碧荷愕然駐足,斂眉垂首應道︰「小姐剛剛痊愈,不宜太過勞累,今日便罷,不如明日待碧荷請示蒯主事再行定奪可好?」語中滿是關切,不、可、以!卻是清楚明了。
蕪菲眸光黯了黯,埋怨自己︰你這小命都是人家救的,還想著把人家的家當成公園四處閑逛麼,這又不是二十一世紀,無拘無束的念頭最好不要出來整蠱作怪,哪旮旯出來的回哪旮旯呆著去!看來令人不能自拔的不光只是愛情和牙齒,還有穿越這檔子倒霉事。
蕪菲想著,覺得為難碧荷實在不應該,心念一轉,對碧荷笑道︰「好,今日就在這湖邊轉轉吧,難得天氣這麼晴朗。」
湖水清幽通澈,荷香如梭迂回。
蕪菲禁不住俯身探手掬水,未及水面卻頓然停住,清水如鏡映出她驚愕的面容︰
眉若遠山含黛,瓊鼻桃腮,丹唇皓齒,往日豐滿身形此處略顯單薄。她知道這一定不是自己,可靈魂附著其上偏偏又算自己。此時如瀑長發滑過肩頭輕瀉水面,漣漪蕩開,波光粼粼里只見黑瞳深澈,神采奪人,那分明又是自己最熟悉的。
千番思緒如初生潮汕紛至沓來,今生眼前一片恍惚迷惑,不知魂魄當歸何處?
怔忡半響,失神跌坐湖畔坪石。
碧荷見她臉色瞬間蒼白如紙,以為蕪菲傷勢復發,不由慌了,急急道︰「小姐在此歇息別動,我去請鳳先生來。」轉身一路小跑的去了。
蕪菲不由苦笑,今世之因前世種,開天眼觀測之事絕不會無中生有,魂入輪回定是有人搞鬼,把她從未來世界擄至這個時空到底要干什麼?那個血色天地里的女子又是誰?自己來到這處別苑時為何如此古怪……
紛紛擾擾,迷茫無緒。
傷感、郁悶、悲憤、恐懼,整顆心被塞得滿滿當當,鎖緊眉宇,蕪菲站起身沿湖便走,只想著此刻不消停地走動,證明自己不是借尸還魂、行尸走肉之類。
渾渾噩噩間,又想身體倘若完全康復,定要弄清來龍去脈,興許就能找到返回未來之路。
一抬頭,方驚覺自己竟已來到懷素湖中通往書齋的九曲香廊之上。蕪菲怔了怔,看到只是幾步的距離已是書齋台階,想到方才答應碧荷不來這的,畢竟這整個別苑也不是普通人家的排場,這書齋不比現代可以隨意進出的圖書館,是屬于主人私人的地方,如果不想橫生枝節,最好還是不要去隨意晃悠,現在後知後覺到了這反倒讓蕪菲有些過意不去,忙返身回行。
「請小姐留步!」身後毫無征兆地響起一道脆生生的聲音,
蕪菲駐足回首,一襲黃衫嬌俏若迎春花般綻放的女孩悄無聲息地立于眼前,正對她恭敬垂首,輕聲細語道︰「主人有請,小姐隨我來。」
蕪菲怔了怔,既是主人在此,自己還是要去道個謝的,自己在此半月有余,給人家添了許多麻煩不說,還包吃包住包看病的,而且從沒怠慢過自己,于是連忙還了一禮,大方說道︰「有勞姑娘帶路!」
女孩避開她的還禮,謙恭退于一旁,眼楮始終未曾抬起,似乎蕪菲這個人從頭到腳都透明一般,自顧返身進了書齋
「懷素書齋」立于懷素湖中似是天經地義。
煙波浩渺,碧荷千頃,點點白荷中懷素書齋沉穩清冷,仿若睥睨人世的帝君,神情傲然,風姿卓絕。
踏上台階,香木寬廊垂著素色紗幕,微風一起,水紋游走,荷香四溢。蕪菲步子輕快的隨侍女往書齋深處走去,衣袂飄飛如雲,秀發拂耳生姿,起起落落的心情在這清風淡香里悠悠出竅,同那素紗輕幕一並飄渺于外。
穿過幾進放著各式書籍的房間,眼前豁然一亮,未經思慮視線便落于書案前那道奪人眼目的俊挺身形之上,心跳猛然加快。
一襲天青水色織錦長衫,身形挺拔,眉目俊朗,氣質清冷,不論何時何地,整個人渾然天成的氣場讓所有人的視線聚焦,周圍一切華麗鋪設似乎都為了他的出現而微末細枝地陪襯著。
蕪菲吸了一口氣,腦中突現曾經嗤之以鼻《詩經•汾沮洳》中的一句話︰「彼其之子,美無度。」此刻終于明白,世界上沒有最帥,只有更帥,而且是無與倫比的。
牽牽嘴角,暗暗嘲笑自己的虎視眈眈。
「蕭姑娘請坐!」如珠玉輕擊,聲音潤朗卻又清冷得讓人凜然生畏。
蕪菲緩步上前,眼眸輕抬對上兩泓深澈幽冷的眸光,心間驚艷的動蕩猶如遭遇當頭涼水,頭腦一清,立刻平復如常。道個萬福,從容致謝道︰「多謝公子救命之恩!蕪菲蒙您援手相救一直未曾當面言謝,今日見著倒不知該如何致謝!」
「姑娘言重了!」面上輕柔一笑,眼底依舊幽黑冷寂得無情無緒。抬手輕合案上書卷,看向窗外略略沉思,淡然問道︰「蕭姑娘可知自己如何來到這懷素湖中?」
蕪菲有些怔愕,那日清醒後開了天眼,見自己是睡在一條花船上的,四周水波蕩漾,清香盈鼻,本就暗自奇怪,只是不知道竟是在此懷素湖中,看來終究是自己的傷勢妨礙了功力,只能看到些許境況而已。
一剎那的恍惚落入那人眼中,黑沉若夜的眸中掠過一抹冷冽清光,有些失神的蕪菲驀然回過神來,臉頰微熱,歉意說道︰「蕪菲愚昧,當時實在不知是何原因,如有冒犯還請••••••」
「初見姑娘可謂前無古人!」緩緩移步窗前,波瀾不興的溫潤聲線打斷蕪風的話語,「半月前我在湖中賞荷,大風襲來天色忽變,竟見姑娘臥于一花船中隨風蕩波而來,看姑娘當時的情形應是被人以水葬對待。可細看姑娘顏色于常人無異,且隱隱一息尚存,在下終歸好奇誰會把活人水葬?」轉首,冰峰似的眸光射向蕪菲,連聲音都似寒氣逼人︰「巫縣之水素有惡名,幾無人敢渡,而要進入我懷素湖水道更是難如登天,進水出水之處皆是九曲十八彎,何況姑娘當時幾無生息,想問姑娘來自何處?為何而來?」
「水葬?」蕪菲顧不了那冰封三千里的眼光,蹙緊眉頭喃喃低語,心思被他牽出千絲萬縷,起伏跌宕間思索失神,這個身子的來龍去脈她還不及他知道的多,自己尷尬復雜的境況更是難以言表,此時解釋就是掩飾,而自己那讓人難以置信的穿越,在這個時空就是萬惡不赦、人人喊誅的妖精。
再禁不住對面強勢眼光的審視,整顆心被過于復雜的情緒憋悶得氣息沉重,信步走出雕花拱門,撥開素紗垂幔,立在花窗一側的臨水廊上。
入眼碧荷滿目,重疊繁瑣,水色深暗幾無天日。舉頭仰視蒼穹,比往日更加澄澈的藍天白雲也陌生得仿佛無處不在的利刃,對自己是刀刀凌遲,體無完膚。
蹙眉一笑,苦澀纏繞其中,蕪菲喃喃道︰「我也想知道來自何處?為何而來?我怕有一天「蕭蕪菲」這幾個字也在這世間徹底遺忘了。」
「身體發膚受之父母,名字也一樣,干嘛這點念想都不留給父母!」爽朗的聲音如同陽春白雪,讓人耳目一新的同時也對蕪菲起了鎮定安撫的作用。
「其實只要人活著就好,那些不愉快的往事忘了未嘗是壞事,更何況姑娘的失憶也只是暫時的,在下對姑娘的失憶癥狀可是卯足了勁的。」
蕪菲唇邊掠起笑意,回身朝來人見禮,「鳳先生好!又打擾先生了!」
鳳九天面蘊輕笑,醫者的沉穩里肆意流露著桀驁不馴。此時目帶戲謔轉向窗前那冷冷的人,幾分閑散,幾分調侃,說道︰「我這郎中可不能自用,你那寒冰氣場可別凍著我了,留著讓丫頭們做個冰鎮酸梅湯吧。」
那人神情平靜,無視鳳九天的狂妄不羈,只是看向花拱門外立著的婷婷身姿,衣袂輕舞,發絲飛揚,周身潛定淡雅,卻讓漫天碧葉輕荷失了顏色,正如當日初見她恬靜睡于百花叢中,那容顏清姿讓天下男人為之魔魘。眸中冷意深邃,如此絕色麗人以水葬為名送入懷素湖里,讓他援手施救置于身側,其中深意不言而喻。
鳳九天看著那目光里令人遍體生寒的冷意不禁錯愕,世間還真有對著此等佳人不解風情深惡痛絕之人,搖搖頭輕牽嘴角,自嘲難以如此從容。幾步走到蕪菲身前,關切的上下打量著她,繼而放心笑道︰「碧荷丫頭火燒眉毛的拽了我來,看姑娘情形倒無大礙。」
蕪菲羽睫輕抬,眼眸如光耀深湖琉光閃爍,卻偏又清澈照人,對鳳九天含笑點頭︰「多謝先生照料,蕪菲已無大礙!今日見天氣晴朗出來走走,在湖邊感觸傷神,又讓碧荷操心且驚擾到先生了!」
鳳九天眯起眼眸,那惑人至極的容顏仿佛岩漿噴薄,一不留神就燙進了心底。這半月以來,每每看到那眉眼容色,心間總隨著她的情緒變化而變化,終于明白眼前這惑人心神的天人之姿,即是所謂的「傾國傾城」。若說窗前那人不為其所動,倒也確非常人能夠做到。
蕪菲也是側首看向窗前那不容人靠近的冷冷身形,無比俊朗的眉目似被鋪天寒意籠罩,自己難以言說的不明來路似乎觸發了他的某處逆鱗,盡管自己也是受害人,可看他那深惡痛絕、不共戴天的架勢,自己還不是啞巴吃黃連、打落牙齒往肚里吞。
邁前幾步,在不遠不近的安全距離站定,蕪菲大方地看著他,誠摯說道︰「蕪菲承蒙公子相救今生沒齒難忘!可過往的事確實已記不起,至于遭水葬無端闖入懷素湖中,蕪菲也深感奇怪,還望公子相信蕪菲絕無害人之心,更遑論陷害恩人這等不仁不義天理難容之事!」眼中是無懼的堅定,聲音清冽不失其華︰「若因蕪菲之事讓公子困惑,那蕪菲即刻離開別苑,救命和照顧之恩來日定當涌泉相報!」
鳳九天皺皺眉頭,輕咳了一聲,對蕪菲說道︰「你現在是失憶,又無地方可去?」眼角余光掃過窗邊冷人,「璟……表弟,別苑空闊,也不多了姑娘一人。」
「姑娘傷勢還未曾痊愈,先在別苑暫住,讓在下也見識見識,是何人如此大手筆!」不是問,而是十分肯定你必須留下觀看事態發展的強勢口吻。
蕪菲喟嘆,這萬惡的舊社會還流行「死」人大變活人的賄賂,結果呢,哼,人家象看見有毒細菌一樣,避之唯恐不及。
垂眸避開那襲來冷意的源頭,看向書案一側的華麗屏風,嗤笑道︰「嗯,蕪菲也想知道什麼居心叵測的人送具「尸體」來此叨擾!」
回眸又撞上那清冷眼波,心中沒來由生出些許怒意,無畏無懼對視了片刻,從容對二人福身一禮︰「蕪菲不打擾了!」
不待兩人言語,翩然轉身,喚上靜候門外的碧荷回了清思小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