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心 楔子

作者 ︰

在同事們看來,路桑是一個孤僻的人——如果同事們有注意到她的話。

七點一刻起床,八點一刻在車上吃完早餐,八點三刻到達公司大樓的大廳,對著自己一米見方的辦公間待到下午五點,坐八站路下車找一個小飯館吃完晚飯,步行回家,八點準時到家。倘若公司有聚會,也會參加,看別人觥籌交錯,然後在光線最暗的角落,默不作聲。

普通的長相,普通的身高,普通的家世,加上離群索居,路桑符合這個快餐時代里一切不引人注目的要素。

不知道是什麼時候開始,路桑養成了看書的習慣。不分類型,沒有偏好,大概是因為,路桑本來只是需要這種習慣幫忙打發時間而已,路桑有大量的空閑的時間。因而樓下左轉之後第一個十字路口的那家書店的那個英俊的老板,是路桑第二熟悉的人了。

第一熟悉的是樓下保安室的老大爺,因為每個月總會有一兩次,他會攔住路桑要求我做訪客登記,路桑也就認認真真的填好登記表,不解釋自己不是訪客,是業主。

每天準時上下班,每個月按時交水電費物業費,雖然從來不發言但是會參加每一次的業主會議,除了獨來獨往,沒有任何特別的地方。

路桑的生活就是這樣,循規蹈矩,不冒犯任何人,也從來沒有更親近一些的人。循環往復,沒有意外,像是一趟從來不會誤點的列車。

檢查門口的郵箱,這也成為路桑的一種習慣。偶爾會收到郵件,那種暗黑色的信封上,沒有郵票,只有一道劃破深黑的暗紅閃電。接下來就會請一兩天的假,或者更長一些半個月。本來就是可有可無的角色,人事連拒絕路桑請假的靈感都不會有。況且,這樣的話工資單上本來就不大的數字可以更小一些。

就在今天早上,路桑又收到郵件了。里面是一個名字和一疊資料。那是,路桑要收的性命,時間是下個禮拜三之前,還有六天。記不清這是第幾個信封了,如果願意去查一下我銀行賬戶的進賬記錄的話,也許可以計算出來的。

路桑感到無限厭倦。並沒有因為憐憫而退縮,但是確實厭倦這樣的生活。就像是每天被領帶勒緊脖子的上班族,厭倦了他的辦公室和他沒完沒了的會議。路桑厭倦被脅迫,厭倦沒有選擇。討厭到,甚至不憐憫自己的性命了。

或者因為,殺手本來就對生命沒有太多敬仰,對別人的和自己的。

路桑把自己收拾妥當,取了上個星期在書店借得書,把鑰匙放在茶幾上,合上門下樓。路過大門的時候,扣了扣值班室的大門,沖著那個老眼昏花的大爺傻笑︰「大爺,我是b1棟的路桑,我不是訪客,我是業主。」

十字路口的書店老板里暖氣充足,模糊了路桑的眼鏡鏡片。索性摘了丟在入口的垃圾桶,本來就是畫蛇添足的累贅。

書店的老板正在吧台理書。

「你好,還書。」

老板仍舊埋頭理書,「需要什麼新書?」

「謝謝,我想以後都不需要了。」

老板抬頭看過來,路桑猝不及防撞上他的眼楮,仿佛像隔著霧氣蒙蒙的沼澤,雖如此近卻又看不清眼底的情緒︰「要出遠門?」

「差不多。」路桑收好他找的零錢,回手扣在大衣的口袋里。「租金收高一點吧,還有延期還書要收一些罰金,不然你怎麼賺得到錢呢?」

轉身拉開玻璃門。

他叫住路桑︰「你……」

「嗯?」路桑回頭。

「今天會下雪,帶上門口的傘走吧。」

路桑立在門口,不知進退,直到有顧客要進門,才回過神來,遠遠看著他︰「我,叫路桑,請幫忙記得。」然後取了門口的雨傘出門。

路桑在出租車司機口中最好的賓館開一個房間,躺在那張大得出奇的床上,想象一個普通女孩子有一個長假會做的事情。

被拒絕兩次之後,第三個電話終于約到同事下班之後一起逛街。果然沒有人發現路桑今天沒有去上班。

買所有可以讓人停留十秒鐘以上的東西,買給自己和同事。同事肯定有些詫異路桑哪里來的揮金如土的底氣,但是真相相對于實惠來說,顯然要無關緊要得多。她于路桑的慷慨,無比的熱情,落在路人眼里,兩人十足的閨蜜。分手時候她手里的那兩袋快夠她半個月的薪水了。請她代為轉交辭呈給人事,至于這半個月的薪水也就由她代領了吧。她樂于接受這樣的請求,並且一再強調以後要多多聯系。

原來,女人之間的親近來得這麼容易啊。原來,卡上的那一串數字,可以有意義的啊。

一個人買兩張票看一場電影,深夜的時候在拍檔要幾瓶啤酒一扎肉串,唱k、攀岩、蹦極。

還可以做些什麼事情呢?路桑想,或者會談一場受點小傷無傷大雅的戀愛。

沒有時間,也沒有機會去慢慢等待和守候一個男人。不如就狩獵一場艷遇吧。路桑化一個夸張的妝容在酒吧等待遭遇一個看起來順眼的男人。可惜在吧台坐到半夜也無人問津。

吧台後面的調酒師小心翼翼的問,是不是需要再來一杯。那語氣倒像在提醒路桑,是不是喝太多了。真奇怪,還有賣酒的怕酒鬼麼?

壓了小費在杯子底下,路桑跌跌撞撞的走到中央的舞台,搶了麥,連自己都听不清自己唱的什麼。很快就有人來把她架下來,拖拖拉拉丟到酒吧門口。

路桑想要像個潑婦一樣破口大罵,可是克制不住扶著牆根一陣狂吐。等到吐完,人都已經走了。酒吧門口吐翻的酒鬼每天都有,所以,縱是她吐得天翻地覆,路人也沒有圍觀興趣。寒風吹來,路桑頓時清醒了,撿起地上的大衣,和傘。

扶著巷子一直走,找不到方向,街燈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長老長。雖然酒精有些麻木神經,但是多年的訓練還是讓她覺察到身後有人已經不遠不近的跟了很久了。

路桑扶住牆︰「今天已經是星期五了,現在才來,我倒是賺到一天了。」

「還記得我教你的第一件事情麼?」

路桑轉過身,背靠著牆借力站穩。咧著嘴苦笑︰「你不是早就已經離開了麼?什麼時候我已經變成這麼重要的角色了,居然可以勞動你出馬?看來這次我運氣不錯,最後還能見上你一面。」他遠遠的站著,路桑看得見風掀起的起他的衣角,還有他常年帶著的金屬面具閃著的寒光。

「我並沒有對誰心軟,我只是累了,對自己的性命毫無眷戀了,甚至有些鄙夷。我討厭它。」

「你決定了麼?」

路桑冷笑一聲︰「從一開始,就沒有什麼輪得到我決定,不是嗎?」。

兩人就這麼僵持著,誰也沒動。終于他後退一步︰「a9c1路桑,任務失敗,12月5日亡。」

路桑咧了咧嘴淺笑道,「如果你的刀歪了,我會誤會你對我心軟了,或者我會留戀這人世的。所以,下刀一定要準才行呢。」

路桑看到他緩緩抬起的左手,閉上眼楮。殺人求生的所有本事本就是跟他學的,絕對不是他的對手,況且從一開始也沒有想要躲避。

刀鋒閃著幽藍的光,啐了叫做逐夢的毒。15歲那年,他教路桑怎麼調制逐夢,路桑用它完成了第一個任務。他說,逐夢會讓給那些死去的人生前最美好的夢境。

刀鋒擦過空氣,劃過路桑的耳廓,像蝴蝶閃動翅膀的聲音,耳廓尖銳的疼痛起來,一顆血滴落在路桑的頸項。

「謝謝!」路桑輕輕的說,謝謝他成全了自己臨走時的體面。意識有些模糊,路桑沿著牆壁慢慢滑下去,跌落牆根之前落在他的臂彎里。

「你知道後果的,為什麼,要這麼任性?」

「生既無歡,死便無懼。」似乎感覺到有淚滴在他的面具後面滑落,滴落在路桑的臉頰。「這就是逐夢給的夢境麼?有人會因為我的離開而不舍難過?我人生中最美好的夢境,便是深刻的被疼惜過吧。」

心突然的柔軟起來,抬手去扯他的面具。力氣不濟,目光渙散起來,眼神恍恍惚惚,最後清晰的聚焦起來,看到書店老板英俊的眉目。路桑貼著他的胸口,感受到他胸腔壓抑的起伏。

12歲那年,他說,要成為一個稱職的殺手,最好先學會怎麼愛自己的性命超過別人的。那個時候,路桑已經有過6年的訓練了,眼高于頂,在他手下卻沒有走過三招。

17歲那年,他說要離開了。路桑不惜頂撞上級跑去見他最後一面,他只留一個背影,說,不必了。問他還不會再回來,他說,不會了。

18歲那年,路桑已經是很成熟的殺手了,收放自如。獲準有一份正常的職業,有一個獨立的居所。一個月後,發現轉角有了一個新開的書店。老板通常泡一壺茶坐在吧台後面,靜默。路桑時常覺得這個英俊的男人未免太安靜了些,安靜得不免讓人覺得他是一個有故事的人。除了他最後送的那把傘,路桑甚至很少和他寒暄。可是,他和他的書店,在離路桑500米不到的地方,一直到路桑離開。

21歲,路桑倒在他從未失手的刀下,他用一滴淚為她送行。

他說,答應我,若有來世,要好好的活下。路桑有些心疼他此時的悲傷,卻無力應承,最後的意識是,又下雪了,它冷冷的落在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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