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世典 第三話 換靈契(上)

作者 ︰

杭城秋露白,春秋椒漿酒,汀州謝家紅,處州金盤露。

金樽在手,一杯一杯復一杯,歷代名酒順次劃過的我咽喉,有的辛辣,有的甘甜,有的清冽。每種佳釀都有一段故事,淹沒在桃都的風花雪月里,或許苦澀也或許完滿,但那都只是別人的故事,順著那些絕世的好酒嵌進我的生命。

可是我卻從來不知道,一壇桃花釀,原來竟也如此傷人。

那幾日,我幾乎就沒有清醒的時候。慕蓮不勸我,她知道勸了也沒用,只是破例陪我一杯一杯飲下。

一連七日。

姚華頭七的最後一天,我喝的幾乎不省人事。可是,那是最後一次。我知道,很多東西都會在時光里被慢慢消磨殆盡,可是我們還是要好好活下去。悲傷或者痛苦,一次發泄足夠就好了,不必讓它們伴著我的一生。

連睡了三天後,我恢復原狀。

今天是去進貨的日子,我和慕蓮早早來到碼頭,等一位故人。

海風徐徐的吹,有些凜冽,夾帶著海水咸濕的味道。

遠遠的,看到熟悉的桅帆高高的豎起,像白色的巨大蝴蝶。稍微靠近時,就看到那個久別的家伙像往常一樣站在最前面的船舷上,對著我招手。只有見到這個家伙,心里那些郁結的情緒才會稍微緩解。

「阿初!我回來了!」林展大聲的對著我呼喊。

我不回答,疾步走到碼頭最邊緣,林展從船舷上輕巧的跳下來,一把將我拉進懷里,「阿初,想死我了。」我笑著推開他,一攤手掌,「我的東西。」林展佯裝出很生氣的樣子,「沒良心的,為夫剛回來你也不知道問候一下,伸手就要東西。」

我一挑眉,「為夫?」

「沒沒沒,說笑的。」林展笑起來,星目劍眉,明眸皓齒。說著,從袖子里模出一只包的很神秘的黃花梨盒子,「吶,都在里面了,你都不知道這東西現在有多難找啊。我跑了十幾處臨海孤島才找了這麼一點點。」我讓慕蓮將盒子收好,右手搭上林展的肩膀,「行,那我請你。想喝什麼?」林展湊近我調侃,「都這麼大的人了,一天就知道喝。」我發狠,「你有種你別跟我討酒喝。」說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跑了出去,林展一愣,拔腿追上來,「喂,阿初,你怎麼能這樣啊!」

一路打鬧,進了桃都最有名的酒樓。

林展回來,我們照例會在長晚亭那里好好吃一頓,犒勞犒勞他。在大海上航行那麼久,什麼好的都沒得吃啊。

回到醉仙樓時,我和林展都已經酒足飯飽,慕蓮很貼心的留我和林展在房間說話,將我的房門關上。

不再打鬧,終于安靜下來,我卻不知道該說什麼了。林展看著我,並不像以前一樣急急忙忙的跟我說他的旅途見聞,只是看著我。我也不打破沉默。很久,他忽然想起什麼一般,「阿初,我給你講我新知道的軼聞好不好?」我向他靠過去,說真的我很喜歡他那些稀奇的故事,他喝一口茶,開始。

這次的故事,很悲傷。

楊柳依依的春夜,柳家小姐正在燈下做女紅,窗外忽然飄進幾點雨絲,柳家小姐起身去關窗,卻看見一只黃鶯蜷縮在窗欞上,似乎受了傷。

我打斷,「難道是報恩的俗氣故事?或者是小姐和那只黃鶯相愛了什麼的靈異故事?」

林展不理我,繼續下去。

小姐心好,便將那只黃鶯養在了家里。日子一天天過去,黃鶯的傷也一天天好起來,小姐想放了他,卻又舍不得,終于有一天下了決心將黃鶯放走了。過了不久,小姐便將這只黃鶯的事情忘記。

可是,黃鶯並沒有忘。

很多年之後,柳家衰敗了,小姐也嫁作人婦,成為了一個普通的客棧老板娘。

那天夜晚,有很多商旅打扮的人來住店,小姐很高興,將他們安置的很好。誰知道,第二日去送早飯時,那些商旅竟然都離奇地死去了,死狀很可怕,小姐被當作犯人關進了衙門。小姐的夫君害怕連累自己,便一紙休書休了小姐。小姐無依無靠,也無處伸冤,只能等著被殺掉。就在被砍頭前的夜晚,小姐看到監牢的天窗上落著一只黃鶯,心里的冤屈無人能听,小姐便將她的想法一一說給那只黃鶯听。

柳家曾經輝煌時,很多人前來阿諛奉承,可是柳老爺為人正直清廉,幾番嚴詞拒絕後惹惱了那些人,柳家失勢後,那些人大概是來報復的,故意雇了人住店,又殺人後嫁禍給小姐。小姐也是個烈女子,弄破手指,將那些誣陷她的人的名字一一寫在了監牢的牆上。第二天,小姐被處斬了,據說處斬時,所有人都看到一只黃鶯在她的尸身旁盤旋了很久才離開。

當晚,所有小姐寫在牆上的人都被滅了門,人們以為小姐的冤魂作祟,便請了道士來,將小姐的尸身燒掉了。然後又準備去柳家故宅做場法事,當他們推開柳家小姐的閨房門時,一切都已經蒙上了塵埃,只是在窗欞旁,僵死著一只渾身是血的黃鶯。

我抬頭看著林展,「很棒的故事,真的假的?」

林展不回答,只是問我,「你說,這故事里,究竟是誰錯了?」

「誰也沒有錯,那些人為了榮華想結交柳老爺,柳老爺正直,拒絕了他們,黃鶯只是為了報恩,將那些誣陷她的人全部殺掉了。若說誰不平,倒是誣陷小姐那些人的家人,他們並不算幫凶啊。」我想了想。

林展的神色似悲似喜,將頭靠在我的肩膀上,聲音悶悶的,「你說得對,誰都沒有錯。」我正疑惑,這小子今天是怎麼了,忽然感覺到肩膀一陣濕意。我覺得事情不太對,輕輕抬起他的臉,那張一直開開心心的臉上堆滿了悲傷,我皺著眉頭問他,「這故事,和你有什麼關系?」他不回答,掙開我的手,重新靠回我的肩膀。

我無法,只得隨他靠著,任憑他的堅強在我面前慢慢崩潰。

夜深,燈火如豆,影影綽綽的將我和林展的身影投射在格子窗上,和著窗外的柳絲影,糾纏在一起。

翌日,陽光和暖。

林展從我身上爬起來,說是下床找水喝。在我的屋子里找了很久,一滴水的影子都沒有,好酒倒隨處可拿,林展回頭看一眼正睡眼惺忪的我,無奈的嘆氣向門外吩咐,「慕蓮,麻煩拿壺水給我。」

也許他聲音太大,我睜開眼也起身,調侃他,「昨夜你失水過多了吧?」

林展瞪我一眼,「拿你當朋友才說給你听哭給你看的。」我不置可否的笑笑。

收拾妥當後下樓,慕蓮已經準備好了飯菜,林展吃得很香,口齒不清的跟我說,「好吃啊,吃完了我帶你看這次的貨色。」

西京金漿醪一壇,相州碎玉兩壇,薊州薏苡仁酒十壇,金華府金華酒一壺……

我看著這次的佳釀,滿意的抿了抿嘴。雖說量都不大,但都是極品瓊漿。林展也恢復了以前的明朗,面露得意之色帶我看他的好酒,不似昨夜般低沉。看他這樣,心下寬慰了不少,心情跟著好起來。

真是好酒。我眉開眼笑的看著這次的酒單,正在一件一件點看東西,不留神腳下不知被什麼絆了一下,整個人不偏不倚摔向酒壇子,壇子應聲而碎,慌亂中,有人想拉住我,但是角度不對,反而一把將我推過去,似乎有碎片深深扎進我的身體,溫熱的液體汩汩的流出來,我抬起頭,林展一臉慌張的跨過酒壇子向我沖過來,我向他咧嘴笑笑,沒了意識。

身上很冷,我努力裹緊被子,但呼出的氣息卻滾燙,我意識到自己似乎發燒了。想睜開眼,可是卻怎麼都無法實現,似乎有一只冰涼的手覆上我的額頭。側腰的疼痛火一樣燒進身體里,灼熱而又尖銳,想來大概是酒的作用,我打破了酒壇子,那些烈酒就隨著傷口進入了我的身體。還好,我還清醒,我暗自慶幸,只是那只打碎的壇子怕是要算在我的頭上了,嗯,又得賠人家一壇好酒了。

滿身都在灼烈的疼,最讓人難以忍受的除了右腰際一側,還有左頸側。我想伸手按住傷口處,剛剛艱難的把手伸出被子就被人一把握住,我想說話,嗓子卻發不出一絲一毫的聲音,想把手抽出來按住傷口,可是那只手冰涼,力氣又很大,再加上我本身就沒什麼力氣,根本無法抽出,掙扎了一會,听見有人焦急的聲音,「別亂動,傷口再深一分你連命都沒有了!」似乎還挺嚴重啊,我前前後後想了想,決定還是听話不動。見我不再亂動,那只手才松了力氣放開我。可是身上的傷口真的很疼,又不能亂動,只好強迫自己睡覺,睡著了就不再那麼疼了。折騰一陣,我的身體似乎已經很疲乏,我沉沉的睡過去。

睡夢里,好像隱隱听見有人在說話,我的睡意漸濃,身上的傷口又在叫囂,于是沒有分心去仔細听。

我在哪里?

四周一大片碧綠的水澤,遠處是隱在白色霧氣里的山,起起伏伏像是龍的脊梁,因了山上樹木的顏色,山也顯現出一種黛碧的感覺。天空很干淨,很藍,一點也沒有受到霧氣的影響,蔚藍的延伸在視野盡頭。

收回目光,我感到有水波輕輕的晃動。我似乎是在一只小舟上,身旁的幾案上擺著一壺好酒和兩只酒杯,既然是兩只杯子,那應該還有一個人吧?我回頭望望,果然看到一個頎長的身影站在離我不遠處,雖說離得不遠,可是看不清他的樣貌,只能看出身形很高,穿著青色的長衫,看身量,應當是個年輕公子。

年輕公子?我忽然想到什麼,于是想湊近一點看清楚他的樣貌,可是我湊近多遠,他就向後離開多遠,我心里一惱,展開折扇向他身邊一扇,想困住他,可他竟然輕易地掙開了七曜扇的束縛,腳尖一點,掠出很遠,憑空站在水面上,面向我。我輕輕一躍,向他掠過去,可是剛到一半,腰側忽然劇烈的疼痛,我低頭,就看到鮮紅已經染濕了我的衣裙。

可是,我怎麼會穿著長裙?

不等我多想,周圍的景物忽然模糊,互相摻雜在一起,像水流一樣流走,我伸手去抓,水樣的景物輕易的穿過我的指縫,流向遠方。

我猛然睜眼,腰際和頸處的疼痛真實的存在著。

竟然是個夢,我多久沒有做過夢了?

定了定神,看見我熟悉的床帷,熟悉的枕旁小屏,熟悉的錦被,沒來由地舒了口氣。身上的痛感似乎減輕了不少,也不怎麼感覺冷了,只是口渴的厲害,于是我慢慢的扶著床欄坐起來,就這麼一個簡簡單單的動作牽動了我的傷口,疼的我死命咬牙,竟然累的我休息了好久,坐起來才看見慕蓮和林展伏在我房間的桌案上睡得正熟,我不想打擾他們,本想用金絲幫忙,在右手衣袖里模了模,卻沒有了金絲的蹤影。我只得輕手輕腳的站起身想倒杯水,剛邁步,還沒走一步路,頭便暈的厲害,無法,我又重新坐回床上閉上眼長長的深呼吸。

手上有什麼冰涼的觸感,我猛然睜眼,卻什麼異樣都沒有,慕蓮和林展還是在睡,只是在我的手邊多了一只盛滿了涼開水的茶杯。我立刻警覺,到底是什麼人能在這麼短的時間里倒好水放到我手邊還不發出一點聲音就離開,就連我,別說現下受了傷,就是平日也不曾有這般的功夫。

換句話說,如果這個人想怎麼樣,我甚至完全沒有反擊的力量。一念及此,脊梁忽然一陣冰涼。

難道,姚華也是這樣……

這個念頭出現的同時我赫然起身,打翻了那只茶杯,慕蓮和林展听到動靜,立刻睜開眼向我這邊看過來。慕蓮的表情不出乎我的意料,是由眉頭緊鎖慢慢變成滿臉的驚喜慶幸,可是林展卻不同,他只是看著我,眸子里的深意我沒有讀懂,可是只是片刻間,他便恢復了長舒一口氣的表情,起身去臉盆處給我洗布巾。

林展那個瞬間的眼神讓我生平首次如此不知所措,我周圍到底怎麼了?

手邊的茶水慢慢浸濕了我的錦被,茶杯的碎片也靜靜的躺在我的腳邊,慕蓮在忙碌,林展打濕了布巾為我擦臉,一切都是如此正常,但我卻不知道因為什麼,沒有一點高興的心情,就算我這次命大。

命大,我勉力笑笑,「慕蓮,林展,你們先出去一下,我想看看我身上到底傷成什麼樣了。」林展听到這句話,臉色微微一變,慕蓮沒有多說,拉著林展出門。關門的剎那,林展回頭看我一眼,像是無限留戀。

我不再多想,解開我的衣衫,連我自己都微微吃了一驚,渾身上下幾乎沒有一塊地方是沒有包著紗布的,還有很多細小的擦傷,割傷,在空氣里,已經自行結痂。我慢慢拆去右腰的紗布,傷口從右邊肋骨一直延伸到胯骨,很長很長。我皺眉,又伸手去拆左頸的紗布,傷口似乎不長,但好像很深。

只是摔在了一只大酒壇上,就算我打碎了它,又怎麼可能摔成這個樣子,簡直就像所有的碎片都約好一起扎進我的身上一樣。

看著銅鏡里的自己,我狠狠皺眉。

這個狼狽的樣子,怎麼像是在那里見到過?

對了,四年前,我也是這樣。也是在林展的面前。怎麼我每次見他都會是如此狼狽的樣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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