領通知書後的第九天，也就是農歷十二月二十三日，我正式滿了十三歲。雖然家里沒有一個人記起，我還是暗自高興，就因為成正果那張「祝我生日快樂」的明信片。為了不讓同房的姐姐發現，我把它夾在四年級的語文書里，心里莫名其妙地盼著快點開學。七天後，一九九二年的新年姍姍來遲。以前一听到過年我都興奮得很，今年卻怎麼也提不起勁。究其原因，是成正果嗎？腦子里幾乎天天都有他的音容笑貌。年總算過完了，我們終于開學，也終于見到了成正果。自從「明信片」後，兩人之間好像有了默契，就算平時很少講話，偶爾也會有眼神的踫撞。
隨著天氣的轉熱，我們的畢業考試越來越近，我的精神壓力也大了起來。要是考不上一中的話怎麼辦呢？首先是對不起爸爸，其次是要被愛嘮叨的媽媽臭罵一頓，再次是自己白白的浪費掉一年青春。爸爸對我的期望很高，還常常夸我比哥哥聰明，對于這點我愧不敢當。哥哥可是全村公認的才子，用村長的話說就是，「村里的第一個名牌大學生，非哥哥莫屬。」他也一直是家里最大的驕傲。
哥哥盡管優秀，私下里我卻有點不以為然，只因他讀書太勤奮了，勤奮得離譜。他能有今天的成績，跟他的超負荷學習是分不開的。打我記事起，他就是「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聖賢書」。大家都知道，在八十年代的農村，除了幾部黑白電視可以娛樂一下之外，最大的樂趣就要數看電影了。我們村一百多戶人家，一旦有什麼值得慶祝的事，也總要在曬谷坪上放一兩部。每逢此等好事，我和姐姐都是早早吃晚飯，然後去佔個最佳視角的地理位置。當我們津津有味地回來時，每次都能看到哥哥在燈前苦讀的身影。唉，我怎麼能小看哥哥呢？別的不說，單憑他那份讀書的執著，也是令人敬佩的，更是我永遠也比不了的。
我在戰戰兢兢中過完最後一個「六一兒童節」，離考試只有二十多天了。就在考試的前兩天，，老師宣布了一個驚人消息︰縣教育局臨時下達文件，對于鄉村小學的學生報考一中有了一定的限制，那就是一個班只能一人報考，同時還得是三好學生。按照這個文件，我們班合格的只有成正果。命運無情地跟我開了個大玩笑，我只有仰天長嘆三聲了。兩天後，這場對我來說毫無意義的考試終于來到。語文，數學我都是第一個交卷，然後匆忙逃離這個充滿諷刺的考場，絕然地踏出校門。
「喂！你考得還好嗎？」。後面傳來成正果急促地聲音，我回頭看去，他正一路跑過來。
「考得好有什麼用，我亂考的！」我沒好氣地回答他。
「看來你心情不好啊，因為一中的事嗎？」。他喘息著，盡量把聲音放平，「其實只要我們努力，去哪間學校都一樣。我可不認為一中有多了不起，我也不打算去那里讀書。」
我驚訝于他的話，幾乎懷疑起自己的耳朵來。「我沒听錯吧，你干嘛不想去最好的學校呢？」我傻傻地問他。
「我有兩個不去的理由。」他的嘴角揚起一個好看的弧度，眼楮別有深意地看著我，「第一，我不想跟你分開。第二，我家旁邊就是清河中學，沒必要舍近求遠。而且清河中學的校長是我伯父，听他說今年要招四個班，其中一個是尖子班。到時我倆肯定是分到尖子班的，那樣不是更好嗎？」。
听完他露骨地表白，我整個人怔住了，臉也燙得不成樣子，誰說十三四歲的少女不懂感情呢？
「怎麼不出聲了，害羞啦？」他把臉湊到我面前，緊盯著我的眼楮，我在他眼里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換成是你，你會不會害羞？」我微低下頭，反問了一個全天下最白痴的問題，想反悔已經來不及。
「呵呵呵••••••」果然，他笑得臉都抽筋了，「你太可愛了！我告訴你，換成是我，有這麼好的帥哥追，我當場就接受！還害什麼羞呢？你說是不是？」
「油嘴滑舌！臉皮比城牆還厚！」雖然是罵人的話，我卻把它說得柔和動听，連自己都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更別說成正果了。
「含羞帶笑，柔情似水，嬌媚動人！」他緊貼我的耳邊說了三個成語之後，還邪邪一笑。
「別靠太近，人家看見會說的。」我嬌嗔他。
「看見又怎樣，我敢向全世界宣布︰成正果喜歡楊縴雲！成正果愛楊縴雲！」他睜大眼楮，定定地看著我。
「言情小說看多了吧，小小年紀懂得這麼多。」我笑他。
「誰說我小了，我是一九七九年二月十六日生的，你才比我大五十幾天，何況現在我比你還高呢？」他拿手模了模我的頭頂。
「我是七八年的，按年歲算大你一歲呢，你應該叫我姐姐才對。」我打趣他。
「叫姐姐也行，不過前面要加上‘神仙’二字，叫‘神仙姐姐’！」他眼珠子靈活地轉動著，一看就是在算計我。
「我又不叫成正果，去哪里成仙呢？」我再次拿他的名字來取笑。
他完全不在意，反而笑道︰「你沒看過《天龍八部》嗎？里面的段譽就是這樣叫王語嫣的。因為王姑娘美得像神仙，那位段公子就稱呼她為‘神仙姐姐’。」原來如此，就知道他必有古怪。
「那就更不敢當了，我可沒你說的王姑娘漂亮。」我笑。
「在我眼中，你比誰都漂亮！」他微笑。
「你是‘情人眼里出西施’！」話一出口，即明白又說錯了。
「說得對！」他輕笑一聲，「咱們就是‘情人’！」
「哈！你真會找我的語病呢！」我笑打一下他的手。
「哎，去不去我家里玩？」他很認真的表情。
「現在都要中午了，還玩什麼玩呀，我還要回去吃飯呢！」我也認真地回答。
「難道我家沒飯吃嗎？去吧，我做飯給你吃。」他拉住我的手，我急忙往回抽，他卻任性地握得更緊。
「快放手!給同學看見可丑死了。」我拿眼直瞪他。
「看見就看見，反正全班同學都知道我喜歡你，說不定他們早就想看咱倆手牽手了呢！」他嘻笑。
「你真無賴！以前我怎麼沒發現呢？平時看你老老實實，一本正經的，一出校門就原形畢露，變成小流氓了。」我欲哭無淚地看著被他緊抓的手。
「過獎，過獎，‘無賴加小流氓’，這個稱呼還真不錯！比起‘三好學生’來，好听多了！以後私下里你就這樣叫我吧，我把它當成‘昵稱’。」他忽然把嘴唇靠近我耳朵，悄聲道，「告訴你，電視里的那些‘老婆’，經常叫他老公做‘死鬼’，其實人家的夫妻感情好得不得了呢！」說完後，他一臉奸笑。
「不跟你講了，沒有一點‘三好學生’的樣子！」趁他不備，我一把抽出手來。
「真的不去？」他繼續死纏爛打。
「下次吧，今天沒這麼好的心情。」我無奈地笑笑。
「有‘白馬王子’陪在身邊還沒好心情，你的脾氣也未免太大了。」他笑盯著我。
「算你蒙對了，我的脾氣還真是不好，很容易生氣，在家里也常常跟媽媽頂嘴，所以你千萬別喜歡我，要不然後悔都來不及！」我語速極快地說完，嘴角還掛著一絲嘲笑。
他的笑容慢慢擴大，直到看見了他上面的整排牙齒，然後語氣肯定地說道︰「我成正果從來不做後悔的事，就算你是個刁蠻任性、脾氣古怪的壞丫頭，我也一樣喜歡。我們一個是‘辣妹子’，一個是‘小流氓’，剛好是天造地設的一雙！」
「喂！成正果，你有完沒完啦，誰要跟你成雙成對！」我揚起拳頭，對著他的肩膀就是一拳。
「啊喲！好一個‘小母老虎’！」他防不勝防地被我打個正著。
正在他疼得叱牙咧嘴之際，我迅速跑開，直到跟他拉開一道長長的距離才停止。「成正果，下學期見啦！」我遠遠地向他招招手，臉上極其惡劣地笑著。他完全沒料到我會從他手心里逃走，此刻正傻傻的望著我，一副悵然若失地神情。
今年的署假格外的悶熱多雨，幾乎每隔三四天就要下一次，使人的心情更加的郁悶，尤其是我們家。首先是哥哥沒有考到理想中的北京大學，而是考了個本省的專科。他不打算去讀，準備再讀一年‘高四’。其次是姐姐自知沒考到重點高中，早在七月份就去縣城的酒店做服務員了。再次就是我了，想不到白白犧牲一年的時間，到頭來還是要去久違的清河中學。
無聊煩悶中，我開始用小說來打發時間。因為家里一本小說也沒有，當然只能四處借。借來之後是不敢光明正大的擺出來看的，只能關起門來解決。如果不這樣，一旦被媽媽發現了，會罵上我三天三夜，而且借來的書也小命不保，會被她直接扔進灶里。唉，我的這個媽媽才是真正的‘母老虎’呢！不僅如此，她還是人盡皆知的「重男輕女」型。在她的心目中，兒子排第一，丈夫排第二，兩個女兒排不上號。她對我和姐姐從來就沒好臉色，難听的謾罵也是家常便飯，時間一久，一家人都習以為常了。正因她是這種人，我和姐姐平時很少叫她，都是要到問她要錢時，才不得不從喉嚨里擠出一聲「媽媽」來。對于媽媽的跋扈，爸爸也不是很有辦法，只要不太過分，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了。
清河中學的錄取通知書我是在八月十七號收到的，這張去年就見過一次的通知書，被我塞進抽屜里，眼不見心不煩。九月一日和二日我都沒去報名，爸爸問我，只說三號才去。
九月二日下午，已有一個多月不見的姐姐突然回來，手里還提著兩袋東西，一眼就看到其中一袋是誘人的青隻果。
「姐，這麼久才回呢，工作辛苦嗎？」。我笑問姐，同時趕忙接過她手里的隻果。
「一般吧，又不是什麼體力活。」姐姐淡笑。
「姐，還是你好呢，既不用讀書，還有錢賺！」我開起了玩笑。
「你可別學我噢，老老實實給我讀書吧，將來才不會像我一樣給人家打工。」姐姐拍拍我的肩膀。
「知道啦，知道啦！我要去洗隻果了。」話音一落，人已到了水池邊。
「就記得吃，你看我買了什麼好東西給你？」姐姐在後面笑。
「買了什麼啊？姐！」我邊吃邊扭回頭，看到的是一條白底紫花的連衣裙，漂亮極了！再也顧不上吃，隨手把隻果丟到旁邊的長凳上，就搶過姐姐手里的裙子，往自己身上擺弄起來。
「好看吧？花了我四十多塊呢！」姐姐得意地看著我。
「超級好看！太謝謝你了！姐！」我興奮得不知所措。
「明天就穿這條裙子去讀書，包你成為清河中學的校花！」姐姐笑眯眯地盯著我的臉。
「姐，你別取笑我啦，我自己長什麼樣還不知道嗎？」。我自嘲地一笑。
「你就是不知道呢！都這麼漂亮了還嫌不足。」姐姐笑著捏了捏我的臉蛋。
「姐，你這個壞習慣要改掉了，別像小時候老捏我。」我嚴重抗議。
「很難改啦！我一看見你的臉就想捏，誰叫你長得水靈靈的呢？」姐姐滿面賊笑。唉，有個像男孩子一樣爽快的姐姐，還真是沒辦法。
「姐，你明天跟我一起去報名吧，我還沒去過清河中學呢。」我拉起姐姐的手，開始撒嬌。
「怎麼還沒報名呢？今天都三號了。是因為沒去一中讀書嗎？像你這麼聰明的人，去哪里讀書都有出路，不一定非得去一中。你別死老筋了，明天趕快給我去報名。我也跟你去，不過只陪你到校門口，因為我不好意思進去。」姐姐難為情地笑了。
看來姐姐對于沒能升學一事，一直不能釋懷。平心而論，她也是渴望讀書的，只是有時造化弄人而已。她不過是比我大三歲，卻過早地品嘗著人世的艱辛與無奈。「姐，就你對我最好！」我感動地迎上她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