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塵未語 第十六章 覆水

作者 ︰

大學里最沒有道理可講的,大概是《思想道德修養與法律基礎》。而且是必修,這更可恨。

或許二十來歲的我們真的面目可憎,可是我們卻不會不知道什麼是道德,也不會不知道到底該怎樣去做個好人。

真正缺乏道德的人,往往都是道貌岸然的。這些骨子里齷齪的道貌岸然們,才真的應該好好研究研究「思想道德修養」,以免以後要提心吊膽地背誦「法律基礎」。

當然,這也可能只是一個不愛力爭上游的落後青年,對這門課程的無恥誹謗與污蔑。

誹謗與污蔑,向來只是嘴皮子上的功夫。比如,對于不喜歡的課——很可能每一門課我們都不喜歡——也就只是在心里默默地詛咒幾句,別說曠考示威了,即使是曠課示威,也顯得太突兀了點兒吧。因為大部分情況下的曠課,根本不是在示威,那分明是在偷懶。

既然所做的事情本來就是理虧的,那就在自己心里嘀咕幾句不滿就算了吧——比起顛倒黑白、指鹿為馬,這也是一種美德。識時務者,才是俊杰。

唐虞戈是個識時務的俊杰,這課的確無聊得很,但他卻不愛曠課——這一節節的課可都是學費買來的。既然已經買來了,又干嘛看都不看人家一眼就扔了呢。早知道自己不喜歡,當初就不要買唄,勞民傷財。最後若是不甘心,還得浪費唇舌,把什麼都罵個遍,才能解得了心頭之恨。罵完了,卻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該恨些什麼。

嘖嘖嘖,原來這才是大學里最不可理喻的事情。

百無聊賴地坐在教室里的唐虞戈,且嚴肅且認真地總結了以上內容。他感覺自己的形象,此刻無比的高大,他參透了這麼深奧的真理。他已經成為一名且理智且成熟的男人了。看著課堂上疏疏落落的幾團背影,他不禁對自己點頭微笑。

懂得用錢來衡量這世界上的一些事物,這的確是成為一名且理智且成熟的男人的良好開端。

但是,請問這位唐先生,你的學費難道只是付給這間教室的租金麼?那這間按小時收費的屋子,才是這世界上僅有的真正寸土寸金的地方。

下課了,老師干脆利落地收拾起講義便走了。同學們喜歡這種干脆利落的老師,老師大概也喜歡這種干脆利落的自己。同學們也都站起身,向外走去,教室里的談笑聲頓時蔓延開了。

唐虞戈和蒼一陌一樣,都不喜歡在人群里擠來擠去的,所以他在座位上慢慢地伸了個懶腰。

從那天的大雨後,天氣便開始冷了。雖然還是一樣地陰著天,個中滋味,畢竟還是不一樣的。

唐虞戈和蒼一陌一樣,都喜歡坐在臨近窗戶的座位上。這樣,在晴天的時候,就可以看到在金黃色的陽光里,飛舞著的細小塵埃。可是今天,看不到。

唐虞戈和蒼一陌一樣,也猶豫著,是應該在這里睡一覺,還是回到宿舍里再睡。

蒼一陌也和唐虞戈一樣。唐虞戈曾在他的教室外等了他一節課,然後站在昏昏欲睡的他面前。他也是在教室外等了唐虞戈一節課,現在站在唐虞戈面前,只不過唐虞戈似乎已經趴在桌子上睡著了。

蒼一陌伸出手放在唐虞戈腦袋上,輕輕揉了揉他的頭發,「這麼困?」

唐虞戈身體僵了一下,抬起頭來迷茫地看著蒼一陌,轉而眼楮里充滿了驚喜,「你怎麼會來?今天不忙嗎?」。

「再忙也可以來看你。」蒼一陌笑了笑,在唐虞戈前面一排坐下。

「得了吧」,唐虞戈自嘲地笑笑,「我又不是不知道你是來干什麼的。」

蒼一陌看著唐虞戈,不置可否。

「如果不是因為小傾姐姐,你會來找我?」

蒼一陌嘆了口氣,「我得好好照顧她,這是我的責任。」

「責任?」唐虞戈把這兩個字喃喃念了幾遍,「這本來不是你的責任,這本來可以是任何人的責任,這本來絕不會是你的責任!」

「嫁給自己所愛的人,不是每個女人的願望嗎?」。蒼一陌扭過頭,無力地靠在椅子上,「我給不了她她想要的愛,就成全她的願望吧。」

「你難道不知道,這種願望,被成全了才是一種傷害」,唐虞戈看著蒼一陌的背影,「你不愛她,你甚至一點都不愛她。嫁給一個一點都不愛自己的丈夫……」

「就算不是她,也總還會有別人的,虞戈。」蒼一陌回過身,看著唐虞戈,打斷他的話。

唐虞戈看著蒼一陌的眼楮,怔了半晌,無力地扭向旁邊,看著窗外。

蒼一陌看著唐虞戈的臉,也沒有說話。

偌大的教室里,就他們兩個人。

他們兩個人,就這麼安安靜靜的。

有時候,兩個人之間的沉默,比持續的陰天還讓人壓抑。

蒼一陌輕輕嘆了口氣,柔聲道︰「你不是也喜歡她麼,你自己說過的。」

唐虞戈倏地回過頭,聲音激動了起來,「我不喜歡她!不喜歡她!我那時候說喜歡她,就是因為生你的氣!否則我就不會在婚禮的紅毯上釘一顆釘子!我就不會把音響的線拔掉!我就不會讓興叔去嚇唬她!」唐虞戈忽然意識到了自己在說什麼,戛然住口,惶恐地看著蒼一陌。

蒼一陌低下頭,輕輕地笑了笑,「我當然知道都是你干的。但是,你認識她了以後,不是也不忍心看到她再受傷害了麼。你還救了她。」

唐虞戈看著蒼一陌,「可是你卻不知道」,猶豫了一會兒,才黯然道︰「你傷害了我哥。」

蒼一陌的笑容凝固在了臉上,呆呆地看著唐虞戈,「梵?」

「他和你一樣,只想著成全別人的願望。」

「我不知道……」蒼一陌默然無語。

「好了」,唐虞戈故作輕松地展顏一笑,「你不是來問小傾姐姐的事的麼。」

蒼一陌此時腦子里已經混亂成一團了。他只看見唐虞戈的嘴張張合合,卻不知道唐虞戈到底說了些什麼,只能機械地點點頭。

唐虞戈在蒼一陌面前晃晃手,嘆了口氣,「你太冷落你的新婚妻子了。」

天還是陰沉沉的。

陰沉沉的天空下,站著穿著一身黑衣服的歐思睿。她的頭發攏得整整齊齊的,鬢邊帶著一朵小小的白花。

這種陰沉沉的天,適合紀顏的葬禮,也適合歐思睿聲嘶力竭地大哭。

這是紀顏的葬禮。

可是歐思睿已經哭不出聲音,也哭不出眼淚來了。她的臉白得厲害,白得比鬢邊那朵小小的慘白的花還淒厲。她向出去與進來的人們一下一下地鞠著躬。其實,這個動作已經不能稱之為鞠躬了,她只是在把自己腰以上的部分盡力地彎折貼近腰以下的部分。

她的臉,像是漢白玉雕成的。蒼白的,呆滯的,僵硬的,冰涼的。

她的心,也是漢白玉雕成的。蒼白的,呆滯的,僵硬的,冰涼的。

她的世界里,已經沒有什麼了。或許是,沒有什麼了。

「思睿,你要保重身體。」

她的世界里,也並不是什麼都沒有了。

听到這個人的聲音,歐思睿緩緩地抬起了頭。

眼前這個人,硬氣,壯實,身體挺拔。他挺拔的身體,像一棵樹。這棵樹,大概是水杉。

「思睿?」魏彧擔心地看著歐思睿蒼白的臉色。

歐思睿盯著魏彧的臉,她的目光也是蒼白的。那種蒼白的目光,似乎能讓一切東西都結成蒼白的冰。

魏彧向四周掃視了一圈,從亂糟糟的禮堂里找出一把椅子,放到歐思睿身後,「歇會兒吧,哭了這幾天,身體受不了。」

歐思睿直直地看著魏彧,不說話,也沒表情。

魏彧搖了搖頭,把歐思睿按到椅子上,「下午你就不要去墓地了,我會幫你把這些都處理好的。」

魏彧抬起頭,看到有一個人向他們走了過來。

這個人很高,也很瘦。一身軍裝,嚴絲不苟。標準的中國軍人的發型。

他的年紀絕對比他滿頭的白發所顯示出的更大。但是,「老態龍鐘」這個詞,之于他似乎是一種羞辱。他的精神,絕不比魏彧,以及在場的任何人差。

他走過來的姿勢很自然,卻不隨和。

當他向誰走過去的時候,那人會感覺身周有一股肅殺之氣。

這種肅殺之氣,不是別的,是中國軍人真正的魅力。

魏彧繃直身體,向廖東隆敬了一個標準的軍禮。

廖東隆點點頭,向魏彧示意。

歐思睿終于把目光從魏彧身上移開了,看了看廖東隆。忽然心念一動,緩緩站起身來。

畢竟是下屬的家屬,廖東隆不好像對待下屬一樣,對待一個新寡的女人,少不得噓寒問暖幾句。

心里明白了些,歐思睿才發現自己真的體力不支了。她快站不住了,她甚至听不清楚廖東隆到底在說些什麼,當然,也沒必要听清楚,她只是失魂落魄地點著頭。

廖東隆看歐思睿精神不佳,便要離開,好讓她休息一下。

歐思睿彎下腰,向廖東隆鞠躬。身體卻由不得自己做主,直直地摔向地面。

站在旁邊的魏彧慌忙把她扶住,「思睿!思睿!」

歐思睿額角滲著大滴的冷汗,嘴唇也發白,不住地哆嗦著。可是她心里清楚得很,她要的效果達到了。她在摔倒的一瞬間,看到廖東隆轉過身來了。這樣,她就可以安心地暈過去了。因為她知道,現在在廖東隆心里,她是一個忠貞的妻子,至少,她也是一個可信的柔弱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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