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夜深知雪重,時聞折竹聲。這是母親教于齊媛的詩,以前卻從未覺得這折竹聲如此動听。雪重,還能留些日子吧,她只是這麼簡單地想。
之前,他說,先將她安置在故人那兒,她沒答應,只說,想跟著雲三娘學戲。
他曾偷偷地跟著她,進了戲班,見了雲三娘,言談中覺著這女子氣度不凡,應為可托之人。這女孩過分地懂事,對他,沒有說不要走,也沒有說帶她走,甚至連找的著落,她都不要。這份固執,讓他心堵堵地難受。夜里听見雪壓竹斷的聲音,莫尹竟也松了口氣,還能留些日子吧。
次日,將近黃昏時,雪止。
一抹陽光散落,投在雪地里的是齊媛的影子,她背光而立,周遭是那麼地明亮,而她整個人仿佛遁于陰暗之中。
她向雲三娘告了假,急急地趕著回去,心頭只記得那句︰等雪化了,我便走了。
小屋的門合著,齊媛腳步一滯,深呼了口氣,慢慢地掀開了門……
屋子空無一人,床上的被子四方地疊好,碗筷也已洗淨,整潔地像在告別。
她呆呆地站在那兒,如一尊雕像。
此時,身後傳來熟悉的氣息,齊媛慢慢地轉身,卻見莫尹的身影遮了透進屋內的光。
對視中,她笑了笑,卻覺著臉頰一絲溫熱,原是這淚水也有溫度啊。
莫尹迎了她的笑,上前兩步,伸手將她發絲上的那朵雪花拂去,不禁柔聲道︰「看雪積得厚重,剛上了房頂清了些,才能安穩。」
她心頭一熱,吸了吸鼻子,喃喃道︰「我知道,我跑地一定比雪化地還快些。」
他一顫,心里築起的那層高牆,只在這一句中潰敗如山崩。
跑地比雪化地還快嗎?
他終慢慢地背過身去,輕嘆道︰「過完年,再走吧。」
原本年前德樂班的戲不多,但今年因城中李府的老爺晚年得子,應是邀了戲班,連開了十天的戲。
這夜,月光清朗,天雖寒,風卻不緊。
齊媛得了賞錢,步子便越發輕快起來,只想著早些趕回家。行至城門口時,卻被人喊住了,她步子一滯,側頭看去,竟是莫尹。
她緩步走到他跟前,眨巴著眼楮,問道︰「怎麼,在這兒。」
「屋子呆得有些發悶,只想四處走走。」他淡淡言道,見她是一人,則又問道,「不是說有一位大娘,每日與你同路?怎不見她人?」
齊媛眼簾低垂,靜默不語。他便知道,她怕他擔心,就編了謊。
聞得他一聲嘆息,齊媛抬頭看著他,微微一笑︰「媛兒不怕夜路,跑地快些,就行了。」
莫尹撫著她的頭,沉吟片刻後,說道︰「不如,你早些搬去與雲三娘同住……」
話未說完,他的手卻被她牢牢拽住,只見她搖著頭,清潤的眼楮,在月光下,泛起點點亮光。
他心一凜,微合了合眼,便執起她手,向前行。
他的手很大,足以包裹著她的小手,掌心是涼的,她卻想,這一路,她可以慢慢捂熱它。
進了屋子,莫尹方松開她的手。而齊媛則笑著從懷里取出一包東西,掀開,卻是糖炒栗子,那是她用賞錢買的。
莫尹接過,栗子熱烘烘的,暖手地很,便問︰「想必是新鮮出爐的?」
她笑著點頭。
他神色一緊,又問道︰「捂在胸口,可燙傷了?」
她則笑著搖頭。
那樣的笑容,在蒙淡的燭光下,顯得異樣地耀眼,晃得他心神一顫,他不知他的決定是否錯了。過了年,再走,可如此,卻越發地難走了。
次日清晨,雪。
冬日的雪總是這麼沒有預料地降臨,一夜下來,地上積了厚厚的一層。
「今日是二十了吧。」他問道。
齊媛點了頭,她每日里都在數日子,一天天少了下去,現被他問及,她的神色不免凝重起來。而他卻一直這麼注視著她,含著笑意。
她這才醒悟,十二月二十,正是她的生辰。
「想要什麼?」他問。
問了之後,他卻有些後悔,若她說,想要你留下,他當如何?
「若傷無大礙,想再看一次舞劍!」她淡淡地說。
要的就是這個?他一臉釋然。原來,眼前這個十歲的女孩,卻是最懂他的。她知道他有必須要做的事,如若不去做,便不是他了。她不能牽絆他,只能默默地站在一旁,或許某一天,他就會回來。
「好吧,沒了劍,用這個。」他拾起一根斷竹,便一躍入了雪中。
身姿輕盈,步伐靈動,時而隱入雪中,時而挑劍而起,雪花落地卻又被他的竹劍卷起,紛飛了半空。
待他收了劍,轉頭看向她,發覺她身邊多了兩個雪人,一大一小,似乎溫暖地笑著。
莫尹心神一滯,本欲走向她,卻在半路折回雪中,再一次拾劍而起,仿佛那郁結在心的氣息,會隨著劍氣消散開去。那時,他不知,有些東西一旦在心里落下了痕跡,便如扎了根,想拔去時,卻是撕心裂肺的痛。
雪還在下,齊媛看著面前的雪人,柔柔一笑,輕語道︰你和他可以永遠在一起,多好,即使化了,也成一處雪水,滋潤一方泥土,卻不知旁人是多麼地羨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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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的幾日,莫尹都會侯在城門口,等著那個嬌小身影。
他再也沒像第一次那樣執起她手,兩人之間留著點點空隙。而月光好時,齊媛總會走在他後頭,有意地落下半個身位,如此,投在地上的兩個影子便重疊在一起。
她自顧自地笑著,不料他轉回頭,她掩了笑意,看向別處,片刻後,又回到他的視線中,卻見他嘴角微微一揚,只一瞬,他便背過臉去,淡淡地說︰走快些了,小媛兒。
小媛兒……齊媛腳步一滯,默默念叨著這三個字,很長時間沒听到了。
莫尹也察覺她的異樣,轉回頭,又喚了一聲「小媛兒」,她方快步跟上。
淡淡月華籠在兩人前行的路上,微風拂過,幽香陣陣。
轉眼便是新年。兩個人的新年。
莫尹說,吃餃子吧。齊媛便買了肉和面粉,兩人一起做了餃子。如此簡單的年夜飯,卻吃得津津有味。
齊媛拿了碗筷刷洗,他卻難得地說了很多話。
「莫要告訴人家,你的名字。」
「嗯。」
「也莫要急著尋你爹爹。」
「嗯。」
「玉佩要收好。」
「嗯。」
「戲班的日子清苦,照顧好自己。」
「嗯。」
「沒有要說的嗎?」。
她聞言,放下了碗筷,像是想了很長時間,慢慢地轉過身來,卻是噙著淚的莞爾一笑︰「今天這頓簡單了,走時,媛兒會做一頓好的。」
說完,她又回過身去,繼續刷碗。
他立在那兒,只听那刷碗聲,覺得心也跟著被揉搓著,怕下一刻便是要碎了滿地。
四日後,齊媛備了一桌豐盛的晚餐。
小炒肉、翡翠魚丁、芙蓉雞、藕絲羹、棗泥糕……
「哪來的銀子?」他問。
「雲三娘那里賒的。」她明朗一笑。
他與她就這麼面對面坐著,靜默地吃著滿桌子菜。桌上的燭光,忽明忽暗,在他們臉色投下閃爍的光影。
次日,莫尹起身時,並未看到齊媛。心想,不見也罷,這樣子反而干淨。
可他本要往西行,腳步卻不听使喚入了城。
齊媛應了德樂班的秦班主,替受傷的小鄧子做三五天的雜行。
今日排的是《紫釵記》,小鄧子的角色,則是要爬高桿。
她身子瘦小,卻也靈活,幾下就爬了上去。戲台本就高,又在桿子上,這會兒望去,卻能見到遠處的城門。不知他有沒有離開,途徑城門口時,或許他會往這里望一眼?心想著,她便順桿子再往上爬,望不到邊,看不到她念的人,只有風聲自耳邊吹過,將淚吹散。
她已然听不到下面人的喊聲,只顧一個勁地往上爬,似乎再高些,便能看到了。當沒了氣力,才發覺無論多高,也看不到,他定是早就走遠了,想到此處,她心一顫,手一滑,就這般落了下來,身子像輕輕地浮在半空,沒了知覺。
而莫尹越走近戲班,越覺著心跳得慌亂,直到听到呼喊聲……
他抱著毫無知覺的齊媛,去了一個又一個醫館,得到的回應都是搖頭。
雲三娘追了上來,將一包銀子塞給他,說,沒看好孩子,是她的錯,或許有用,先留著吧。
「為何會如此?」他哽咽道。
「這孩子瞞著我,向秦班主賒了帳,說要做頓好吃的給叔叔餞行,條件便是替小鄧子做雜行。」
只是一頓飯……他心口一郁,猛地咳嗽了一陣,大約是舊患又起了。他撐起了身子,將齊媛負在背上,朝雲三娘微微點了下頭,便向前行去。
洛城,或許那兒還能救她一命。
當陸于鑒問他,是否能忘了先前的事,留在洛城。
他應下了。
一個人的安危,比起一段家仇,孰輕孰重?
原來,為了她,他終能放下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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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恪喚了幾聲小媛兒,齊媛方回過神思。彼時再朝臥榻上看去,卻見莫尹睡得安穩,齊媛走近了些,卻又退了幾步,踫著桌沿了,便以手撐著,慢慢坐下。
穆恪見她神色呆滯的模樣,只嘆了口氣,便走了出去。
靜謐的夜,偶有風吹葉動的細微聲響,讓人錯覺一切是這麼平靜而安逸。
待莫尹醒來已是幾日後。
見坐在床沿的是穆恪,莫尹微闔了下眼,氣若游絲地問道,那丫頭呢。
穆恪見他話問得隨意,眉間卻是一蹙,便在一旁倒了碗水,讓他先啜了兩口,待他躺平整了,淡淡地回道︰「她,走了。」
「走了?」莫尹一急,卻又經不住一陣咳嗽。
「也許當小圓子變成了齊媛,就不能在你身邊了。」說完,穆恪便讓他好好躺著,自個兒去喊了大夫來。
齊媛。莫尹合上眼,默默地念著。原來,她記起來了。
又一陣急咳,他微微撐了身子,拿起床邊的那碗水,手卻無力,一松,落在地上,如同他的心一樣,碎了滿地。
告別洛城莊的那夜,繁星滿天。
齊媛回頭再望了望,夜幕下的山莊,寧靜而安詳。她揚起笑臉,星光落入了她的眼眸,泛起點點亮光。
我走了。她默默念道。
她從未想過自己會一個人離開,因為那時,她只是小圓子。如今,她是齊媛,一切都會隨這名字的出現而暗潮洶涌。
離開,是最好的選擇。
夜空澄淨,熠熠星光,她深吸了一口氣,微微揚起嘴角,向前走著,直至隱在了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