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城紀事 第九章

作者 ︰

(九)

一個月前,侍劍山莊,西察閣。

陳瀟被囚于此。

他自個兒也不清楚是何時被人盯上的,只怪出了洛城便大意了些,卻不知周遭都是險地。這會子還連累了妻兒,不知她二人被囚于何處。想到此處,他便惱恨起來,握緊了拳的手,敲打著床沿。不過,這莊里的人對他還算客氣,有床有被子,飯菜也湊合,只是陳瀟不清楚他們的用意,倒更是心神不定了,直到他見到他。

穆恪從孔平遠的隨從丁群那兒得了消息,丁群曾受其恩惠,自然不忘通風報信。明眼人都清楚,孔平遠這回是沖穆恪而來。

丁群負責看守的那日,穆恪見到了陳瀟。

五年後,再次相見。

陳瀟語似哽咽地輕喊了一聲︰二少爺。

他不再是意氣風發的雀鷹,他也不是那個別扭的毛頭小子。

穆恪慘然一笑,回道,好久沒听到了,真有些不慣。

陳瀟微點了點頭,似有千言萬語,卻不知從何說起。穆恪知此刻並非是敘舊的時候,便說︰「一直在想救你的法子,這兒把手森嚴,我怕自個兒也月兌不了干系,因而回到洛城,才最為妥善。」

「如何還能回到洛城?」

「那就得看鏡湘嫂嫂了。」他狡黠一笑。

鏡湘指的便是陳瀟的妻子。

陳瀟不知他的意圖,見他成竹在胸,也不多問,這些年,他必定是歷練了,神色間透漏出那股沉著淡定的心性,卻不是他那年紀可以有的。

穆恪走時,陳瀟喊住了他︰「樓嫻清,她,在洛城。」

穆恪淡淡回道︰「我知道。」

「是她救了我。」

「嗯。」

「大師兄他如在世的話,那有多好,這些年也是苦了她……」

他未說完,卻見穆恪徑直地走了出去。

夜半,酒微醺。

他倚在窗前,看風中枝葉微微搖弋,听雨聲墜落荷塘,寧靜地,仿佛回到了那個地方,叫做家的地方。

但那時,他從不把它當做家。

冥月樓,不是他的家,只是父親的家,這家的女主人,不是母親,因而他喊她為夫人。

我總有一天要離開這里。他對每一個人說。

很多年後,有人回答他,那我們就等著你回來。

是她,和母親一樣,有著安寧柔和的微笑。

他忽然害怕了。就像兒時,父親為他削了一把竹劍,大哥總想佔為己有,他日不離手,夜不能寐,幾日後,他便用斧子將竹劍砍斷。之後,他又回到吃的香、睡得好的時光。可如今斧子在手,他卻不知道要斬斷什麼,又如何斬斷。

後來,他明白,有些東西、有些事可以斬斷,而不能的,便是舍不得。

他舍不得斷了那份念想,于是離開了,在他十五歲的那年。廣袤天地間,他方可肆無忌憚地想她吧,不用掩飾,不必擔心他們的眼光。酒醉時,和那些萍水相逢的人說︰他很想她。那一刻,心酸且幸福著。

幾個月後,他得知家中巨變,待趕回來時,只見到幾處斷檐殘壁,那時,他哭了。他以為全部的淚水在母親去世時已流盡,卻不知淚水會隨時間而累積。

他想起父親撿起斷了的竹劍,無聲地走出房屋時的背影;想起惹了禍時,夫人邊流淚邊用藤條抽打他小腿;想起那討厭的大哥在他離開的前夜塞了給他的銀子……還有她,她在哪里?他回來了,卻不見等他的人。

一夜之間沒了家,一定要找到答案,于是他收起眼淚,默默地離開。

五年了,從未想過會如此不經意地重逢。

穆恪,原來是木和可,她說。

他笑了笑,你呢。

梅止清,是真名。當初逃了婚,改了名,後來遇到你大師兄……

她沒在說下去,過了會兒,方淡淡地對他說,簡簡單單地活吧。

若我放下一切,你是否願意和我簡簡單單地在一起。他想問。

可他終沒說出口。

她走了後,他難以入眠,只想在院中走走,而那時,卻看到她遠遠立在那兒,正對著他。

他怔了一會兒,待靠近了幾步,而她走開了。他懊惱著,心想,若沒了這幾步,便能多看上一眼。

那夜,院子里散著的是淡淡的槐花兒香,卻讓人沉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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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如穆恪所想進行著。

孔平遠自陳妻口中得知有人暗中助他逃月兌,便來了勁,只當抓住了穆恪查證不實的把柄,如能從這人口中探得黑衣人的身份,那更是顯了本事。隨後,他稟告盟主諶江,說要上洛城認人。諶江自是思量了一番,覺得穩妥起見,還是讓穆恪盯著,一來事到了這個份上,必定要查清了方可交代,二來也不好打壓了穆恪,畢竟他是他最為看重的弟子。

一個成功的人,必然是在得意時,仍保持清醒的頭腦。而孔平遠顯然不是這類人。

于是,此刻的孔平遠只能跪于光祈堂外。這時,他倒可以冷靜地回想一下事情發展的脈絡。

穆恪遠遠地望著他,臉上並無欣喜之意。

「事情圓滿了,何故面色如此清冷。」不知何時莫尹走到他身旁。

穆恪並未看他,只朝天望了望,淡淡地說︰「這日頭真好。」

莫尹見他神色微寒、眼眸幽涼,則也嘆了口氣,緩緩道︰「人生在世,有飯吃,有衣穿,時常可以曬曬太陽,那便是了。」

穆恪聞言,嘴角微微一揚,答道︰「何嘗不是。」

兩人相視而笑,在暖和的陽光下,享受這一刻的閑淡與平靜。

許久後,莫尹緩緩問道︰「你如何知曉她是誰?」

穆恪自然清楚他指的是那丫頭,便收起笑意,片刻的沉默後,回道︰「你更關心的應是,還有誰知道?」

見莫尹眉心一蹙,他繼而說道︰「放心,目前只我一人知曉。」

「那丫頭的名字,還是梅止清取的。」莫尹似波瀾不驚地說。

穆恪知他言下之意,若這丫頭出事,則梅止清亦有可能牽連,而眼前的人早就洞悉了梅止清的身份,約莫對自己身份也有所了解,便笑著說︰「有些話,不說,你我彼此也明了,三莊主卻還點破,足以想見這丫頭在你心里的分量。」

莫尹斂眉不語。

見莫尹神色間添了重重寒意,他便又說道,「或許有些人已開始蠢蠢欲動了,趁可以全身而退時,帶上她,離開這兒。」

莫尹心底一觸,卻未顯于臉色,只是這雙眸卻更是清冷無華。

言談間,天色卻暗了下來,原是有雲遮了太陽。

「怕是要變天了。」穆恪淡淡言道。

此時,卻見小圓子跑來,對莫尹說莊主有事兒找他。莫尹微點了下頭,便去了。走時,意味深長地看了看穆恪。

而小圓子也盯著穆恪看了又看。

「有事兒?」穆恪見這女孩似有疑惑地看著他,便問。

小圓子努了努嘴,問道︰「你欺負梅姐姐了嗎?」。

「嗯?」穆恪不知她話中何意。

「那日,我見梅姐姐自沉蕭閣回來時,眼楮紅紅地,顯然是哭過了。我問她,她卻不說,定是你欺負了她!」

「她哭了?」穆恪心一緊,探問道。

小圓子正想回答,卻遠遠地見梅止清捧著雜物自一處廂房而出。

穆恪顯然也是看到了,不自主地向前邁了幾步。不料身邊的丫頭卻拉著他衣袖,直愣愣地瞪著他。

穆恪微眯著眼一笑,說︰「沒人能欺負你梅姐姐。」

小圓子見眼前人,一臉柔軟的笑意,卻也是楞了一下,平常看他,多是戲謔的神情,但只在方才他看到梅止清的那一瞬,卻是從未有過的溫暖和柔和。

待小圓子松開他的袖管,卻不見梅止清了。

他輕輕嘆了氣,而她看著他,滿是疑慮。

夜里果然起了風,澀澀地。嵐清閣內燒起了暖爐子,倒也不覺著多冷。

莫尹畫了幾筆蘭花,卻總覺手勁不自在,揉了一張又一張。

小圓子心想,定是白天他被莊主叫去,說要幫忙處理莊里的事務,而生了煩憂。她便也噤聲不語,只伺候著筆墨。

他見她規規矩矩地站一旁,問道︰「今日是初幾?」

小圓子掐指算了算,回道︰「臘月二十,想來是要過年了。」

「真快,轉眼又到春天。」他放下筆,飲了一口茶,說道,「日頭好時,將稍暖時穿的幾身衣衫拿出來晾一晾。」

「現下曬,不嫌早嗎?」。

「開了春,便往南去,正好。」

小圓子一怔,方知他又要外出,則垂下雙睫,掩去眼中的一絲落寞,輕聲問道︰「何時動身,這回又去多久?」

「許是很久,不得說與他人。」

她嗯了一聲,將頭垂得很低很低。

他見她的模樣,便淡淡地說︰「這回,你一同去。」

她聞言,忽抬起頭,僵直了身子,呆呆地看著他。

「不樂意嗎?」。

她此時方眨了眨眼楮,像撥浪鼓似地搖起頭,又重重地點頭,卻不知自己要說些什麼。

回到住處,小圓子掐起自己的臉,方知這是真的,竟夜不能寐,足足微笑到清晨。

一開窗,卻見漫天飄起了雪花兒。她承接了一朵,掬在手心,細看著,心想,南方也會下雪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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