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瑤瑟 第十二章 香泉影蘸胭脂冷

作者 ︰

殿中的人本都痴在這舞內,不想忽然生出這變故,一時之間都驚呆了。皙賢妃的臉沉下來,叫道,「疏影,清淺,還不扶起你主子。」又轉頭向另一邊道,「萱草,快去請太醫。」

承熠此時卻站起身,朝沈縴柔走去。她的一襲白衣如月光,灑在地板上,羽睫似蝶般在空中顫動。她閉著眸,臉色已慘白如紙,在這淒清的秋夜里,她的額上盈盈滿是汗珠。

而她下月復的血,妖冶鮮妍如海棠,一枝枝在雪白的裙上盡數吐蕊。

天寒居。

宮女們端著銀盆,在屋里屋外忙得滿身是汗,可沒人敢說話。皙賢妃坐在床前,沈縴柔依舊沒有醒來,眉目微蹙,似乎在夢里也睡不安穩。

而承熠,握著沈縴柔的手,面上不減倦怠之色,眼中流露出的是沉痛的目光。

太醫捋著花白的胡子,眉毛似乎都湊到一起,從醫藥箱中剛拿出診脈用的紅線,皙賢妃出言阻止道,「不用這些個勞麼子,先診斷再說。」

太醫伸手觸到她腕上,雪腕透明,有血管流灩出的淡淡碧色。仔細一握,他的神情猛然變得驚恐,怔怔地,卻又似乎在思索什麼,不敢說一句話。

「你就明說吧。」承熠見他閃爍的眸光,沉聲道。

太醫慌張得連臉上都是汗,匆忙答道︰「沈德儀的孩子已經保不住了,若是這孩子再留一刻,德儀只怕性命不保,求皇上裁度。」

承熠只覺心神一震,原來,沈縴柔的月復中已有了他倆的骨肉。他本放在沈縴柔身上的手頹然落下,那個孩子,或許也有著出塵的氣質,此刻卻已經成為了天人,羽化而去。

「那太醫就別耽擱了,德儀的性命要緊。」皙賢妃見承熠出神,知他此刻沉痛的心情,事情擺在眼前總要解決。生育過的她是知道的,出了這麼多血,沈縴柔的孩子無法保住。若是此刻再浪費時間,只怕沈縴柔的命也不保。她扶起承熠,低聲道,「皇上隨臣妾去外室等候吧。」

承熠知她是為了自己好,便任她攙扶著走到外室,隨意挑了個座坐下,兩人因著今日的事發突然,默默無言,一時陷入沉默中。

已近子時,沈縴柔仍然沒有蘇醒的消息,承熠還等在外室,而面色又恢復了往日的清冷和鎮定。

清淺端著些小吃,款步走上前,行至承熠面前略福禮,伶俐道︰「奴婢知道皇上和賢妃娘娘此時必是有些餓了,所以準備了些吃食。若是小主清醒,也不想看主子們為小主如此操勞。若是皇上憐惜小主,好歹也吃些吧。」

承熠抬頭,面前的宮女穿著尋常的宮裝,卻顯得腰身盈盈不足一握,不是殊麗之色,眉目間也有幾分可人。她梳著雙環髻,頭上一色首飾全無,倒是很清爽的模樣。他只心頭一動,略微笑道,「你這奴才倒是伶俐,你家小主把你教得不錯。」

「謝皇上稱贊,」她垂眸,雙頰已是紅透,聲音也不似前次那般有底氣,此時嚶嚶如小蠅撲翅,「奴婢退下了。」

待放好茶點,她端著盤,又出去了。皙賢妃的秀眉一蹙,絲毫不打算踫那吃食,倒是承熠月復中饑餓,吃了兩塊梅絡糕墊著。

而這時,太醫終于打開門,朝一旁侍候的疏影遞上藥方,「按方子上寫的去太醫院抓藥,速度快些。」見承熠還在,他的眉宇間神色極不自然,馬上向承熠行禮道,「微臣盡力了。」

承熠顧不得他,從他跟前直接走進屋內。皙賢妃隨其後喚道,「太醫請起吧,若是沒什麼,就可回府了。」

她知道,此刻她是多余的,空間需要留給他們。只微微一笑,她回眸瞧著天寒居的燈火,又從容地上了攆,回合歡殿去了。

不再回頭看那邊一眼。也不會回頭。

沈縴柔躺在床上,此刻她的腦袋一片空白,喉頭哽著,也不知道如何是好,只能眼睜睜瞧著那個挺拔的身影朝她一步步走進,兩人相視,卻不知道說什麼好。

「皇上。」她杏眸半合,許久才啟櫻唇,淚光早已盈滿,「救救臣妾的…孩子。」

承熠此時的痛不亞于她,只勉強說道,「縴柔,孩子總會有的。」

沈縴柔臉上淚落連珠,眼眶暈著淡紅,連神色也變得憔悴不堪。她模著小月復,那里曾經有一個會跳動的小生命,她似乎能感受到那個脆弱而倔強的小心髒,如今,卻只剩下了空白。

什麼痕跡,都沒有留下來。

承熠擁著她,仿佛擁著一件易碎的寶貝,他用最溫柔的聲調喚著她的閨名,而她的眼淚,一滴滴滾到他的袖上,瞬間消失不見。

「縴柔。」他輕聲訴說,語氣里滿是寵溺,「你如此溫柔賢淑,朕要你一輩子陪在朕身邊,好好養著身子,給朕多生幾個乖巧的孩子。」

她的心髒,忽然被他的話擊中,然後是無邊無際的痛蔓延著,那種痛深入骨髓,痛徹心扉。

一輩子……這是一個多麼誘人又多麼甜蜜的謊。

可她的面上微微綻開一個極美的笑容,眸里藏的都是幾許情深。

「臣妾得皇上此語……」她不知道如何接下去,索性就欲說還休,閉了口,只在他懷里嬌羞地靠著。

而眼角,抹不去那一絲滄桑的痛,那個還未成形的孩子……

第二日,依舊隨昨日的天高氣爽。一大早,眾妃坐在合歡殿里,知昨日事情的嚴重,又見沈德儀的位置空著,都靜默著等待皙賢妃。皙賢妃今日穿著素雅,不似她往日的奢華,石青色紋竹綢裳,草綠色如意月裙,髻旁一朵淡菊幽幽綻放,並一支水綠晶步搖。見她如此穿戴,眾妃心中也有了個譜,都不敢多言。

許久,是韻嬪怯怯地開了口,「賢妃娘娘,今日怎麼不見沈德儀?」

皙賢妃昨夜睡的晚,連語氣都帶著懶散,只微笑道,「這宮中如今沒有沈德儀了。」

見眾妃不解,她又幽幽地開口,「今早皇上命人傳話,說是要撫慰沈妹妹小產的傷痛,便要本宮升她位分。本宮思來想去,沈妹妹進宮便是嬪位,侍寢後一月又升了德儀,此時不宜多升,就讓她暫居容華一位。」

沈縴柔向來得寵,眾人也不敢多說什麼,生怕得罪了她,就連一向愛拈酸吃醋的安妃也閉了嘴,大家也就閑話兩句,也就散去了。雖未明說,一個個猶如吃了炮仗,心里火大著呢,走起路來都急吼吼的。

御花園,幾位宮嬪閑著撥弄著秋菊。十月的菊花開得正是時候,競相爭艷,球狀的骨朵兒泛著顏色,手掌似的葉子抱著,可愛的緊。而一旁的宮妃打扮得比花還艷麗,眉間卻多半是不合景致的忿然之色。

安妃低聲朝李容華訴道,「她才進宮幾個月,就升到容華,這對咱們這些老人兒多不公平。」

「就是,」梁婕妤接口道,「還好沒生下孩子來,要生下來,只怕皇後都是她的了。」

韻嬪見她們如此說話,臉兒都嚇白了,慌張著說,「快別說這些,要被別人听到了,皙賢妃饒不了咱們的。」

「就你膽兒小,」安妃不耐地瞥了她一眼,「如此懦弱,怪不得如今還只是個嬪。將門出虎女,你這虎可是紙老虎,皙賢妃呼一口氣,你就要被吹破。」

韻嬪听見她的話,耳朵根都羞紅了,卻怯弱地不敢說話,任周圍的宮嬪痴痴地笑。

而天寒居里,沈縴柔歪在床前,皙賢妃怕她身子不好,命眾妃嬪不得去叨擾她,讓她安心養病。一時間,院里似乎只有大雁的低叫聲,一聲一聲叫的淒涼。

「小主,皙賢妃派萱草姑姑來了。」清淺上前給她卷起紗帳,而疏影在帳外福禮,輕聲低訴,似乎怕唬斷了她脆弱的神經。

沈縴柔含笑道,「快將姑姑請進來。」

萱草走至帳前行禮,「奴婢參見容華小主。」

容華?沈縴柔一愣,又展開笑顏。因著小產,她晉封了。可她心里想要的,還是那個小小的執拗的呼吸。

「姑姑起身吧。」

萱草這時才敢抬眸,明明昨日她還在為沈縴柔的舞驚艷,而今日的她,似乎只剩下一個軀殼。素日雪色的肌膚,今日是病態的白,就連她看著這個美人的面色,心都不自覺地揪著痛。

這樣的人,生來便是讓人寵愛的吧。

「姑姑和我相識不過幾月,我卻覺得和姑姑有緣分呢。」美人低訴道。她的面容憔悴,給她增了幾分嬌柔,讓人產生憐惜的。

頓了頓,她又開了口,「姑姑就坐在我床前吧。」

「奴婢不敢。」萱草見沈縴柔婉和的目光,匆忙低下頭拒道,「奴婢和小主身份有別,小主請擔待。」

「果然,還是生分了呢。」沈縴柔幽幽的目光落在她臉上,微蹙眉道,「曾經是姑姑教我和蘭兒禮儀,我還笑言姑姑是我們的老師。原以為姑姑也是個念舊情的,現在看來,這宮里的規矩倒讓那些情分拘束了。姑姑和我身份有別,而蘭兒又幽禁在德音宮不得相見。」她輕嘆,再嘆。抬眸時,那些眼淚滑落在被上,被上繡著的那支並蒂的蓮花燃著火一樣的顏色,「姑姑只管回賢妃娘娘,我沒事。」

「是,奴婢願娘娘早日安好。」萱草又跪下行禮後,抬眸瞧著她,她已是懶怠的神色。只在心里輕嘆一聲,她便匆匆離去了。

清淺從簾前繞進來,不解道,「小主為何要和一個宮女費如此大的氣力,奴婢愚魯,還請小主明示。」

沈縴柔此時已經平靜下來,杏眸中透著一絲精明之色,見她還是一臉茫然,只得低嘆道,「我素日當你是個聰明人,今日倒糊涂起來了。那是將荊南翁主帶大的乳母,荊南翁主雖未封後,皇上對她的情意卻是頗深,就算她不是皇後,也是這宮中的第二人。咱們先籠絡她身邊的人,最起碼得靠對邊,賢妃的話才是真正的有分量。」

清淺此刻仿佛醍醐灌頂,恍然道︰「小主果真是聰明,奴婢是萬萬趕不上的。」

略思忖一陣子,沈縴柔緩緩開口,「叫疏影去請太醫院的宋太醫,就說我身子不爽。」

清淺答應著,又從簾處出去了。

待到三盞茶的時光,清淺的聲音從外室傳來,「宋太醫請進,小主已等候多時。」

宋寄微背著藥箱,在沈縴柔面前行禮,口中朗聲道,「微臣參見容華小主。」

沈縴柔也不叫他起來,含笑道,「這宮里真真有不得什麼事,我還沒得消息,連宋太醫都知道我晉封了。」

宋寄微心中一顫,不敢答話,只上前用紅絲系住她的腕,發覺她的脈搏細若游絲,似乎在一瞬間馬上就會消散。

宋寄微淡然道,「小主的底子向來是這樣,也不見什麼異常,就不用為難微臣猜這猜那,小主直說吧。」

「想來宋太醫是不會忘記,令堂現在還在我家做客的事吧,」沈縴柔笑容如霜賽月,暈開了最美的弧度,「今日喚你前來,不過是有一點事情不得其解。」

她的眸中是少有的狡黠,笑容依舊優雅得無可挑剔,「宋太醫可將我懷孕的事和身體的狀況告訴他人?」

「微臣只在昨日封了那太醫的口。」

沈縴柔瞧他的神色,似乎無半點異常,「那宋太醫是覺得昨日的事情只是一個意外嗎?」。

宋寄微看著她的目光扎眼的很,似乎又想及什麼,又忍耐著開口,「微臣沒給任何人說過,是不是意外,微臣就不知道了。」

想來他母親在自己手上,必是不敢玩什麼花樣的,沈縴柔淺笑著說︰「宋太醫幫我這麼大一個忙,丞相府會好好招待老夫人的,宋太醫就放心吧。」

宋寄微抬頭,她的模樣不沾人間煙火,恍然會覺得是流風回雪。可是……他只苦笑一聲,又淡淡道,「那微臣的母親就勞煩小主了,微臣告退。」

沈縴柔笑著揮手讓他退去了,而唇角的笑容,似乎在那一瞬間綻開,現在又回歸一開始的平靜。

疏影奉上一碗烏黑的藥汁,輕聲道,「小主請喝吧。」

沈縴柔淒然一笑,淡淡道︰「疏影,我現在,是不是很可怕?」

疏影此時不敢看她淒涼的神情,垂眸答道,「奴婢知道,小主是有苦衷的。」

沈縴柔苦笑,眼淚不知不覺間模糊了視線。

苦衷,這宮里的人誰沒有苦衷?這樣的日子在她心上一刀一刀地磨著,她的心早已傷痕累累。這張面具,還要戴多久,她想把這張臉撕破,她覺得這般的步步為營換來的,不過是一個湮滅的結局,既如此,為什麼不能痛快地,依著自己的性子過呢?

她多想像以往一樣無憂無慮地笑,被一家人寵在手心。

「小主,藥乘熱喝吧,涼了更苦呢。」疏影見她出神,也不敢刺激她,只在一邊慢慢勸著,「要再哭的話,只怕會落了見風流淚的毛病。」

沈縴柔靜靜地流淚,也不答她。疏影急在心里,面上不表露,緩緩開導她道,「小主的身子要緊,如今的元氣已是大損了,就不要再想那些有的沒的。那孩子和小主沒緣分,不是小主的錯,是這天意弄人,小主也無奈啊。」

「可是……」話音未落,門口是清淺略顯急促的聲音,「奴婢參見皇上。」

沈縴柔知是承熠來了,用衣袖想要拭去淚痕,卻已被承熠收在眼里,他關切道︰「縴柔,今日可是又感懷了?」

為了不刺激她,他只穿著海藍色雲紋織袍,頭束青玉冠,王者的霸氣此時變為翩翩公子的儒雅。

他瞧著面前的可人兒,她的雙眸泛紅,臉色雪白,看得他內心泛著疼痛。于是他上前坐在床旁握著她的柔荑,「朕記掛著你,一下朝就來天寒居。」見她臉上還是悶悶不樂的神色,他早有準備,朝外面喚道,「小順子,過來。」

小順子手中承盤,徑自承至沈縴柔面前。

承熠含笑朝她說道,「這個好東西叫做紫綃帳,是南蠻那邊進貢的,鮫綃所制,織的又軟和又輕巧,冬天暖和,夏天清涼,是個珍品,這宮里只兩件,另一件呈到太後那里去了。」

沈縴柔听見這話,又模過那帳子,薄如蟬翼,輕似煙雨,宛若一團紫雲凝在自己面前,連見慣珍品的她都看出此物的不俗之處,由此知道承熠待自己的情意深厚,若是自己再一味悲戚,只怕會惹惱了他。于是她靦腆笑道,「臣妾謝皇上的恩典,這樣的好東西,臣妾受之有愧。」

見到她欣喜的模樣,他心里的石頭也落了地,笑道,「只要你開心,朕什麼好東西都給你。」

「那臣妾不是成了戲里面的壞妃子?」她眼波流轉,朝他嬌嗔道,「皇上能來看望臣妾,臣妾就滿足了。」

「好好好,」他擁著她,靜靜說道︰「朕的沈容華要做賢德的妃子,朕記住了。」

她的眉間終于漾開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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