櫻落。
（一）
看著他離去的背影，我的心在痛。就算知道他還會回來，那又能怎麼樣呢？一切也許就都不一樣了。
一入江湖便身不由己，很多人以為這只是江湖人的推月兌之詞，其實並非如此。有果就有因，任何一件事情的發生都不是獨立的，它的發生發展必定千絲萬縷地牽扯著其他的人和事情，並且受其影響，所以沒有人可以獨行于江湖卻和江湖無關。而至于秦慕，他出關入關絕對不是巧合。
他出現得毫無預兆，亦離開得突然。仿佛只是生命的過客，匆匆而來又匆匆而去。然而心中明白，自從他來的那一刻起，就已在心中住下，並且這個位置會為他保留一生。沒有理由，不去想他在武林中的地位，不去管他是正是邪，不去猜測他與自己的相遇是巧合還是早有預謀……不要想太多，告誡自己。可是恰恰正是這些「想太多」曾經讓自己在黑白兩道的追殺中生存下來，正是這些懷疑把自己從次次陷阱暗算的邊緣拉回到安全。可是現在卻要為了一個只認識十幾天的人去封閉自己多年來敏銳的觸角，像鴕鳥一樣把頭埋在沙子里以為看不到听不到就感知不到危險了。可笑，自己什麼時候開始這麼患得患失畏首畏尾？血的教訓告訴我，不該選擇相信，但如果相信了，就要承擔一切後果而無怨言。
秦慕，你是我一直要找的那個人嗎？你如天神般突然降臨在我的身邊，帶著長途跋涉的干燥和疲憊，夾雜著沙漠里太陽的溫度來到我面前，可是那雙眼楮卻和草原上的綿羊一樣溫柔，比夜空中的繁星更加燦爛。莫名地，械下了防備。你在篝火邊與阿依瑪載歌載舞的樣子十足孩子氣，就算是犯了再大的錯誤也沒有人舍得懲罰；你獨自等待狼群的時候那麼專注，讓同樣隱藏在夜里的我不忍打攪；你在羊圈外抓住狼的時候得意地笑，漂亮的弧度讓人幾乎想沖上前去撫模；你孤身涉險與狼血戰，就算被逼入絕境也絕不放棄，我在心中吶喊︰我來了，只要我在，絕不會讓你有事！直到你渾身是血在靠在我的背上沉沉睡去，我依舊能感受到那顆勇敢的心。馬兒馬兒你跑得慢一點吧，不要讓顛簸驚醒了馬背上的人；秦慕秦慕請你多睡一會兒吧，這樣我就可以將你那張如嬰兒般坦然卻疲憊的臉多看一會兒，深深印入腦海中。
可是現在你走了，帶著隱忍和擔憂。你是在擔心我嗎？呵呵，多少次明槍暗箭都躲過去了，倘若天不讓我活，收了我去到也干脆。你要處理什麼重要的事情呢，與我有關嗎？太多事情都是被莫名其妙卷進去的，正如爹娘的死，正如自己的避世。不是怕，只是累了，不想去計較。倘若與我無關，為什麼說好了要共同進退同甘共苦你卻獨自離開？我不會去要求，別人不給，自有他的理由；倘若給了，便是巨大的恩慈。
但這並不代表我會一直等在綠洲中，既然貌似平靜的生活被打破了，那干脆就讓它天翻地覆。
（二）
說起來江湖真是個是非之地，無風也能掀起三尺浪。之前隱姓埋名都一直不斷地有人來挑戰，現在我主動現身，江湖就像炸開的鍋一樣沸騰起來。黑白兩道都要對我「除之而後快」，我笑，若真是有人能除了我，你們大概也不會這麼糾結了吧。甚至有時候想干脆就假裝輸一次好了，贏的人就會成為新的眾矢之的，自己也可以金蟬月兌殼般恢復自由，可是他們太狠毒，若是贏了，死的就會是我。
入關第一站自然是去拜祭爹娘。自從爹娘葬在長安之後就對這里很抵觸，一直不想去回憶那些往事，但這些記憶就像夢魘一樣糾纏著不肯退去，現實又往往將人逼入一條胡同里，就算知道前途凶險卻找不到其他出口，只能咬著牙拼命前行。
娘很喜歡蘇州，喜歡它的繁華中的寧靜，爹說他們成親之時就答應了娘要帶她到蘇州游玩，可是一直被其他的事情耽誤了，竟然使得娘到死都沒見過長安的樣子，這是他最愧疚的一件事情。爹娘殉情之後我把他們都葬在蘇州城外的護城河邊，讓他們每天都呼吸著長安的空氣，看著蘇州人在橋上走過。
爹、娘，我來看你們了。你們在上面過得還好嗎？是不是下面沒有那麼多利欲燻心爾虞我詐，會比較開心一點？女兒很好，落魂劍的秘密已經大白于天下，我想你們也可以瞑目了。有了自己深愛的人，她便是天下。只是世人還不明白，可悲地以為到手的名利地位才可以讓自己滿足，最終被名利所累。爹，你錯了，你要我好好地活，卻沒告訴我活著比死亡更加艱難。終于明白為何出生的嬰兒都要大聲哭泣，天真如此都已經知道自從母體中月兌離面對的將是充滿著罪惡的人世間，怎能不哭？可漸漸長大的人們變得習慣和遲鈍起來，不再抵抗，而是投身其中，樂在其中。這是人的無奈和悲哀。娘，你總說我是感情豐富卻又冷漠無情的人，天生敏感，很容易受傷可是受傷的時候又躲起來不肯接受別人的關心。以前我討厭被人憐憫，現在卻學著去憐憫別人，讓所有傷害我們的人都一敗涂地卻留他們性命，算不算一種憐憫？我知道你一定會嘆一口氣，模著我的頭發說與其說是憐憫其實更是一種巨大的無情，他們會在挫敗感中痛苦一輩子，比一劍殺了他們更加難過，這是就是你的懲罰方式——看似柔軟，傷人最深；貌似多情，實則殘忍。還記得你為我起名櫻落的原因，你說我生下來就是暴戾天真的人，從不隨意哭鬧，即使餓的狠了也只是吮吸自己的手指。也從不懼怕鮮血，過年時被割破喉嚨還沒斷氣的雞我可以看一下午直到它的血流干不再撲騰掙扎。而我的性格就像一棵櫻花樹，樹下的亡靈越多，來年櫻花就開得越燦爛——艷得令人絕望。你說，櫻落，你從來就不是平凡的人，然而不平凡就注定著會遇到比常人更多的磨難，我仿佛看見你在堆積如山的尸體上舞蹈……娘，你不在了，還有誰能夠想你一樣了解我呢？世人笑我太瘋癲，我笑世人看不穿，眾人皆醉我獨醒的感覺像一朵艷麗的罌粟花，明明知道是劇毒卻深深迷戀。
娘，我想愛了，想像你和爹一樣，愛得刻骨。我想爹的劍刺到你胸口里的時候是暖的，是充滿憐惜的，他下手很快，你來不及說痛就閉上了眼楮，臉上是欣慰和解月兌。爹自殺的時候我也在身邊，他說你怕黑，黃泉路上不能讓你久等，說完就用存留著你的血的溫度的劍割斷了自己的脖子，倒在你身上的時候你們的血融在了一起，永遠在一起了。我看著滿地鮮血一滴淚都沒有落，靜靜地把它們抹在自己的臉上身上閉了氣裝死。我想當時我是清醒的，可以感覺到你們的身體漸漸變涼變僵硬，也相信你們在另一個世界會很幸福。一家三口被草席裹著扔到荒郊野外喂狗，我听見急促的腳步聲，听到惋惜聲，听到遠遠地有野狗在找尋食物的聲音，直到連狗叫的聲音也消失，我才顫抖著睜開眼楮。顫抖是因為寒冷還是因為恐懼我都不想知道，第一次發現，原來自己會這麼孤單，天地之大竟無我的容身之地；原來，我也會怕黑。抬頭望天，連月亮都不肯出來，就只有點點繁星沖我微笑。听說人死之後會變成星星，爹、娘，你們會是其中的一顆嗎？會在天上看著我嗎？可是突然就忿忿起來，為什麼要留下我一個獨自受苦，在漆黑的夜里孤零零的找不到方向？你們生無所戀，死的從容，那我呢？只擁有了短短十幾年的美好就陷入無盡的黑暗。我無法憎恨黑暗，即使它令我家破人亡但現在又保護著我拉著你們的尸體前行不被發現。夜色壓得人喘不過氣來，但我漸漸行走自如。
我以為自己不會也不能愛了，直到他出現。他出現在黑暗里，帶著光芒。那一刻我听到粉紅色櫻花綻放的聲音。他是溫暖的，卻不灼熱，沒有太過熱烈帶來的壓迫感，一切那麼自然，水到渠成。然而就當我以為自己可以投入的時候，他離開了。武林中人被武林所累，江湖事終要江湖了，要弄清楚發生了什麼事情就要親自去查看——你知道，我從來都不喜歡一無所知的等待。
（三）
一路上都听到鏡湖山莊和震遠鏢局聯姻的事情，作為新一任武林盟主，鏡湖青楚的妹妹出嫁可是件大事情，到時一定會有各路武林人士來道賀，不知道秦慕是不是也接到了邀請呢？鏡湖青楚廣發英雄帖，呼吁直到鏡湖紫雲大婚之前都不可有傷人斗毆之事，務必求一個祥和吉慶。大家很買他的面子，連追殺我的人都一下子少了很多。
稍微打听一下便清楚了，秦慕和鏡湖青楚與震遠鏢局的南宮雁都是好友，並且因成功找出了殺害鏡湖生的凶手而一夜成名。走在街上，忽然覺得很孤單。仿佛所有的行人都不見了，連叫賣聲都突然間消失了，天地之間就只有我一個人，安靜得就只听見我的腳步聲。他回中原了，參加朋友的婚禮。「有重要的事情要辦」，他如是說——重要到不能告訴我到底是什麼事情——他不允許我見到他的朋友。也許，他只是貪玩的孩子，關外的生活令他感到新鮮有趣，可是興趣過了還是要回去當受人尊敬的大俠。是的，我們從來就不是一類人，我是游走在黑暗中的人，而他注定要受人景仰享受著光芒萬丈——他，從來都沒認真過。
可是我不甘，他說過他的認真只為我存在，我信了，而且就因為著相信開始喜歡陽光，感受到陽光的灼熱溫度——既然擁有了怎能就輕易放棄？
蘇州城真美啊，縱然已經入秋，樹上的葉子發黃掉落，可是卻有著一種成熟的安穩。如水的姑蘇女子操著柔軟的方言嬉笑怒罵中都帶出溫柔和嬌俏可人。想必鏡湖紫雲也是一樣吧，或者更加出色。震遠鏢局里里外外張燈結彩，天還沒亮就吹吹打打，等待著新娘子的到來。我扮成送菜的混進廚房，趁人不注意溜到前面，可謂人山人海，各路武林人士都聚集于此，他就一定會在。在人們的歡呼中，新娘子到了，踢轎門，跨火盆，進入內堂，拜天地的過程我一點都不感興趣，賓客中那個笑容燦爛，眼楮燦若辰星的白衣男子才是我的焦點——可他的焦點不在我身上。「你在這里做什麼，還不趕緊去廚房干活！」管家嚴厲地訓斥嚇了我一跳。秦慕似乎听到了聲音，把頭轉到這邊，眉頭稍稍皺了起來。我怕被他看到，趕緊低頭離開。
夜已深，觥籌交錯中歡聲笑語不絕于耳，加上鑼鼓喧囂，即使鄰桌的人講話也要扯著嗓子喊。前面的人好開心啊，我似乎都能听到他爽朗的笑聲。這是又暗自懊悔起來，此行目的已經達到了，為什麼還猶豫著不走？留在這里又能怎樣？當兩個心中有了隔閡與秘密，就再也無法回到從前。可是當做什麼事情都不知道悄悄離開呢？能夠讓一切隨風逝去嗎？但或許，我該試一試。我在花園中徘徊，終于做了決定。此時，陸陸續續的有些賓客穿過花園去後面的茅廁，為免被人發現，引起事端，我藏在花叢里打算等沒人的時候就離開。一個峨嵋派打扮的女人似乎是喝多了，被弟子攙扶著經過花園，腳下不知被什麼絆了一下，突然摔倒在地，那個女弟子趕緊手忙腳亂地要將她扶起來，誰料突然听得「嗖嗖」兩聲，女弟子也倒在了地上。從我的角度看應該是中了暗器，但是花影重重，月光也不明亮，看的不是很清楚。這時這個中年女人似乎清醒了一些，推開弟子掙扎著站起來準備防御，只見一個女裝打扮的黑衣人不知道從那里冒了出來，揮劍直指中年女人的命門。說是女裝打扮，是因為雖然這個黑衣人梳著流雲髻，身形也像極了女人，倘若不仔細觀察就會以為這是一個女人，但此人劍法陽剛，招式和力度都缺乏女子的柔美，撲面而來的是一股霸氣，因此敢肯定黑衣人是男扮女裝，而且這個男人壯志躊躇，企圖有一番大作為。女人連忙躲閃，但是可能因為醉酒的緣故渾身無力，連腳步都不太穩，雖然竭力躲避胳膊還是被刺傷了一個大口子。此黑衣人出劍極快，招招狠毒，但似乎並不想要她的性命，仿佛是貓捉老鼠一般每每毒辣出擊讓中年女人以為自己必死無疑，到了面前卻留她一口氣喘息，死里逃生。我在旁邊看得心驚，這人真是夠陰險，大起大落，大喜大悲幾次下來這個女人肯定會精神崩潰，到時候就是能夠指認凶手，一個瘋婆子的話又有誰信呢？而且，這樣的結果，比死亡更加悲慘。果然幾十招過後，中年女人躺在地上動彈不得，幾近瘋狂地大喊︰「你到底是誰？我和你無怨無仇為什麼要害我？」黑衣人不語，將一張紙拋在她面前，躍上高強，迅速消失。女人低頭看了一陣，大駭，臉上露出驚恐的表情，喊道︰「她回來了，她回來了……」本來江湖紛爭不願再管，這也是我一直不出手的原因，可是事有蹊蹺，只得跳出來看上一看。我走到她身邊，見她手腳筋脈盡斷，就算醫好也是廢人一個；眼神時而驚恐萬分時而目光呆滯，看來已經瘋了，仔細一看她的面容，居然是峨嵋派掌門一眉師太，心中驚奇，于是拿起她身上的畫，不看還好，看了之後連自己都嚇了一跳︰是一幅人物畫像，上面繪了一個極美麗的女子，旁邊有一首詩︰
落魂劍
情到深處不知深，
落魂憔悴為伊人。
無爭第一揮劍舞，
天下何處不銷魂？
這就怪了，落魂劍譜之謎早就公之于眾，為什麼還有人來拿它做文章？來不及多想，前面的人听到打斗聲趕了過來，有幾個人已經看到我，正喊著「抓住她」追來，為首的幾個人里面恰恰就有秦慕。我不想多事，放下那幅畫趕緊離開，跑了好幾條巷子才擺月兌他們。
（四）
「情到深處不知深，落魂憔悴為伊人。無爭第一揮劍舞，天下何處不銷魂？」這幾句詩我早已爛熟于心，其中並無玄機。那麼黑衣人留下它的目的是什麼呢？不是畫，就是人。再聯系起黑衣人男扮女裝的事情就解釋得通了。我與峨嵋有宿怨，當年八大門派必死我全家就是為了落魂劍譜，而我在三年前大敗八大門派，新仇舊怨矛頭直接指向我。一個女人拿著落魂劍詩來尋仇，這個女人不會是別人。況且我早就是正派人士口中的邪魔歪道，是魔女，用極其殘忍的手段挑斷一眉師太的手筋腳筋也屬情理之中。
的確有些氣憤，不知道這些別有用心的人又要掀起什麼風浪。每次都是這樣，詆毀我的名聲來達到自己不可告人的目的。這幾年來，不知有多少殺人越貨之事被栽贓到我的身上，一開始還有些忿忿不平，找出真相還自己一個清白，時間久了也就懶得去理會了。樹欲靜而風不止，何必浪費精神呢？這一次估計也是這樣，只不過動靜大了些，廢了一個峨嵋派掌門。
想想這些興風作浪的人也夠可悲，每每作案都不敢亮出真實身份，只得欺名盜世，做些栽贓陷害的勾當，沒有一點擔當，莫說名留青史，連遺臭萬年的機會都沒有。這樣的人連被我鄙視都不夠分量。
算了算了，想得心煩，中原武林是個是非之地，有沒完沒了的紛爭，陰謀詭計防不勝防，剛回來沒幾天就滿城風雨，還不如關外逍遙自在。反正就打算要回關外，連夜就走吧。
總以為自己聰明過人選擇不听不看就可以騙自己不知道外面的事情，總以為自己武功高強無論是什麼樣的敵人都不能上到自己。我靠著驕傲生存，也敗在驕傲上。其實驕傲是一種自卑，越是驕傲的人越沒有安全感，他的驕傲只是為了掩飾失去時的心痛，所以就算再難過也會對所有人微笑。世事難料，天意弄人，倘若當時我堅持不走，留在中原和秦慕一起查明真相，也許一個月後再見到他就不會是現在這種境況了。他的劍刺向我的時候，是否和我一樣心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