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其實很早以前就見過面了。
她忘得一乾二淨,他卻記得清晰深刻。
小公園里,十歲的小姊姊牽著五歲弟弟的手,兩個人蹲在池邊撒飼料喂魚,水池嘩嘩的,魚嘴爭相張大搶食的景象有點恐怖,小姊姊被嚇到了,趕緊拉著弟弟往後退。
五歲的弟弟沒覺得那些魚嘴可怕,疑惑的看向小姊姊。
小姊姊一臉委屈,「魚很凶,跌下去,會被吃掉吧?」
弟弟完全沒這麼覺得,但姊姊的害怕也是真的。
比較起來,姊姊當然比喂魚重要,于是弟弟趕快踮起腳,抬著手試圖模模姊姊的腦袋,可惜年紀的差距讓他伸長了手也模不到姊姊的發頂,只好退而求其次的抱抱姊姊。
「德德不怕,小老虎保護德德。」
對了,弟弟不喊她「姊姊」,而是直呼昵稱。
五歲的弟弟把最後一把飼料撒下池子,頭也不回的牽著姊姊走開,身後嘩嘩的水聲逐漸安靜下來。
姊弟兩個走到游戲場去,溜滑梯玩過了,姊姊漂亮的裙子都髒了,還摔了一跤,弟弟心疼得不得了。
捉迷藏太沒有挑戰性,姊姊總是被弟弟迅速抓住,卻怎麼也找不出弟弟來,越找心越慌,以為弟弟真的不見了,哇哇大哭起來,弟弟趕快沖出來安撫。
玩跳格子,姊姊笨拙的踮起腳,試圖學弟弟金雞獨立,但還沒跳出一步,就啪的一聲跌地上了,弟弟氣得用鞋底蹍著格子,大罵它「害姊姊摔倒」,然後從口袋里拿出沾著藥的OK繃給姊姊貼在膝蓋上。
最後弟弟決定帶姊姊去玩蕩秋千,他在後面輕輕的推,絕對不會蕩得太高讓姊姊害怕,也不會讓姊姊摔下來。
姊姊很開心,笑聲清脆明亮,弟弟也非常高興。
一頭大狼狗突然竄了過來。
姊姊嚇呆了,弟弟也愣住。
那頭狼狗嗅著嗅著,聞到弟弟腰包里的肉干味道,饑餓的狼狗對著弟弟吠叫,尖尖的白牙都露出來,弟弟反應迅速的解下腰包,朝著狼狗後方大力扔去,然後拉著姊姊往反方向立刻跑走。
姊姊跌跌撞撞的跟著。
但兩個小孩兒腿那麼短,哪里跑得快,身後大狼狗撕扯一番後,咬到一、兩片肉干,吃不飽,又看兩姊弟跑走,凶狠吠叫著又追上去。
下午時間,公園里的大人不多,散步的老人家哪里敢去阻擋狼狗,只能一邊喊叫著公園的管理員來幫忙,一邊握緊拐杖,生怕狼狗轉移目標。
姊弟倆身上已經沒有肉干啦,根本不懂為什麼狼狗緊追不放呢?
弟弟跑得快,但偏偏姊姊實在是累贅,眼看狼狗已經追上來了,弟弟咬著牙,把姊姊護在身後,抽了皮帶出來,打算和狼狗決一死戰。
狼狗發出威脅的「嗚嚕嚕」聲。
弟弟恨不得把狼狗打走了,好讓他趕快安撫姊姊。
那狼狗伏低身體,一下子就沖到弟弟面前,伸過來的爪子又尖又利,要是撓一下,肯定是見血的。
弟弟的皮帶打在狼狗眼楮上,狼狗「嗚」的一聲哀鳴,沒有退走,反而更凶了,繞著姊弟兩個轉上一圈,這次狼狗聰明的朝姊姊進攻。
弟弟怎麼可能讓姊姊受傷?他迅速的擋到姊姊身前去。
卻沒想到膽小易哭的姊姊爆發出一聲尖叫,伸出手去,用力的把弟弟整個腦袋抱住,迫使他彎去,于是狼狗撓來的爪子在姊姊臉上撕破皮肉,尖尖的牙咬進姊姊肩膀,血噴了出來。
目睹這一幕的老人家眼楮都紅了。
公園管理員終于騎著腳踏車趕過來,一看這下子見血了不得了,拿起腰間的棍子朝著不放棄追咬姊姊的狼狗身上招呼。大人的力道果然具有威脅性,大狼狗嗚嗚哀叫,最後不甘心的撤退跑走。
可惜年幼的姊弟倆已經渾身是血了,弟弟掉著眼淚要姊姊放開他,姊姊卻沒有任何反應,公園管理員叫了救護車來,姊姊護著弟弟的雙手卻怎麼也扳不開,還是醫護人員趕到,打了一針肌肉松弛劑,才讓弟弟月兌身。
姊姊已經暈過去了。
但即使是這麼樣的害怕,她依然把弟弟保護得好好的。
姊姊在病房里躺了兩天,因為肩上的撕裂必須開刀縫合,而臉上的爪痕,最深的一道從眉尾到耳朵,這傷疤只能變淺,卻是去不掉的。
好好的女孩兒破了相。
參加幼兒學前班的弟弟沒辦法請假陪著姊姊,直到听見大人說姊姊可以出院了,弟弟早早回家,滿心期待大人會帶他一起去接姊姊回來。
但他苦等了一晚,姊姊卻沒有回來。
「德德呢?」弟弟很憤怒,「不是說她可以出院了嗎?」
大人一臉為難。
「德嫻已經出院啦。」
「那她為什麼還沒回來?你們沒有去接她嗎?」
母親被眾人推出來安撫暴躁的兒子,「阿羽,德嫻有自己的家。」
「什麼意思?」弟弟听不懂,什麼是自己的家?他只知道德德有她自己的房間,但他總是拖著小被子小枕頭去搶德德的床。
母親結結巴巴的回答他,「就是……呃,德嫻只是暫時住在我們家的……是暫時喔!現在呢,她的媽媽來接她了,所以,呃,德嫻跟她的媽媽走了。」
弟弟听得懂「走了」,以及「德嫻有媽媽」。
「德德被帶走了?」弟弟皺眉。才五歲年紀的小不點,眉眼里已經有了凌厲的壓迫感,「她不會回來了?」
「不會。」母親回答,但又趕緊補上一句,「等你長大了,就可以自己去找她。還有……呃,她的媽媽是來接德嫻的,所以,德嫻不是被綁走的。」
母親覺得這事一定要澄清。
「被帶走」是強迫綁架,「接走」則多少有征得同意。
但弟弟覺得這兩個根本沒差別。
重點是德德被帶走,他再也不能和德德一起睡覺,一起玩耍,一起吃飯,他再也牽不到德德的手。
小老虎的憤怒大爆炸。
可就算他絕食抗議,他拒絕上學,他不跟任何人講話,這種種的手段都沒有辦法換回被帶走的德德。
弟弟奄奄一息。
直到他慢慢長大了,進小學,分國中,他考上了離家極遠的一所公立高中,然後收拾行李離家。
大人不告訴他德德在哪里沒關系,小老虎可以自己找。
他考上那所公立高中其實是考低了,他可以去更前段的學校就讀,但他偏不,因為他知道德德住在那所高中附近。
他有理由跟大人爭取離家外宿,也有理由去找德德了。
于是當他拖著行李,打扮整齊,伸手按著德德家的電鈴時,就如同當年一樣滿心期待德德的響應。
「請問你是誰?」
「我是冠羽。」
也許不只女大十八變,男大也有三十六變吧?雖然冠羽認為自己應該只是尺寸拉長,線條鮮明一點而已,但應該不至于讓德德認不出來。
但門內的虞德嫻確實一臉迷惑,她眉角上的疤已經褪成白色。
冠羽忽然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啊,冠羽?方阿姨的獨生子?」她像是突然想起來前天接到的電話,趕緊開門讓少年進來,「你的房間我已經打掃好了,你再看一下要添點什麼,我去買。」
言談間客氣疏離。
冠羽明白那個不祥預感是什麼了。
他的德德不認得他,她把他忘得一乾二淨了。
但他卻將她記得這麼深,心心念念要來尋她。
小老虎失望的垂著耳朵,拖拉著長尾巴,委屈的住進了虞德嫻給他準備好的房間,呆坐在床上,看她忙碌的介紹書桌的各個機關,還有床墊舒適度之類。
小老虎伸出爪子撓撓棉被。
不行,他都追過來了,怎麼可以讓德德再跑走呢?忘掉就忘掉啦,他可以和德德制造新的回憶啊,雖然有中間空白的十一年,但他可以擁有後面無數個十一年。
小老虎磨磨爪子,舌忝毛洗臉,讓自己精神百倍。
虞德嫻正退出房間,忽覺背心一陣涼意。
還不到七月呢,為什麼冷颼颼的?
她遲鈍的神經根本領會不到,那種寒意,是因為讓小老虎盯上的緣故啊。
※※※
冠羽姓陸,從父姓,但他的生父其實不知道他的存在。
而他的母親姓方,虞德嫻也只知道方阿姨,卻從來沒有疑惑過,為什麼沒有看過姓陸的姨丈。
虞德嫻的母親和方阿姨是朋友,听方阿姨說,虞德嫻一直到十歲都養在他們家,和冠羽一起長大,十歲以後才讓她母親接回家去的。
但虞德嫻卻沒有什麼印象。
事實上她想不太起來十歲以前的事情。
媽媽說,那是因為她受了很嚴重的傷。大概是那時嚇壞了,忘光了吧?她額側的傷疤雖然很淡,但模上去還是有痕跡的。光是那道疤的曲折獰猙,就可以想象當初小小的女孩兒究竟承受了多恐怖的傷害。
不過她已經忘得一乾二淨了,也沒有期望再想起來。
對虞德嫻來說,母親和方阿姨的好交情所產生的唯一結果,是她現在住著的這間屋子──
從十歲住到現在二十一歲,十一年以來,都只需要付水電瓦斯費用,每月租金什麼的從來沒有。登記在方阿姨名下的這間屋子,是無償的以「租賃」名義借給虞德嫻母女居住的,即使虞德嫻的母親去世,方阿姨也依然大方的讓她這個孤女繼續住著,沒有將她趕走。
三房一廳兩衛,這麼大的屋子,讓她一個人獨佔著,隨她使用。
現在方阿姨只是撥電話來,溫和客氣的說︰「我家小老虎要給妳添麻煩了呢。德嫻,請妳清一間房出來,讓那個孩子住著吧。」
方阿姨的獨子,寶貴的王子殿下要來暫住三年,高中學程讀完之後要考大學,可能就搬出去了。當然也有可能更早離開,高中嘛,正發育著,交到了女朋友什麼的,說不定會另外找一個更具隱私的愛巢。
虞德嫻微笑著,心底漫不經心的迎接了王子殿下。
奇怪的是,年幼的王子對她非常熱情。
也許太熱情了……
十六歲而已,卻和她一樣高了,夏季的T薄薄的貼在胸膛上,她原以為這個年紀應該很單薄的肩背,卻已經有結實的肌里雛形。
這年輕的男孩兒踏進玄關,一關上門,就熱烈的擁抱了她,她的臉頰貼著他脖頸,嗅到他身上干淨的氣味。
有那麼片刻,她心跳飛快。
男孩兒放開她,又笑容燦爛的和她說話,她幾乎是僵硬的回答他。
她不知道自己耳根已經發熱,更不明白陸冠羽笑瞇的眼楮其實是直直盯著她通紅的肌膚,他努力的克制著自己不要再度撲上前去。
除了擁抱,他還想要再去踫踫那紅通通的耳朵。
但這樣就太急躁了,他不想讓德德認為他沒有禮貌。
雖然他很想念德德溫涼的肌膚……小時候,他都和德德睡在一起的。但現在德德不記得他了,他只能勉強用擁抱來稍微止一下饑渴。
在房間里整理自己帶來的行李箱,陸冠羽還在回味進門後的那個擁抱。
匆匆回到自己房間,關上門的虞德嫻,伸手捂著自己發燙的臉頰。
「居然會因為一個十六歲的小孩子而害羞……」她發出悲慘的申吟,「太丟臉了,那還是小孩子啊!被一個小孩子抱抱有什麼好害羞的?這真是太蠢了……」
她把自己埋進枕頭里捶打。
這才只是第一天,見了第一次面而已。
她接下來還要煮飯洗衣,照顧這個小孩兒,這第一天都還沒有過完呢,更不要說往後還有千余個日夜,足足三年……
虞德嫻此刻只有一股將自己捂死在枕頭里的沖動。
門外傳來敲門的叩擊聲。
「德德?」干淨微低的男聲響起,有些猶豫,「洗手間……呃,我以後就用外面那間浴室了嗎?」
兩間浴室,一間在她的主臥里,一間在兩個客房中間。
他以後當然是用外面那間……虞德嫻猛然從枕面里抬起頭。
「外間!」她近乎尖叫。
她想起來了,外間浴室里還晾著她剛洗起來的胸衣底褲,足足三套,剛好紅綠黑各一色……那孩子不是已經進去過了吧?
虞德嫻花容失色,燒紅著臉,開了房門,奔進浴室,在陸冠羽的注視下匆匆湮滅──回收了那三套私密衣物。
她驚惶失措。
于是她沒有看見,那望著她的男孩兒,也是兩頰通紅,又好奇,又害羞,卻又隱約有絲期望的不停偷瞄她懷里水濕的衣物。
不過是內衣賣場里大剌剌懸掛著的商品,逛街時總會看到的。
陸冠羽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他會因為看見猶帶水氣的內衣,而聯想到內衣的主人,繼而再想到內衣穿在其主人身上的模樣……
血氣方剛的少年郎,匆匆捂著鼻子,轉頭撤退回房里去了。
老天啊,這才只是第一個照面而已。
她和他的同居生活,已經有雞飛狗跳的預兆了。
※※※
老實說虞德嫻一晚上沒睡踏實。
她翻來覆去,就跟煎餃子一樣左側右躺的折騰著,直到天光大亮了,她茫然瞪著窗簾外射入的陽光,想到她該起床了。
店門一般十一點才開,她十點半到就可以了,烤烤蛋糕,做個簡餐,三點半會有另一個人來接班,她就可以回家了。上班時間短,天數就不會太客氣,一個月只有三天排休。
但現在家里多了個上學的小王子。
高中八點上課,七點半到校,家里離學校近,走路二十分鐘,騎腳踏車大概十分鐘,那她要幾點起來準備早飯?又要幾點去敲門叫小王子?
早晨時間五點四十分,睡不好的虞德嫻陷入煩惱。
六點鐘,她模糊的听見房門外傳來一聲尖銳、短促,彷佛整個碗櫃被推倒又砸碎的暴烈聲響,然後被迅速的掐掉。
她很驚訝,因為她遲鈍的意識到,那聲音居然是鬧鐘。
王子殿下不怕被那聲音嚇到夜里作惡夢嗎?
早晨的屋子實在是很安靜的,于是在五分鐘後,虞德嫻听見客房的門被推開的吱呀聲,然後是外間的浴室里傳出盥洗的水聲,馬桶抽水的聲音很明顯,之後是客房的門打開又關上。
虞德嫻看看鬧鐘,才六點十五分。
小王子需要這麼早起嗎?她在心里記下時間,心想,她是不是應該起來了?既然小王子都起來了……但這麼早,實在不是她平常的起床時間,嗚嗚。
渴睡的身體完全不听從指揮,虞德嫻在柔軟的被窩里掙扎。
半夢半醒,她又听見客房的門打開的聲音,她睜開眼楮,瞄一眼鐘面,才過五分鐘,現在是六點二十分……
她猜測小王子也許換好校服了,但這麼早就要去學校嗎?她懊惱起來,為什麼昨天不追根究柢的問清楚小王子的作息呢?害她現在這麼煩惱。
接著,她听見內層木門開啟的聲音,她驚訝的從床上坐起來,還沒來得及套拖鞋下床,外層的鐵門已經打開又關上了。
小王子出門了嗎?
虞德嫻跌跌撞撞的,完全是衣衫不整的撲出房門,瞪大眼楮所見的,就是玄關上少了一雙球鞋,多了一雙小王子的室內拖鞋。
她……她沒有做早餐啊喂……
這下子她完全清醒了,雖然實在是遲了。
但也沒辦法轉頭再回去睡下,于是虞德嫻翻著冰箱,拿了一根黃瓜,再從冷凍庫里拿一片南瓜抓餅,四片炸雞塊,又洗了五、六顆櫻桃,在倒油熱鍋的時候,把櫻桃吃了,接著把雞塊拿下去煎,煎得一面金黃了,再把南瓜抓餅放下去,同時將雞塊翻面,然後在等抓餅軟化的時間里,她將黃瓜橫切成片,又剁成細絲,放一旁備用,等抓餅一面微焦,另一面也就差不多了。她把抓餅翻面又搗鼓幾下,將空氣鏟進去,最後把黃瓜絲倒下去,快速翻炒幾下,就連同抓餅和雞塊一並起鍋。
白色大盤子上三樣菜,兩種顏色,不那麼美觀,但勝在好吃。
虞德嫻把早飯放桌上,又回房去洗臉洗手,油煙什麼的太傷肌膚了,她上了保養品出來,開冰箱倒一杯黑豆漿,踩著拖鞋上桌的時候,她听到大門那里傳來開鎖的聲音。
欸?鐘面是六點五十分。
難不成小王子到了學校,發現有東西忘了,去而復返?
虞德嫻起身,就見穿著運動服的陸冠羽一邊用毛巾擦臉,一邊進門,然後他看見虞德嫻,也看見她面前的那盤早餐。
哎,只有一份。
陸冠羽心里只是有些失望,卻沒有任何埋怨。他並不認為虞德嫻住在他母親的屋子里,就必須當奴婢伺候他這個房東的兒子。
他只是有一點幻想德德為他煮愛心早餐。
只幻想一點點而已。
「早安,德德。」一身汗臭,他沒有靠近她,「我習慣早上慢跑打拳之後再去學校。今天早上吵到德德了嗎?」
他有點擔心。
她立刻回答,「沒有,我本來就要起來的。」
她根本就沒睡好,也無所謂吵不吵。
「那就好。」他松口氣,「我先去沖澡喔。」
陸冠羽進了浴室。
虞德嫻立刻沖進廚房,熱鍋切菜翻炒,白飯蒸熱後鋪一層,高麗菜清脆漂亮鋪一層,雞塊要有,烤雞腿也要有,冰箱里的水果拿出來去皮切好排進盒子。她動作飛快,一方面是前天晚上有剩余食材,另一方面,陸冠羽不知道為什麼在浴室里折騰半天,沖個汗也能洗上二十分鐘。
這邊她背對著客廳,忙得熱火朝天,那邊匆匆進了浴室的陸冠羽臉色潮紅,看著洗衣籃里的髒衣服,又看看手里的短毛巾。
他忘了拿替換衣服進來,而且還忘了大毛巾。
但這不能怪他粗心。
誰知道一進門就見到德德醒了,而且德德表情茫然,雖然桌上放著熱騰騰的早餐,但她卻像是完全沒睡醒一樣。
長發用夾子扎起,幾綹垂在微紅的頰邊,睡眼惺忪,身上是貓狗打架的兩件式睡衣,衣襬還翻卷著露出一截小腰來,那模樣落在外人眼里,可能覺得不整齊不好看,但他可是一心思念德德的小老虎啊,德德不管怎麼樣都是好的。
于是從翹著呆毛的腦袋到遲鈍表情,從衣衫不整到春光微露,對陸冠羽而言,那都是虞德嫻的可愛迷糊誘人。
他就差沒有撲上去要求早晨的抱抱了。
好不容易躲進浴室沖涼水冷靜,他怎麼可能還會記得要拿衣服和毛巾呢?
失策的陸冠羽捂著臉,他手里就一條短毛巾,浴室又在房間外面。
果奔嗎?
哎,至少還有一條遮重點的短毛巾。
偷偷模模的小老虎就像用尾巴遮著一樣,悄悄從浴室門後探出腦袋,听著虞德嫻在廚房里忙碌,他快手快腳的開門溜出來,踮著腳尖,光著的奔進他的房間,開始換校服。
等虞德嫻準備好午餐飯盒,又端一盤豐盛早餐從廚房出來的時候,衣著整齊的高一新生剛好從房里出來。
「早安。」她臉上紅撲撲,「我有做午飯,你要帶去學校嗎?」
她把飯盒擺上桌,又遞了早餐過去。
被喂食的小老虎把尾巴繃直了,高興得左右搖晃,怎麼可能會說不好?他的德德幫他煮了早餐,還有準備愛心午飯!
用十分鐘掃蕩早餐,肚皮滿足的陸冠羽在玄關前穿鞋提書包,一轉頭,就見虞德嫻在一旁,等著送他出門。
陸冠羽想起以前國中時同學抱著的漫畫小說,以及媽媽看電視劇的時候,那些畫面里都有的一個共同模樣──
「男人」要出門上班了,「妻子」守候在一旁恭送。
雖然他是去上學,但他是個男人。
小老虎覺得自己底氣很足,並且他自然的無視了虞德嫻是姊姊,不是小妻子……總之,「要出門」的男人很滿意守候在門邊的虞德嫻。
「我要出門了。」他說,同時眼楮晶亮的盯著虞德嫻。
虞德嫻眨眼。噢,我知道啊,所以我不是在這里等著送你出去嗎?雖然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送到門邊來,但身體自然動了。
小老虎不吭聲,就盯著她。
虞德嫻想了一下,「路上小心。」
這似乎是應答的套組。
但小老虎顯然不夠滿意。
他也沒有再期待遲鈍的虞德嫻會接通他的腦電波,他自動上前,伸手擁抱了她,在她臉頰蹭蹭之後,又偏過臉來,純潔的臨別吻落在她嘴角。
「我會小心。」小老虎很愉快,「德德,晚上再見。」
高中的男孩兒蹦跳出門。
玄關上,渾身僵硬的虞德嫻半晌沒有動彈。
一股紅色從脖子、耳根到臉頰眼尾,最後淹沒發根。
她滿臉通紅。
這算什麼?一大早送到門邊的應答套組,臨別的抱抱,還有再見吻?
現在的孩子哪里來這麼多花樣?
她把一切的臉紅心跳都推到了不習慣這樣親密的羞澀上,卻不想想,對著一個「小孩兒」──哪怕性別為男──就算耳尖紅了,臉上熱了,卻也不會心意動搖的頭暈目眩。
他們已經身高相當,而他更不是小孩子的單薄身板。
那擁抱的雙臂,那依偎的胸膛,他已經有「男人」的雛形,哪怕他對自己的行為還懵懂未知。
捂著臉的虞德嫻飄回飯桌上,食不知味的把抓餅吃完,洗臉刷牙,趁著日頭好,把洗衣籃里堆積的衣物都洗洗曬了。
她這邊企圖轉移注意力,卻沒想到陸冠羽從今以後都堅持了這一套出門前的流程,她只能含淚執行。
那邊,出門上學,剛入校門的陸冠羽,就偶見不平,拔刀相助,年少的英雄出手拯救了嬌美少女。
天降的緣分哪,小姑娘還是他的同班同學。
「謝謝你。我是許維貞,你叫什麼名字?」
「陸冠羽。」
「今天中午就放學了,我家廚子做飯很不錯,可以請你來我家作客嗎?我想謝謝你的幫忙。」
「唔,不用這麼麻煩的,大家都是同學。」
「都是同學,既然,以後要相處三年,那麼,放學後,我請班上同學都一起去吧,往後都要互相照顧的。」
許維貞這番話說來得體大方,小姑娘長得漂亮,笑盈盈的模樣更別提有多親切。班上同學一听到有免費的午餐,又見小美人溫和好親近,不論男女,立刻舉手贊成。
陸冠羽沒有留到自己沾惹了桃花,同學初見,一起吃飯,沒什麼不好嘛。他沒有再推拒,點點頭跟著了。
反正,晚上回家,他還是德德的小老虎。
※※※※
中午放學,剛分入班上的同學們還在試探著磨合相處,出了校門,已經有一台游覽車等著,原來許維貞打電話給家里,吩咐說中午請全班吃飯,管家辦事果然妥當,完全不浪費時間,直接派車來接。
同學們歡呼著上車。
許維貞坐到陸冠羽身邊去,「你喜歡吃些什麼?我讓廚子煮。」
「糖醋排骨吧,還有烤羊排什麼的。」陸冠羽漫不經心,模著書包里已經洗干淨了的便當盒子。
正在長個子的大男孩,雖然早餐吃過了,但很快又餓了,早在第二節下課,他就溜上校舍頂樓,配著料,把一個大便當吃得干淨,連粒米都沒留下。
虞德嫻自己平常吃得清淡,家里最多的是水果,反而甜食零嘴的都找不到,但陸冠羽偏好重口味,辣的咸的炸的,無肉不歡,青菜勉強吃點,但即使這樣,面對調味清淡的愛心午餐,陸冠羽依然心滿意足。
他考慮著是不是回去的時候,給德德帶一盒櫻桃呢?
許維貞的聲音飄了過來,「你家住哪里呀?」
「嗯?噢,我住很近,離學校十分鐘不到吧。」
「你有練過什麼武術嗎?我看你早上那幾下好厲害啊,那些人又高又大的,也都給你摔出去了。」
「家里小時候有教一些,我媽媽還滿迷武俠片的。」
「那你就是路見不平的少俠啦。」
許維貞說得俏皮又可愛,陸冠羽只是笑笑。
老實說,比起正派少俠,他更喜歡率性而為的大魔頭,可惜大魔頭都是要讓人圍毆的,為什麼白道可以有盟主,大魔頭想要統一江湖就要挨揍呢?
陸冠羽一直想不通。
等到了目的地,大伙兒下車,看見眼前的是個大飯店啊。
有一半的同學心想,原來許維貞家里有人是飯店大廚呢。
另一半的同學吃驚,哎呀,這夏城飯店是許維貞家里開的?
一票同學進到大包廂里去,又分幾個小桌,熱熱鬧鬧吃上了,許維貞理所當然的坐到陸冠羽身邊去。他們這桌不知道為什麼沒坐滿,一旁的侍者幫忙布菜,沒一會兒,一對男女進門來,和同學們和氣的問好,之後便往許維貞這一桌來。
「陸同學嗎?」年輕的女人和許維貞有七、八分像,沖著陸冠羽笑得別有含意,她自然的坐到許維貞身邊,「我是維貞的二姊,听說今天我妹妹受到你的照顧了?」
不管到了哪個年紀,一個陌生的長者在眼前這樣問候,听著的人都會有些緊張的,尤其許家二姊漂漂亮亮的,更有壓力了。
不幸坐到這桌來的幾個同學都僵硬的偷看著陸冠羽。
陸冠羽的回話卻平淡鎮定,沒一點結巴,「沒有幫到什麼,學校警衛的動作也很快,馬上就趕過來處理了。」
但那是陸冠羽把騷擾惹事的人全打走了以後。
許二姊喜歡他這樣冷靜又不邀功的樣子,高高興興的給他布菜,又夸了幾句,那股痛惜的模樣讓她身邊的男人有點吃醋。
「這是看上了?」
「胡說什麼?人家幫了我的寶貝妹妹。」
「妳也說了,被幫的是妳妹妹,怎麼親切得好像被幫的人是妳?」
「哎呀,吃醋了?這話也太酸了啦。」
「哼,我碗里連一片葉子都沒有啊。」
「給你給你,有菜有肉,再給個蝦球。」
小情侶打情罵俏,幾個孩子看得又驚訝又好奇,不斷偷瞄。
許二姊沒坐多久,吃了幾口飯菜,便讓男友牽著走人了。
許維貞看了陸冠羽一眼,「我二姊和她男朋友感情很好,當初她男朋友追了她一年,天天送花的,知道夏城是我們家的,還一直邀他朋友來吃飯,說是給夏城捧場。」
商家養出來的孩子,說話都比一般孩子要來得流暢。
陸冠羽只是心想,原來真的和電視上演的一樣,追求的時候,普遍都要送花,又回想著在虞德嫻屋里沒瞧見有花,那這樣子虞德嫻沒有人追吧?
「我是最小的妹妹,上頭兩個姊姊,一個大哥。」許維貞說。「你呢?你在家里排第幾個?」
我是獨子……但他說出口的卻不是這句,「我有德德。」
許維貞滿臉迷惑,「那是誰?」
好問題。陸冠羽掙扎了一下,不情不願的說︰「她年紀比我大一點點。」
可他絕對不會叫她姊姊。
直接理解成他上頭還有兄姊的許維貞很高興,把他納入了同一國里,「啊,所以你也是最小的?」
但陸冠羽卻莫名的不痛快起來。
什麼最小的?他可是能保護德德的男子漢!
努力練武也是為了德德,不要說是一條狼狗,就是十條狼狗,他也能把牠們統統打走。陸冠羽對于幼時的傷害可是耿耿于懷。
注意著他不悅臉色的許維貞卻不知道自己哪里說錯了。小的哪里不好?小的最受寵啊!她要求什麼都能辦到,換了哥哥姊姊,還要被父親刁難呢。
一頓午餐吃完,許維貞舍不得陸冠羽,又邀同學去游樂場,直到玩得天都要黑了,才甘心的放人走。
才和其它的同學道別,她一轉回頭,就不見陸冠羽的人影。
許維貞很惱怒。
可惡!她還想和他說好,明天去他們家里玩呢。
管家察言觀色,「小小姐想去拜訪同學的話,明天上課再提,也是來得及的,不然提一下周末拜訪,人家家里也能準備。
「也是,這樣比較有禮貌吧?」她歡快拍手,決定了明天就跟陸冠羽提。
陸冠羽早早就和虞德嫻說了,放學了要和同學出去玩,會遲一點回去,但晚飯還是在家里吃的。
于是虞德嫻煮好飯,等著小王子回來。
玩得一身臭汗,進了家門踩上玄關,陸冠羽鼻尖就嗅到一股香味,正想著虞德嫻煮飯好香哇,又覺得不對勁。這好像是花香味……
他走進客廳,就見虞德嫻正轉著電視看,一旁桌子上擺了飯菜。
一束紅玫瑰點綴滿天星的精致花束,端端正正的養在透明花瓶里,散發著濃郁的香氣。
陸冠羽想起了午飯時許維貞的話──
<我二姊的男朋友追求她的時候,連著送了一年的花。>
花。
紅玫瑰。
小老虎有些懵了。
她的德德……也要有男朋友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