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奪走近鎖著莫蘇石的刑凳,在他壓抑的嗚咽聲中,按下了刑凳上的某個按鈕。
莫蘇石不知道他要對自己做什麼,心里越發恐懼,哭得也更加淒慘。等他回過神來,卻發現身上原本扣死的固定裝置已經全都松開了。之前他一直拼命掙扎而動彈不得,這會兒忽然松開,他的身體便就著慣性,猛然縮成了一團。
這下兩人都是一愣。莫蘇石詫異于葉奪居然不聲不響就松開了自己身上的鎖,葉奪則沒想到莫蘇石被放松禁錮之後,會有這麼大的動作。
迷茫中,莫蘇石抬起頭,帶著疑惑的表情,淚眼朦朧地望向葉奪。
他這是要做什麼?說要對自己用刑,卻什麼都沒做,就把自己身上的鎖都松開了?該不是想把他換到其他刑架上去吧?比如老虎凳、十字架什麼的……可是葉奪臉上促狹而殘忍的笑容也消失了,換上了一副如同看到管紀生病時那般純良的表情。難道危機真的已經過去了?
葉奪也在昏暗的光線中一邊默默觀察著莫蘇石,一邊暗自思考。
這個受審者很沒出息地哭了,看起來是被葉奪嚇哭的,可是葉奪卻注意到他的眼神中並不僅僅有著恐懼。事實上,他能感覺到莫蘇石的情緒中,恐懼佔的比例並不算高。其余的,是悲哀,是無助,是千萬次哀求而不得的絕望……他害怕的不是疼痛本身,而是另一種跟疼痛聯系在一起的痛苦經歷。
莫蘇石還在惴惴不安地揣摩葉奪的意思,葉奪就丟下了一方手帕,粗魯地覆上他滿是淚痕的臉蛋︰「自己把眼淚擦干淨!」
呆呆地接住從自己臉上掉下來的手帕,莫蘇石頓時顯得更加迷茫了。他不是看不懂葉奪的行為,葉奪都表現得這麼明顯了,他哪里還能看不明白葉奪這是對自己起了惻隱之心?只是對方的態度變化得這麼突兀,實在讓他有點兒反應不過來。
然而發愣也就是那麼一會兒的事,莫蘇石很快就行動起來,迅速擦干臉上的淚水,調整一下心情,讓自己重歸于平靜。
「謝謝。」他把手帕還給葉奪的時候,淡淡地說了這麼一句。
雖然他的聲音還因為之前哭過而顯得有些嘶啞,但語氣倒的確是波瀾不驚、彬彬有禮的。再配上鎮定而柔和的表情,完全看不出他對葉奪有什麼怨氣。說完,他還對葉奪微微笑了笑,笑容不算愉快,卻也不失真誠。
那種復雜而痛苦的眼神,卻不曾隨著他表面的平靜而消失。它們只是深深地刻在了莫蘇石的眼中,隱藏在他淺笑的嘴角和眉眼背後,讓人難以找尋。
這回輪到葉奪失神了。
好熟悉的表情……想起另一張露出過這種表情的臉,葉奪只覺得心里有個地方被狠狠地刺痛了。
他的思緒不由飄回幾個小時之前。
管紀平時不輕易生病,然而一病起來就厲害得緊。葉奪叫來軍醫給他看病,伺候這位幾天沒有離開過辦公桌的長官洗了個熱水澡。又讓花自煮了些容易消化的粥食,親自給管紀喂了……好不容易忙完,想來想去也沒有什麼可為管紀做的了,他才叫了在旁打下手的花自一同離開,留下管紀一個人在房里休息。
時間已經不早了,葉奪讓花自早點兒回去休息——熬夜對正在長身體的孩子來說可不是好事。他自己則準備去審訊室處理莫蘇石的事情。
花自听話地跟葉奪道了晚安,卻沒有像往常那樣立刻掉頭回房。
他遲疑著站在葉奪面前,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似乎有什麼話想說。
「怎麼了?」葉奪注意到花自的異樣,便率先開口問道,「有什麼話就說出來。」
花自張了張嘴︰「隊長……」
才說出這兩個字,他就默默地低下頭,垂下目光,沒了下文。
嗯?莫非有什麼很難開口的事情嗎?以往花自說話也經常支支吾吾,語速很慢,還連貫不起來。不過通常情況下,那只是因為他語言組織能力不行,要表達稍微復雜一點的意思就得想半天。但這次似乎跟往常有些不同,他考慮了這麼久,卻連一個額關鍵詞都沒有說出來,顯然不是不知道該怎麼說,而是在猶豫該不該說。
葉奪覺得新鮮,花自這木頭疙瘩一樣呆呆的家伙,居然也有開不了口的時候?
他也不催促,就靜靜地等著花自想好。這孩子從小跟著他,經過那麼長時間的磨合,兩人之間的關系早已不同于最初。花自已經養成了不管遇到什麼事情,第一時間就來找葉奪商量的習慣。所以葉奪非常肯定,不管花自想說的話有多麼難以啟齒,最後還是會乖乖對自己說出來。
果然,花自沒躊躇多長時間,就抬起頭,直視著葉奪的眼楮,認真地問道︰「隊長,你經常打我,是因為不喜歡我嗎?」。
這個問題倒是出乎了葉奪的意料,讓他不由怔了一下,幾秒之後才笑著反問︰「你說呢?」
「我說……」花自迷茫了,眼神中閃爍著幾分不安。
葉奪不打算讓他自己胡思亂想,立刻就用堅定的語氣給他吃了顆定心丸,大大方方地承認︰「我當然喜歡你。小花花也一樣喜歡我,不是嗎?」。
花自的表情依然看不出有什麼變化,說話的語氣卻比之前實在了許多︰「是的,隊長。」
「怎麼突然想到問我這種問題?」葉奪想弄清楚,到底是什麼事情讓他的小花花產生了這種不安。
「那個人……」花自考慮了一下,才順暢地說出來,「那個人跟我很像。」
雖然沒有指名道姓,葉奪也明白他所說的「那個人」指的是誰。花自來陪他照顧管紀之前,正在審訊室里安置莫蘇石。葉奪當時就注意到,花自在審訊室里呆的時間長了點兒。以他的速度和實力,就算莫蘇石被鎖起來的時候不肯好好配合,而是極力掙扎,花自也早就該把莫蘇石鎖好了。而花自卻在審訊室里停留了那麼久,顯然除了完成該做的事情之外,還做了別的什麼……
他跟莫蘇石交談了嗎?難道是他們之間的交談讓花自心里有了什麼感悟,才想到問葉奪「經常打我,是不是不喜歡我」這樣的問題?
葉奪當時還不明白花自說的「跟我很像」是什麼意思,也不知道花自問出那種問題的原因。不過他想到了把莫蘇石從勞改工廠里帶出來的時候,莫蘇石被花自「拿」在手上的情景。
那本來是一種很屈辱又不舒服的姿勢,莫蘇石一開始也弱弱地表示了抗議。然而在他們朝女王蛛走近的時候,莫蘇石的表情就變了。
變得那麼專注,那麼純粹。他明明只是單純地注視著女王蛛,身體因為被花自禁錮而做不出更多的舉動。然而就是這麼一個簡單的動作,似乎就足以讓他欣喜,讓他陶醉——那種表情,葉奪在花自臉上也看到過。花自認真做事的時候,也是那麼投入,那麼忘我,仿佛把整個靈魂都融入了自己正在關注的事情中,天地間就只剩下了他自己和他手上的工作。
他們倆確實在某些地方有著相似之處。
就在剛才,看到莫蘇石迅速收拾起自己狼狽的模樣,又讓葉奪不禁想起了他剛把花自撿回來的那段時間……
在花自對葉奪的信任建立起來之前,他總是喜歡把情緒隱藏在心里,而不習慣與葉奪分享心事。明明心里有那麼多痛苦的回憶,他卻不願讓任何人看到自己內心的傷痛,只願將自己堅強和麻木的一面示人。過去的經歷告訴他,不會有人在意他的感受,不會有人為他難過而心疼,軟弱除了惹人嘲笑,不會帶來任何結果。所以,軟弱的一面還是留給自己為好。
面癱早已成了懷中慣常的表情,這是他從小為保護自己而戴上的面具。戴久了,便很難再摘下來。
然而面癱也有破功的時候。每當心中最不堪的回憶被人觸動,面癱如花自也會忍不住動容,忍不住軟弱。平時偽裝的堅強太多,崩潰的時候淚水便更加洶涌。這種狀態下的花自,也不過是個需要人安慰的脆弱小孩。
葉奪倒是願意給他安慰,只是花自一開始並不願意對他敞開心扉。
他總是習慣以最快的速度擦干眼淚,整理好自己的表情,重新在傷痛未逝的臉上罩起不帶一絲情緒的面具。竭力表現得跟往常一樣,想告訴所有人,他身上什麼事情都不曾發生……和莫蘇石剛才所做的一切多麼相似。
莫蘇石和從前的花自一樣,明明需要,卻還沒找到,或者不願接受那個願意為他撫平傷痛的人嗎?
不知不覺中,葉奪忍不住把莫蘇石和自己心目中最重要的那個人作著比較。然後,恍恍惚惚地,他對莫蘇石不由自主地做了一個動作——把手放在莫蘇石臉上,輕輕摩挲著剛才淚水劃過的軌跡。這個動作他對花自做過無數次,早已熟練得不得了。
等他反應過來自己在做什麼,莫蘇石早已驚得不會動也說不出話來,而他的手也僵在了半空。
失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