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闊的庭院。
無論哪里,都是一幅盛開的景色。
這里,最特別的就要數那棵巨大的櫻花樹了。櫻花幾乎覆蓋了全部樹枝,卻是沒有完全盛開。
樹下的兩人,和它比起來,實在太過渺小。
粉色至肩短發,穿著藍白相間的和服,頭上戴著的是蚊香圖案的幽靈帽。乍一瞧,確實是有日本大小姐的氣質。
不過,當看見圍繞在她附近的幾只幽靈後,文釗立刻便謹慎起來。
白玉樓,傳說是那些有名詩人死後所去的地方。之前妖夢介紹自己時,說道此地就是白玉樓。當時文釗還沒想起,不過現在他總算知道了。白玉樓,正是在唐代詩人李商隱的文章中出現的。
在這樣一個不祥的地方,現在,自己卻正和幽靈說話。不過,更準確來說,面前的少女是一只區別于幽靈的亡靈。
「庭院可是有兩百由旬喲!」
少女名叫西行寺幽幽子。
此時,她正夸耀著自己家的庭院。確實如她所言,十分廣闊。
「雖說長度單位不是這麼用的,不過很擅長中國語嘛,而且,還對佛教有研究呢!」
文釗挑著語病,四處張望起來。
事實上,為了防止被紫讀取想法,他早在進入庭院前就講那個玉石取下扔在地上了。不過,到這里之後卻是沒有發現紫的影子。
或許還在冬眠……
文釗如此想道。
「很自然地說出來了哦!在我生前。」
幽幽子給人的第一印象應該就是慢性子。無論是舉手投足,都沒有絲毫的急躁。
她目光柔和,嗓音也是溫婉的。
就連這種問題,回答之時也顯得毫不在意。
「那還真是古老呢!」
文釗笑道。
「保質期八百年以上的亡靈喲!」
似乎是在自嘲,幽幽子很隨意地就說出了自己的年齡。
很顯然,面前的少女就是紫口中的「那女孩」。而文釗在听到這話之後,卻是表現出了一絲詫異。
稍事思考,他便接著說道。
「平安時代嗎?看見櫻花,就不由地想到了呢!那個……」
他在句末一直拖著長音,像在等待少女的回答。
「西行法師?」
幽幽子用扇子抵著下巴,似做思考狀。半疑問地回答道。
「木花耶姬!」
仿佛是在欺負弱小的少女,文釗給出了否定的答案。
「還差一點點哦……」
幽幽子轉移話題,或是說開始進入主題。
听起來像是思維跳躍性很強,不過卻是極其易懂。
她所說的一點點,不用多想也知道,一定是春度。
「不是還差兩成嗎?」
文釗拍了拍立在他身旁的麻袋,調侃道。
「就是那個口袋里的……這樣,西行妖就能完全開放了。」
幽幽子合上扇子指向文釗,笑道。
看上去,她是一直都在等待這一時刻的到來。就連文釗也有些期待滿開之後會生如何事。
但是……
「明明是來阻止你的呢!」
文釗並不是為了來看這里的櫻花。
從紫給他的提示來看,來這里的目的,一定就是為了阻止她。
因為,如果不是這樣,那麼,紫為什麼會給自己那些特別的春度呢。
這種事情一想便知,所以,現在絕不能把春度交給她。
幽幽子發出一陣嘆息,很是失望。
「喜歡捉弄人呢!」
文釗听後隨口道。
「是啊,和紫一樣,捉弄亡靈大小姐。」
幽幽子有些驚奇,想起了以前的談話,有些後悔。
「誒,竟然認識,看來我輸了呢……稍微欺負一下,也沒事吧!」
「當然有事啊,我可是人類。」
文釗做出生氣狀。實際上,卻是全身放松。
若是硬踫硬用實力說話,他可以說是敵不過任何妖怪,更別說面前的亡靈公主了。
現在所需要的,不過是拖延時間罷了。
「誒?明明看起來和幽靈差不多。」
幽幽子好似不想再多等,開始往文釗方向飄去。
飛行往往比走路要快得多。
實體化的亡靈,是有腳的。
可是,她的速度卻極其緩慢。好像每前進一寸都要經過深思熟慮。
她的姿態十分優雅,就像跳舞。
文釗看得入神。
不過,當他反應過來的時候,身體早已飛向西行妖。
在地上打了好幾個滾,燕尾服上也沾了些泥土。
雖然口中「哎呀」地叫,不過剛才那一擊卻是不痛不傷。
他看見幽幽子一手拿著折扇,扇子是已然打開。
根本不知道剛才一擊是如何打出,更不知道是何時打出,文釗甚至懷疑那是她扇的風將自己吹飛。
「妖夢教了我很多東西呢!」
幽幽子笑道。
听見這樣的解釋,文釗也算明白。
看起來,剛才她是用扇子將自己擊飛。而她所用的招數,大概就原于妖夢的劍術。
這才是真正的高手。
所謂手中無劍,心中有劍,也不過如此罷了。
想著優雅的大小姐揮劍卻是有些與心中所想不符。
文釗故作疑惑道。
「難道是佩劍的名字?」
誰知幽幽子竟也和妖夢一樣,認真地回答出來。
「那也是其中之一,白樓劍、樓觀劍。」
她歪著腦袋想了想,補充道。
「說了這麼多,報酬就是可以打開禮物嗎?」
不用多說,她早已走到剛才文釗的位置。而那里,也放著他帶來的大袋子。
「聖誕節早就過了呢!」
文釗百無聊賴躺在地上,調侃道。
「是指復活嗎?說起來,我也想知道誰會復活呢?或許是父親大人哦,紫曾說過,他是個歌聖……西行法師也是歌聖喲!」
幽幽子特地在西行法師那里加了重音,或許,她認為自己的父親就是他。
不過,她卻是將誕生日與復活日搞混了。
文釗撐起身子,坐靠在西行妖的旁,笑道。
「你若打開,我就告訴你。」
「我若打開,便不需要你。」
說罷,幽幽子抬手向麻袋揮去。
像是揮劍,但手中卻是折扇。
她的動作極緩。完全不像是舞劍,只覺得像是在跳舞。
優雅得令人窒息。
奇怪的是,袋子竟自然地打開了。系住袋口的紅繩,如此簡單地就從中間斷開。
西行妖下,文釗在笑,不是因幽幽子的優美而笑,也不是無奈的苦笑。
那是訕笑,是嘲笑……
「這是……」
袋子里雪白一片,卻不是春度。
幽幽子抓了一團,很輕。
那是棉花,枕頭里的棉花,被褥里的棉花。不是櫻花。
「難道說,你帶這個無用的累贅……糟了,幽明結界……」
悠閑的亡靈露出驚訝的神情。
她直勾勾地盯著文釗,眼神似顫抖,握著折扇的手也似顫抖。
看見幽幽子露出這種驚慌的表情,文釗終于笑道。
「沒錯,只是為了讓你們安心,當然,也是為了把你們聚集在一起……防止你為了去找剩下的春度,而不理我。」
心知已經中計,幽幽子低頭喃喃道。
「竟然把結界破壞了!聚集……」
「你忘了嗎,演奏會?有沒有想想,博麗巫女為何沒來?估計她現在正在幽明結界那里忙得不可開交。騷靈姐妹的失敗,結果肯定是會引起觀眾慌亂。」
文釗笑著指出幽幽子的紕漏。
「對了對了,當時,我悄悄告訴她們,要把入口弄得大一點……不愧是靈夢呢,這麼有效率。」
他沒有動,目光遙視著遠方。那是庭院的入口方向。
「你聚集觀眾,只為春度,那麼我就把剩下的收下吧!」
為了收集春度,她舉辦了演奏會。從那些妖怪身上取得了春度。所謂剩下的東西,指的便是那些被奪走春度的妖怪。
本來那些妖怪是被騷靈樂隊的音樂給控制住了。
本來是這樣……
但是,文釗破壞了露娜薩的小提琴。
露娜薩的曲子圓潤,能讓听的人感到安靜、憂郁;梅露蘭的則是感情變化激烈,振奮人心的聲音;莉莉卡更是把兩位姐姐的特點綜合到一起。
三姐妹的音樂無論少了哪個部分,整體都會失去控制,所以必需要一起演奏才有效果。
現在,少了領隊的她們,已經變成無頭蒼蠅一般。
「觀眾們的怨氣,可是很大的哦!如果不是靈夢在阻擋,估計妖怪們早就沖到這里了呢!所以,從我安全通過二刀流庭師那里開始,你們就已經輸了。」
沒錯,從那時開始,就預示著三姐妹已經失敗。
也預示著演奏會觀眾的暴亂即將開始。
「將軍了哦,嬌生慣養的大小姐。」
冥界的風,吹下了大量的櫻花瓣。
它們如雪一般,落在文釗身上。將他那黑色的宴會正裝染成白色。
「……」
幽幽子無言,卻又無法憤怒起來。自己的計策,完全被對手利用。而現在,自己更是被困在冥界,想要逃跑也是不成。
不過,即使逃跑,也只會變成無家可歸的亡靈罷了。
「這段無聊的等待時間,就讓我來講個故事吧!」
文釗打破了這死一般的寂靜。
死並不可怕,可怕的是等死。
他現在,要把這個恐懼放大,再放大。
「西行法師最後是在弘川寺圓寂……有名的是,那里有一棵叫西行妖的樹……」
這些資料都是幾天前查到的。
首先通過扇子上的「歌聖」以及靈夢的話,找到了西行法師這個和櫻花有關系的歌人。再通過圖書館中的資料,查出了一些和幻想鄉這個妖怪眾多地方有些關系的傳說。
那就是西行妖這棵傳說中的妖怪之樹了。
但是,文釗卻是沒把重點放在這上面,而是去尋找和歌的歷史。
因為,西行法師是八百年前,平安末年的歌人。這與紫所說的一千三百年差距實在太大。
所以,他從飛鳥時代出發。
果然,當看見弘川寺的歷史時,他終于有了一些眉目。
「弘川寺,是在他圓寂的五百年前,由役小角建立的,目的則是為了祝福那個天皇能順利即位……那個天皇就是當時還沒即位的天智天皇。雖說尚未即位,但實際上他已經掌握了實權。其中固然與輔佐他的中臣鐮足有月兌不開的關系。這些東西看起來都與和歌無關,其實不然。」
事實上,在日本飛鳥時代以及之前的歷史,即使是史書里也是非常模糊的。因為那時,他們並沒有用文字記載。實際上,那時,日本連自己的文字都沒有。
日本的第一部史記《古事記》,也是在之後的奈良時代才編著而成。
但是,這並不妨礙文釗進行資料的篩選。
雖說和歌起源非常久遠,但要說真正開創和歌的時代,那便是從飛鳥時代開始。很湊巧,這個時代距今,正好是在一千三百年前。
「他的父親舒明天皇,在即位之後,和歌才算是真正區別其它文學作品出現。而在舒明天皇之前,又有一個與西行妖有關的東西。那就是……」
文釗調整了一個舒服的位置。
幽幽子正望著他,眼中並無怒意。比起收集春度的麻煩方法,她更想直接得到答案。
因為,眼前的這個人,這個認識紫的人,一定知道。
「法隆寺!」
文釗盯著幽幽子,正色道。
「那是為了推廣佛教而由聖德太子建造的。看似平常,實際上,法隆寺中的櫻樹也被稱作西行妖。比西行法師早了五六百年的寺廟中竟然也有這個傳說。」
事實上,文釗覺得湊巧的東西實在太多了。
弘川寺的初建,西行妖的傳說,和歌的起源。這些與面前少女有關的東西,全都是在一千三百年前的飛鳥時代出現的。
而這些,又剛好與八百年前西行法師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
「我們來一個假設……」
自己靠著的西行妖,肯定就是傳說中的那棵。
那是一千三百前年,或是八百年前的傳說已經不重要了。
如果紫沒有撒謊,而幽幽子也說的是真話。
那麼就只有一種可能……
「你失去了兩次記憶!」
亡靈生前是人類。人類,當然無法活幾百年。所以,幽幽子曾經死亡了。而且,死亡的時間,大概就是飛鳥時代,或是奈良時代。
而且,從剛才的話中,可以知道,死後,會失去生前的記憶。但好像不會失去一些知識,比如語言。
于是,她第一次失去記憶,便是一千三百年前。而第二次,則是八百年前。
「那麼……一切都說得通了。」
這樣,就能很簡單地解釋,為什麼幽幽子只記得八百年前的事。卻對一千三百年前的事全然未知。
不過,既然她能那麼有把握地說出自己的父親是歌聖,那就肯定是紫告訴她的。
雖然不知其中的原因,但文釗已經找到了最有說服力的答案。
「天智天皇病入膏肓之時,為他寫咒歌的並不是太後,而是這個人……」
所謂歌聖,不過是後人的評價,所以,歌聖並不只有一人!
「那個人,也被稱作歌聖。最後成為人神,被人供奉!他的名字就是……」
文釗望著幽幽子,一個字一個字地說了出來。
「柿本人!」
誰知剛一說完,幽幽子就喊道。
「你憑什麼認為父親大人就是他……」
確實,如果得到的答案與自己所想的不一樣,當然會很生氣。而且,還是這麼重要的問題。
文釗當然能理解她現在的心情。
他搖了搖手,示意幽幽子冷靜。
「因為,你會中國語啊!而且,還是自然而然的。」
面前這個標準的純正日本大小姐,卻對中文這麼擅長。
這種奇怪的地方,文釗早就發現了。
「那個時代,飛鳥時代,日本還沒有文字,只有用中國的漢字。而他,正是將和歌用文字表述出來。」
對漢字這麼熟悉的他,自己的妻兒老小當然也會耳濡目染。
「那些漢字有的表音,有的表義。直到一千一百年前,日本的政治文化還是全盤中國化的。」
文釗開始賣弄這段時間學到的新知識。
現在的話,完全就和之前沒有任何聯系。
他捂著腦袋,頭疼似乎再次發作,而且比起之前更強烈了。
「後來,《古今集》的完成,才象征日本文化興起。所以,你一定是那之前的出生的人。也就是飛鳥時代或者奈良時代。」
事實上,最令人信服的證據其實是那只神秘的金發妖怪給的。
如果不是紫的提示,文釗可能會像無頭蒼蠅一般到處亂找,最後則是毫無頭緒。
「沒覺得奇怪嗎?明明都在用‘由旬’這種佛教的詞,卻還雇佣拿著‘樓觀’‘白樓’的庭師。在佛教里,參入道教的東西?」
突然想到了之前的一些東西,文釗繼續進行即興發揮。
如果真是那樣,當然就會進行宗教戰爭了。
「那些東西,可都是遣隋使早先從中國傳來的哦!在聖德太子攝政期間。」
好像想到什麼,文釗補充道。
「哦,對了,中臣鐮足在天智八年重病,是因為家里被雷擊感到害怕,而法隆寺在天智九年,也就是天智天皇即位的第三年發生了火災哦!傳說中,那場大火可是燒得一間屋子都沒有了呢!」
他捂著腦袋,慢慢站了起來。
「說不定,就是那個西行妖搞的鬼。」
從袖子里掏出折扇打開,他慢慢地把視線移至紫色扇面。
「我說得沒錯吧!你說呢?」
「我怎麼知道……」
幽幽子隨口道,但卻發現他並不是在對自己說話。
反而像是在自言自語。
自己觀察,文釗現在正低頭傻笑。
「呵呵……」
少頃,他總算是抬起腦袋,望向幽幽子。
「非要說的話,也就給你個及格分。」
「你是?」
幽幽子問道。
身為亡靈大小姐,她完全能看出此時文釗的靈魂與剛才完全不同。
只見他輕舉折扇,將上面的幾片櫻花扣在西行妖的樹干上。
「這東西,能在這段時間讓我再現呢,雖然只有很短的時間。」
他放下扇子,幽幽子明顯看見,原本粘在上面的花瓣已經不見了。
她「咦」了一聲,不知到底發生了什麼。
「簡單來說,就是會動的遺言哦!不過也不是那麼沒用啦!」
文釗稍做解釋,隨即把手貼在樹皮上。
幽幽子奇怪道。
「那麼,有什麼事?」
「當然,是讓你相信之前的話哦。」
文釗笑道。
「為什麼紫不告訴我……」
幽幽子皺眉問道。
與其相信面前這個素未謀面的人,她更相信紫。
但是,紫和他還有自己卻很有可能是互相認識的,或許就在自己生前。
「真傻,剛才的魔力用那麼多。還好,如果是把自己的身體也搭上就夠了。」
文釗自言自語,好似沒听見剛才的話。
隨後又反問道。
「你知道,紫為什麼不告訴你嗎?」
沒告訴的,當然就是她的身世。
看見幽幽子輕輕搖頭,他便繼續說了下去。
「她到底希望什麼,你知道嗎?是活在過去,悲傷下去嗎?不是的喲!她所希望的,是你能夠開心地成長,只有這樣而已!」
遠方,已經看見有人來了,那是銀發女僕。
她,似乎也注意到了這邊。
「欠的賬總算還清了,接下來大概靈魂就會消散吧。不過,那邊還有後招,所以不必擔心……那麼,剩下的,就拜托你了哦,幽幽子……」
文釗淡淡道。
此時,他的身體時隱時現,就像幽靈一般淡薄。
遠處的女僕似乎在大喊著什麼。
文釗沒有听見,只是舉起空著的左手朝她揮了揮。
「那麼,再見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