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夢蒼生 第四十六章 紅顏白發

作者 ︰ 簫依人

他終于帶著那三塊頭皮,與她坐在小舟之中一路飄搖而回。

兩人尚且年幼,雖自小青梅竹馬加之共渡患難,只是將對方視作自己親人一般,又如何有甚于飛之願?只道如今並肩回村,此後長此同行,于願足矣。

攜蠻人頭皮回村之後,他便是新一任族長,興廢納言都要通過他這一十余歲的少年。他一心只想從己所願,眷護如今眼中最重要之人,又怎能想到身負一族榮辱安危,豈能一切由心?

回到村中之後,繼續將父親送入海中安眠,全體村民依長幼之序走過他面前,一一剪下他一寸頭發,以示為全村人所系。此後在所有船屋邊上再度點燃火把,一族之人隨火光擺搖,又各刺臂上一點,將血滴入海中以告海神。這懵懂少年便做了族長。

他自然萬萬沒有想到,一任族長之後,卻再也沒有了以前那種無憂無慮,與她相隨相伴的日子。村民第一次出海,族長是必須帶領的,舉凡村中勞作、村人病痛、節日、漁忙雜務、祈神祭祀、會議村務,族長是必不能缺的。如此一來,只有偶在夜間有暇,然此時更不能與她同處。幾年下來,兩人獨處私語之時少之又少,彼此之間只會發現,對方竟如此之快地已變作成年。

當她在他眼中變得娉婷裊娜,含羞籠煙的一派少女幽姿之時,長老那皺得幾乎看不見五官的臉卻對著他,聲音極為含糊地道︰「‘虎頭鯊’,你該出海卻抱回你的子息了。」

他深深為之一震,比他更為驚心的卻是她。雖然他二人從未都探明過那「新娘」二字是何意,但如今方才想起,他們竟是生來便不能走到一起的。

他雙眉一軒道︰「如今既然我是族長,這等野蠻的千年流俗應自我而終。」

長老那皺巴巴的臉中看不出神色來,只是以微弱的聲音道︰「此是我村中千年以來第一要緊的傳承,怎能說改就改。如‘虎頭鯊’你真要推翻這一傳承,可在向海神獻祭一同齡人後,由村民公議,不然怎能服眾。」

他一凜,遍顧村中,與自己同齡的除了她,還有何人?若不改這出海奪女生子的習俗,便不能與她攜手,若要改這習俗,卻更斷送了她的性命。即便是在這方外之地,瀚海之上,世俗禮法又怎能讓凡人逃月兌?

于是,她只能悲悲切切地看著他乘船出海,慢慢沒入那一片強風怒濤之中。和以前他們的父親一樣,在海中飄蕩一年甚至兩年之久,隨後抱回一個啼哭的生命。她不知人生至此,還有多少意義。她既擔心他不能從外平安回來,卻也不想看到他抱著陌生的嬰兒,接受著村民的歡呼,回到她的面前。只得每夜之間在屋中難眠,听著海濤之聲連綿不息,雖未想起那海底的玉珊瑚,卻冥冥中早已認定了自己這一世的的宿命。

無人能夠想到,族長出海不足半年便已回村,自然是單身一人。

當長老詫異地看向他那空空的雙手之後,他卻一笑道︰「倘若‘虎頭鯊’既沒有葬身海中,又沒有抱回孩子,該當如何?」

長老默然半響之後方才道︰「那便要受那‘千鯊斷’,若能不死,便可抵過這一違背傳承之罪。」

所謂「千鯊斷」便是全體村民用鯊魚牙在犯了過錯的族長身上刺一個小口。想村中老少不下一百六七十人,這一番刺下,便是血也怕要流干了,還焉有命在?

未料他似早有準備,便將上衣撩去,坐在棧橋上道︰「那事不宜遲,快叫大伙兒出來,刺完便了了。

長老看著他,似有無限疲憊,片刻後讓村中一青年吹響螺號,將村人召集。長老聲音太過微弱,便由這青年代為宣示族長之罪,當下便握著長老的手,先以鯊魚牙在他身上刺了一下,一道手指寬的血立即淌了下來。

村中幾個輩分最高的老人在他身上刺過之後,他上身已全然是一片鮮紅,如此下去,再有二三十人豈非就要失血過多而亡?

她再不能看著他如此受難,便跑去擋在接下來要施行「千鯊斷」的村民之間,大聲叫道︰「我願為‘虎頭鯊’贖罪!」

長老看著她,似乎早料到她有如此一舉,但此刻竟似虛弱到無法出聲的地步,只是使身邊的青年附耳過來,隨後代之告眾道︰「既‘珊瑚’願犧牲自己,代‘虎頭鯊’贖罪,那便可在獻祭與滴水刑中任選一項。獻祭無任何痛苦,飲下藥酒之後沉入海中。而滴水刑卻令人痛苦萬分,只是沒有性命之虞。你願接受哪種罰處?」

她看著渾身是血的他,淒然一笑道︰「他答應我的事還未做到,我怎能就此離開。那就選滴水刑好了。」

他坐在地上見她如此,不由欲站起制止,但身上血流甚多,雙眼一黑又自栽倒了下來。只能看著村人將她縛住,平放于棧橋之上,隨後在她頭頂懸起一個器具,如銅壺滴漏一般,從一個陶制的魚嘴中滴下水滴來,點點落在她的眉心之上。

這滴水刑看來並不如何殘酷,但人雙眉之間是印堂穴,此穴歸于督脈,為人體中氣感最為敏銳的穴位之一。此族自古傳說,人之靈魂便是匿藏于這印堂穴之中。如將海水灌注成滴,不斷滴打在這眉心之間,便能使罪孽的靈魂受到不同于一般的拷打。以此族人看來,這滴水之刑,實則要比將人沉海生葬更要酷烈了。

他休說此刻毫無力氣,便是未受那鯊齒鑽刺之前,亦不能阻止這刑罰。水滴斷續,點點落在她的額上,若非身受之人怎能想象當者之人渾身酥癢,直至欲瘋似狂的痛苦?這點點滴滴,無窮無盡,海上落日朝陽,都似在這永恆的滴水之中循環往復。常人受這滴水之刑,幾個時辰便必難以忍受,她是為族長代償,卻須得行滿十八個時辰,方才能停下。

村人要將她扶起之時,被他重重推開。他看她臉上慘白,雙唇不住抖顫,眼中卻失去了常人的神色,似乎靈魂真的被擊碎散失了一般。他叫她的名字,她卻茫然不知回應,甚至對他也已不識。無論她是否已經失去了靈魂,至少已經失去了一切回憶。

他指著所有村人,在海上陡然響起的雷聲中咬牙道︰「你們害得她成了這樣,我,我絕不會原諒你們。這族長不當也罷,你們誰愛當誰當去吧。」

雷光亂綻,風浪起時,他竟帶著她坐到船中,兩人在海天的連綿怒聲之中離開此村而去。村人全都慌了手腳,興許在千年之中,都從未遇到過如此境況。世代傳承,或經常有族長遇難身亡,但何時有過拋下族人自去海中?尤為令村人恐慌的是,長老竟也在這雷電滾滾,惡浪滔滔之時溘然而逝。全體村人不禁同時跪下,哭喊著求海神原諒。

他與她,在海浪之中顛簸,又回到了那一座深紅的島礁之上。他摟著她任由海濤陣陣淹沒自己,似要如此一直坐下去。直到海上再度風平浪靜的時候,他看看懷中無限安靜的她,卻發現她一頭青絲卻慢慢的失去了光澤,慢慢變作了白發。

那滴水之刑或許並不能奪去她的靈魂,也許也並沒有全然奪走她的憶念,卻只是在一夕之間奪走了她的青春之時。她用眼角已經布上皺紋的眼靜靜看著他近在咫尺的雙眼,又用已有些顫抖無力的手輕輕撫過他身上猶在的傷痕。

兩人沒有交談,也沒有變過這相懷而坐的姿勢,似乎已化作了海上一雙亙古未變的石雕,只是面對著潮生潮落。她的頭發越來越白,她的臉容也越來越蒼老。終于到了那一日,他感到懷中的她已經褪去了一切形體,化作了濤聲之中那一團砂塵,隨海風漫漫飄去。

他想起自己似乎從未完成過她的心願,直到她在海風中飄逝,他都沒有弄明白過那「新娘」兩字究為何物。此時他又想起若干年前,他們在海底看到的那株珊瑚樹,想起那張琉璃般的人面,只可惜這瞬間的記憶也只是驚鴻一瞥,隨後便跟著她冉冉而去。

若干年後,當他自己也變得老邁,獨自在島礁上慢慢等待這一生的終結之時,濤聲之中卻似隱藏著一段笛聲,聲聲吹響在他耳中。

他終于醒來,想到這漫長的一生只是在那「煙羅蜃宮」之中的幻境。紅顏與白發只是一瞬之隔,走過那虛幻的長夢,再度回到真實的人世,他又該如何面對一切塵緣?

那煙霧又慢慢地收回到那玉爐之中,滌生從幻化百年的飄渺青煙中走出。

若離也似大夢初醒般站在面前,兩人詫異相對的時候,滌生眼中師姊的俏麗容顏之中似乎總是帶著那白發飄飄的重影。他二人自是已不知在那海底苦竹夫人已為二人前路略作暗示,如能記得,並據此避開一些境地的話,也便不會有了日後那糾葛苦楚。

只是身在宿緣輪中,又當如何解月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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