滄溟步光 第五章 悲歡離合(2-3)

作者 ︰ 凌 覽

(2)

陸江津百思不解,不敢久耽,立即向韓伯母說明了情況,說組里找他有急事,他得馬上回去。韓伯母也不強留,只是提醒他晚上騎車要慢點。詩心依依不舍地向他揮手︰「哥哥,再見……路上小心些。」

陸江津路上騎得飛快,由于是頭一回來韓清的新家,路況不熟,路上還差點撞了棵樹。等他急匆匆的趕回宿舍,老黃和另外幾個同事正在等他。他進了宿舍後,老黃一臉鄭重的道︰「江津,你坐在凳子上,听我說。」江津覺得氣氛不對,不過他依言坐下來,一頭霧水地看著大家。立即有兩位同事一左一右地包抄上來,使勁扶住他的肩。陸江津驚疑不已的說,你們……干什麼呀?組長,究竟出了什麼事?老黃滄桑的臉痛苦地抽了幾抽,眼里突然滾出兩團眼淚,說︰「江津,你要扛住啊,李雙……」他哽咽起來,「李雙她走了。」

陸江津莫名其妙的道︰「走了?我知道啊,她給我寫信說了……」「江津,你要節哀順便啊。」大家忽然悲傷的說。「你們說什麼?」陸江津詫異得呆住了。「李雙……走了,不幸英年早逝……」陸江津只覺得天旋地轉,他張了幾次嘴,一句話也沒說出,好半天終于說出一句︰「誰說的?」

老黃說︰「她是在執行任務途中……可能是勞累過度,提前三個月就早產了。她臨產的時候正在路途中,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等幾個小時以後找到最近的醫院時,已經太晚了,孩子保住了,大人沒保住……」

陸江津突然發出一聲干號,這號叫似乎用盡了他全部的氣力,綿長而慘烈,好半天後,這一嗓子哭聲才逐漸的細若游絲,接著,兩團液體,從他臉上的兩個洞里噴涌而出,又從臉上滾滾而下。他用干啞得幾乎听不見的聲音道︰「不可能!不可能!」然後,發瘋一樣掙月兌兩位同事的手,叫道︰「這究竟是為什麼?!」

電話響了,老黃接了起來,說了一句,便又立即遞給江津,他一把抓了起來,只听趙棲梧在電話那頭抽泣著說︰「江津是你嗎?你千萬要挺住,我現在最不放心的是你。你要平平安安的回來,我必須見到完好無缺的你!你答應姐姐……好嗎?」

淚水象決堤的洪流,在陸江津的臉上洶涌地傾瀉,從他的眼里,臉上,下巴,牽著線的滴淌到電話機上,發出一片雨打芭蕉般的嘀嗒聲。

陸江津死也不肯相信,去年離開北京來九江時,和妻子的那一次分別,竟然成了他們的生死訣別!

(3)

命運從來就是一個無常厲鬼,專向善良的心靈下手!

人生,是何其的無常!

生命,又是何其的脆弱!

老黃默默地已經為江津準備好了回家的一切,包括回北京的汽車票和船票。同事們又給他準備了些吃的,並將他的軍壺灌上滿滿的一壺水。反正該做的,大家能想到的,都七手八腳的替他做了。當晚,同事們默默的陪他在宿舍里坐著,安慰他,開解他。陸江津不吃不喝不說話,一動不動地坐了一夜,象個木偶。大家覺得,這一夜真是太難熬了。陸江津也不再叫喊了,只是默默地流淚。凌晨天還未亮,陸江津冒著早春的嚴寒,歸心似箭的前往北京。黃漢生怕他想不開,派一位同事陪同他回北京。黃漢生將那個同事拉到一邊,叮囑說︰「寸步不離,上廁所也得跟著!」

凌晨的天空飄過來一大塊雲,遮蓋了新月的光華,那雲似乎有千鈞之重,因為它將頭頂的天壓得低沉了很多。夜空黯淡下去。船還沒有來,站台上有幾處稀稀落落的人影,或低聲地談笑,或溫言軟語的叮囑,或無所事事的踱步。江津不知道為何就站在了站台上,如果不是有同事跟著他,幾次給他撥正了前進的方向,他這具行尸走肉不知道要走到哪里去。在空曠的站台上,陸江津呆呆地站著,象一根木樁,仿佛一下子就變得老態龍鐘。他無論如何也不願相信,生龍活虎的妻子會離他而去。他偏執地認為,這是某個人精心設計的險惡的騙局!他一定要去揭穿它!他的憤怒大于悲傷。他因此而顫栗起來。

廣播里懶洋洋地傳來通知︰船晚點半個小時。陸江津厲聲吼道︰「為什麼會晚點?為什麼!」他的厲吼拖著哭腔的尾音,在站台上尖銳地回蕩。站台上仿佛一台混沌不清的收音機被「啪」地切掉了電源,頓時顯出一種鴉雀無聲的空曠。形形色色的人看他的目光霎時高度統一成為一種︰驚疑!一個人高馬大的漢子背著手踱過來,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問︰「這位解放軍,你這是怎麼了?」

江津充耳不聞,同事連忙向漢子說沒事沒事,漢子不滿地說,一驚一乍的,嚇我一跳!

船終于來了,同事扶著江津上了船。到了船頭,江津就不往里走了,同事說,這里冷,咱們去船里吧。陸江津不說話,也不動。過了會兒,人上完要開船了,工作人員要求所有人員不得在船艙外逗留,陸江津才木然地來到船艙坐下。他將頭靠在船艙的骯髒的玻璃窗上,用琉璃窗支著他的頭,又用頭支撐著他沉重的身軀,虛弱地喘息,兩眼間或一輪地望著窗外混沌的天色。從外面看去,那悲愴孤獨的面容,就象一幅嵌在畫框里的陳年油畫。

陸江津回到香山時,李雙的遺體已經運回北京,停放在新建的職工醫院的太平間。這是香山導彈設計院成立後,醫院太平間迎來的第一位死難者。一個年輕的生命,就這樣倉猝地消逝了。直到見到李雙的遺體,陸江津才不得不相信,妻子真的已經離他而去,永遠,永遠地,她走了。她不會再和自己談笑,凝視,擁抱。她說過,她們這樣人的生命只有兩種狀態,象死一樣的活著,或者,真正的死去。陸江津曾經發誓,在她活著的時候,一定要給她美好,給她幸福,給她安全,讓她真正的活著,幸福的活著,快樂的活著。但如今……他在妻子的遺體前長跪不起,路上已經流干涸了的眼淚,再次如注傾瀉。江津沒說一句話,只是靜靜的望著她,他因為長時間不張口,嘴皮都牢牢地粘在了一起。嚴欽副院長、馬人合主任及其它的相關領導都來看望慰問了他,馬人合說︰「李雙同志是在執行任務的時候去世的,撫恤按因公死亡走,院里已經研究過了。江津,人都走了,多想也沒用,節哀吧,自己身體也重要啊。」老馬特地安排趙棲梧全天陪著他。她默默地陪伴著江津,為他做這做那,打點一切,她說︰「我去把振航抱來,跟他媽媽見最後一面吧。」

李雙留下了個兒子。一會兒,趙棲梧去抱來了。可能因為李雙懷孕的時候就長期營養不良,再加上早產,這孩子長得特別瘦弱,頭上的毛發稀稀拉拉的,兩只小眼楮沒什麼神采。趙棲梧說︰「振航,這是你的媽媽,你好好的看看她,你再也見不到她了。」不曉事的振航躺在她的懷中,木然地望著這一切,小手不安分地亂動,眼珠陌生地望著這一切。

和李雙一同外出執行任務的同事也來了。江津問她,李雙走的時候有沒有留下什麼話?同事揩著眼楮說︰「她讓你好好的照顧自己,頑強的戰斗,幸福的生活。」江津道︰「還有別的嗎?」同事搖了搖頭,說︰「李雙臨走的時候,幾乎一直處于昏迷狀態,在她醒過來的時候,回光返照似的說了這句唯一的話。」陸江津顫抖地從上衣口袋里掏出他曾經給李雙寫的卻沒機會寄出的最後一封信,「如果說,這個世界上還有什麼東西能讓我魂不守舍的話,我想,除了那些奧妙的數學方程,就是對你們永無止境的思念了……」他看著看著,淚水再次模糊了他的視線。

李雙的骨灰安葬在香山陵園,是陵園里第五具航天人的遺骨。前四位都是在導彈設計院建設中犧牲的工程兵,李雙是埋在這里的導彈設計院第一人。春寒料峭。一輪黯淡的夕陽瓖嵌在天空和香山山麓之間,傍晚的輕風仍舊帶著一絲襲人的寒意,吹起了樹枝沙沙的輕響。香山陵園靜臥在一座土丘之下,寧靜肅穆,一片空寂。沒有墳冢,窄小的石碑下就掩埋著李雙的骨灰。一條生龍活虎的生命,就象一顆流星絢麗地劃過夜空卻瞬間隕落于塵土。這里沒有窮富之別,沒有高低之分,這是生命必然的盡頭,一個人最恆久的擁有,人生最徹底的自由。長伴者,松柏幽幽;天地間,清風徐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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