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隕沒有跟過去，阿瑟也沒有。
艾麗斯站在那里，呆呆的看著龍天和那婦人消失在門後的身影，不知在想些什麼。
「他沒怪你。」星隕的耳邊，傳來阿瑟細微的語聲。阿瑟很少嚴肅起來，但這四個字里，星隕卻偏偏听出了一絲嚴肅的意味。
他慢慢的轉過頭，阿瑟正帶著他那一臉招牌式的笑容看著他，但這笑容里，卻分明帶著一絲感傷。「他雖然有些偏執，但到底是個恩怨分明的人……況且，這並不是你的錯，東方斷所做的，本來就是你計劃之外的事……」
「但我可以原諒嗎？從我修習預言術起，幾位叔公就告訴我，要小心，謹慎，不可輕用，可如今看來，我又幾時真正放在心上過？」畢竟是十七歲的孩子，即便是星隕這樣天資聰慧之人，真正面對東方斷的遺孀的時候，也不由得對自己產生了懷疑，「我這樣做，到底對是不對？」
「我只記得，從我五歲那年認識你開始，便從來沒有見你懷疑過自己。」阿瑟的臉上，哪里還有平日里嬉皮笑臉的樣子？那語聲里，分明透著一絲絲的擔憂，「這麼多年來，你小子雖沒少害過我，但我又幾時懷疑過你的判斷？星隕，雖然我不知道你們星之一族那見鬼的預言術到底是怎麼回事，但是你如果連自己都不敢相信了，還談什麼窺探命運的奧秘？」
星隕沒有說話，深邃的眸子里劃過一絲感動的神色，十幾年的老朋友，到底還是看的出自己心中所想的。
屋子里很簡單，一張飯桌，三把木椅，一把懸在牆上的劍。
劍，斷劍。少婦走進屋子里的第一件事，就是取下了這把劍，雙手遞到龍天手中。
這當然是東方斷當年所用的那把劍。人總是很難忘記自己的第一次，對于自己的第一戰，龍天又怎敢忘記？只是此時，再次見到這把劍的時候，心中卻只剩下了無盡的酸澀。斷裂的劍鋒上，似還染著斑斑的血跡，龍天突然覺得，也許一直以來，自己都弄錯了什麼……
「半個多月前，斷哥回來的那一次，坐在這里，對著這把劍……坐了一夜……那時，我就知道，他恐怕是要走了……」少婦的眼中泛出了幾點淚花，臉上卻露出了一絲笑容︰「我雖不是什麼聰明的女人，但總算還是個識相的女人，他要做什麼，我從來不攔，也攔不住……」
龍天的臉色變了，他突然覺得，眼前的這個女子，沒有一絲靈力的普通女子，比世上的很多人，要可敬的多。
「兩年前，斷哥剛剛听到你的死訊那一天起，就常常抱著這把劍，一個人默默嘆息。那時候，我就料到，遲早會有這樣一天的……」少婦的臉上，淚光閃爍之中，竟已露出一絲驕傲，為自己的丈夫而驕傲！只有對于一個真正摯愛，真正懂得的人，才會露出的真摯的驕傲！「我凌琳愛上的男人，又豈會是那樣畏縮不前的懦夫？他之所以拖到現在，不過是因為雲兒還小，而我，又偏偏是個沒有任何武道修為的弱女子罷了……」
龍天的鼻子有點酸了，對于東方斷，這個曾經的對手，這個到最後唯一肯為自己復仇的人，是恩，是義？東方斷的選擇，他看不懂，更不知該怎樣報答……
「龍公子，可否將斷哥的劍，還給妾身？」龍天心神恍惚，听到凌琳的問話，來不及思考什麼，就已把劍遞了過。
「不知龍公子有沒有時間，听妾身就講個故事？」凌琳捧著丈夫生前的劍，一行清淚不由自主地從臉頰落下。
龍天怎麼敢說不。
「第一次見到斷哥的時候，他的手里就拿著這把劍，從那以後，我就沒有看見他放下過這把劍。」凌琳的臉上露出一絲回憶的表情，淚水打濕的素顏上，一抹幸福的笑，讓人覺得那樣揪心，「那一年，我十五歲，斷哥，已經五十歲……」
龍天心里一陣驚呼，雖然早已料到，東方斷比凌琳大上許多，卻一直不知，兩人之間相差竟有三十五歲之多！
「可是不知怎地，我那時就認定了，這一輩子，都要跟著他！」凌琳聲音里的那絲堅決之意，讓龍天不由的有些動容，「那時，他已是天下聞名已久的尊級高手，雖然只有初階，卻已在神武大陸闖下了斷情絕義，嗜血修羅的凶名！而我，不過是一個沒有修煉天賦，連自己家門都沒出過幾次的世家小姐……」
世家小姐戀上浪跡天涯的武者，這在神武大陸本是俗套得不能再俗套的故事，但在凌琳講來，卻有著一種觸動人心的辛酸。
「他大我三十五歲，他東方家雖只剩他一人，卻是我凌家的百代世仇！父親不許，長輩責罵，甚至當時就決定將我許配了人家……我不惜拋棄所有的親友，叛出凌家，隨他而去！」凌琳的語聲中，仿佛還能听的出當年內心的種種掙扎，「從那以後，我再也沒有見過父母一面……就算是父親離世的時候，我也只敢在很遠的地方偷偷看上一眼……可是，最大的問題是，斷哥，他是真的不愛我……」
「他不愛我，我從一開始就知道，可我依舊是跟他去了……是不是很傻？」
‘我跟了他十年，他練劍，我在一邊看著；他和別人決戰，我在一邊等著；他受了傷，我給他裹傷上藥；他去闖斷魂山絕地，我在後面跟著；他被仇家追殺無路可走，我隨著他四處逃竄宛如喪家之犬；他怒極了發火趕我走，我就在故意落在後面遠遠追著……十年時間，他和我說的話，還不超過十句……」
此刻，就算龍天是鐵石心腸，也已被這樣一個痴情的堅韌女子感動，一個一絲靈力沒有的凡人，跟著一個活在刀光血影之中的武者，又豈是這樣容易？那斷魂山絕地，又哪里是這樣好闖的？恐怕東方斷自己進去，那一次也是九死一生……
「我二十五歲那年，他告訴我，他要娶我……我答應了。」凌琳的眼角，再次翻出幾點幸福的淚花。
「洞房花燭之夜，他告訴我，他不愛我……之所以娶我，不過是因為他已經六十歲，而東方一家一脈單傳，此時也需要一個孩子來傳宗接代了……」
「他不愛我，我從一開始就很清楚……他愛的，只有手中的一把劍！但我，依舊是嫁了……」
龍天明白，只因他曾經，也是這樣一個人，除了劍以外，什麼也不懂。武者壽命悠長，六十歲的年紀，並不是很大，但對于想要一個孩子來說，卻實在已不早了……
「成婚之後，我便留在了他在龍都城外秘密購置的宅院里，只因我知道，一個妻子，已經不應該再隨著他到處闖蕩……甚至，也想過，這或許只是他，擺月兌我的糾纏的一種手段……」
「他不愛我，我不怪他……成婚之後十年，他只回來過五次，每一次，不是大醉酩酊，便是渾身的傷口……每一次，都是短短的在我身邊歇上幾日，就再次一去無蹤……我就坐在家門口的石凳上，等了他十年……」
「在我們成婚的第十年，我終于有了他的孩子……本以為這次他會留下來陪我，哪怕只是十天半月也好，但是一覺醒來，他又是消失無蹤……本想著，再也不要想他，但是兩年之後，當有人告訴我，他與你決戰性命垂危的時候，我依舊是去了……」凌琳的臉上，已分不出是哭是笑，二十幾年的時光，為了這一段感情……最終，卻只換來三年的幸福！
後面的事情，龍天當然已道……一個抱著幼子氣喘吁吁地跑上山，堅定地攔在自己面前的身影，在他的記憶里，依舊是那樣清晰。
「他要去為你報仇，我本就沒有想過攔他……這一輩子，最讓我自豪的兩件事，一是嫁了他，第二就是他，在他心里，你對他的大恩，不是因為放過了他，而是因為你沒有殺我！他終究，是愛了我啊……」凌琳發出一聲不知是喜是悲的笑，臉上的淚水，早已打濕了衣衫。
「從一開始，我便知道留不住他，到最終，我依舊是留不住他……但是，我仍然是愛了他……」
最後一句話說出的時候，凌琳已幾乎發不出聲音，斷裂的劍鋒，已深深地刺入了她的心口，鮮紅的血，汩汩地流出來，染著白色的孝袍，顯得那樣淒美。
龍天完全被他的故事吸引了，發現的時候，卻是再也來不及，冰冷的劍鋒，已將帶走她的最後一絲生命。
「龍公子……咳咳，雲兒，雲兒就托給你照顧了……斷哥，斷哥他既然要你來，必然是信你……我，我也信你……」
龍天扶住的，終究只是一具沒有了生命的尸體……
「你愛不愛我，我都要隨你，天涯海角，生死不離……」
「莫問情往何處去，生生死死、但隨君！」
龍天沒有落淚的能力，但他的心，已在滴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