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昭雪 陸吾(四)

作者 ︰ 安慶j

()9.

鳥之將亡,其鳴也哀;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公羊高用一死來表明自己大義凜然的決絕,我自然也要兌現他生前對他許下的諾言。母後說罷公羊高自縊的消息,我轉過身來即欲離去。母後好奇的叫住了我︰「日兒,這麼晚了,你還要到哪里去?」我停住了走到門口的腳步,背對著母後沉痛的說︰「公羊高待我如兄如父,十余年若一日的含辛茹苦。今日他溘然長逝,我自當應盡人主之責,替他處理後事,照管好他的一家老小。」母後走到我的面前,輕聲問我︰「你真想幫公羊高照管家人?」我更加莫名起來︰「那是自然。他生前有恩于我,他死後我自當涌泉相報。」母後細心的瞧了瞧門外,見並無他人,就離我更進一步的小聲說︰「若想保公羊高的家人高枕無憂,你須如此如此……」

謝別了母後,我披星戴月的連夜去往了父王的寢宮。午夜的冷風刮得人心口直痛,我想著和公羊高老先生點點滴滴的過往,淚水決堤般的肆意傾淌。公羊高盡心竭力服侍我的將近十五年時間里,我從未對他有過任何物質亦或精神的答謝。他的存在,比歲月的無邊積塵還要默默無聞。頤指氣使的我,總是習慣于把一個僕人的關懷當成理所應當,卻從沒想過,一個老人十幾年的無微不至究竟因為什麼。他替我寬衣解帶的時候、他哄我安心入睡的時候、他教我走路說話的時候、他為我擔驚受怕的時候、他給我噓寒問暖的時候……他曾經和我一起共度的無數個時候,我都沒有悉心想過,他深邃的眼眸中飽含的不只是一個臣子的本分。他宛若是上天派到我身邊的使者,等我漸漸懂事成人了,他也便完成使命似的安心離去了。

父王燈火通明的寢宮,在闌珊的夜色里顯得格外耀眼。我正待舉手叩門,寢宮的宮門卻鬼使神差般的自己開了。父王沉著的嗓音以比射出門縫的燭光還要飛快的速度從里面傳了出來︰「皇兒不必多禮,自己進來就是。」我踏著不可思議的步伐,誠惶誠恐的直走到了父王的床前。他閉目養神的斜倚在床邊的靠枕上,呼吸勻稱的半醒半睡著。我按著宮廷的禮儀,向父王恭敬的請安︰「父王安好,兒臣前來給您請安。」父王依然神態自若的閉著眼楮︰「請什麼安啊,都那麼晚了。你有事直說,我們父子之間還有什麼可客套的啊。」我起了身,站立在父王的左邊︰「父王大概應該知道了吧,兒臣的侍者公羊高剛剛在家中懸梁自盡。」父王青白的臉色中看不出有什麼變化的說︰「嗯,我也是才听下人們稟報的。」他說完,睜開了疲乏的眼楮,里面明顯的布滿了血絲。

我又再次跪下,略帶哭腔的說︰「萬請父王贖罪,公羊高企圖玷污服侍兒臣的另一名宮女,被人無意撞見,這才畏罪自殺。」我依照母後吩咐的計策,捏造了公羊高玷污宮女的事件。父王听後,仍是息事寧人的擺手說︰「算了算了,人非聖賢孰能無過?再說,知人知面不知心嘛。說也想不到公羊高一世英名,竟至于落得如此可憐可恨的下場。」父王把右手搭到了我前傾的肩膀上,語重心長的教導說︰「你也不必因為此事過于自責,公羊高是什麼樣的人,是他自己的造化。他走錯了路,不該由別人承擔迷失方向的後果。」父王換氣似的歇了片刻,又接著說︰「日後你繼承了大位自會明白,做君主的,最高貴的品質不是風雅,而是寬厚。個人都有個人自己的想法,我們能做的就是盡量調和眾人的口味,減少不必要的損害與摩擦。」他似乎還沒有盡興的又補充了一句︰「哎,冤冤相報何時了。」

父王的話語總是那麼的細水長流,讓我找不到任何痛恨他的理由。我試探著問父王︰「父王,兒臣還有一個請求。」父王從靠枕上有些艱難的起了起身子,試了好幾次都未能如願,他干脆又再次倚在了上面︰「你看我,人不服老果然不成啊。」我幫著他正了正靠枕的位置,扶他找到了一個舒服的位置靠下。父王舒舒服服的靠下後,像是想起什麼似的問我︰「你剛才說什麼來著?」我忙接道︰「兒臣是想向父王提一個不情之請。」父王爽快的說︰「你只管說,只要我覺著合情合理的,自然舉雙手同意。」他說著舉起了雙手,愉悅的朝我晃了晃。我的心底又激起了一陣暖流,嗓音嘶啞的說︰「兒臣,兒臣想請求父王允許兒臣供養公羊高的家人。」父王眼神有些不明白的問我︰「你所說的供養,是指……」我趕忙解釋說︰「公羊高上有老下有小,他這一去,家里老老少少十幾口人便失去了依靠。雖然公羊高死的罪有應得,可他畢竟任勞任怨的服侍了我十余年。我想把他的家人接到府內,好好善待他們,也算報答了公羊高的如山恩情。」父王低下頭,沉思了許久才說︰「也好。你能有此想法,也不枉我多年的殷切教誨。」父王說完又示意我退下︰「我看天色也不晚了,你且回去歇著吧。有什麼事情,明日再說。」父王動作遲緩的將身子平躺在床榻上,我替他月兌下了鞋子,又幫他蓋好了被子。我的手無意中踫到他身上嶙峋的瘦骨時,才切身的感受到這個我兒時心目中頂天立地的男子漢,終于一步步的走進了黃昏中的秋天。

10.

我從父王寢宮中出來的時候,在走廊處踫到了四處閑逛的弟弟慕容月。他一個人孤獨的站立在刺骨的寒風中,神色淒然的望著繁星夜幕。我停在離他有一段距離的地方遲疑了許久,才走上前去和他打起了招呼︰「弟弟,這麼晚了,你怎麼還未入睡。」他就是這樣一個任性的孩子,閑來無事的時候總喜歡一個人靜悄悄的呆著。弟弟驚詫著一個機靈轉過身來,見到是我才放心似的長舒了口氣對我說︰「哥哥,听說你的老侍臣公羊高先生自縊身亡了,望你不要過度難過才是啊。」我和弟弟從小就是平常人家中兄弟相稱,這是他很小的時候就向父王提出來的請求。因為他覺著,用「哥哥」「弟弟」彼此想稱呼,比「皇兄」「皇弟」听上去親切多了。由于他生下來就是個多病的孩子,我們一家人都寵著他。父王更是寵愛他寵的都有些過度了,什麼事情都依著他來。好在弟弟自小心地善良,怪誕的舉止雖然有過,但也僅止于玩笑的範囿之內。

听到弟弟勸我不要傷心過度,我心里反倒是有些不太自然。從小到大都是我們對他百依百順,他忽然說話像個大人了我倒是有些不習慣了。我走到他身邊,伸手模了模他勻稱的頭頂說︰「弟弟不要擔心,道理我都是懂得的。公羊高先生一生好善,從沒做過什麼壞事,我相信老天爺會護佑他平安進入輪回的。」弟弟露出了欣然的笑臉,他伸手指著天上說︰「東野尾(東野尾,慕容月的啟蒙老師兼侍臣)先生時常對我說,每個生前行善積德的好人,死後都會變成天上的一顆星星。」他回頭看了看我,又說︰「哥哥,你仔細看看天上,那顆新升起來的星星是公羊高先生的。」我被他天真的想法,弄得又是好笑又是感動︰「弟弟啊,你真是的啊,現在夜幕漆黑的連路都看不清,天上那有什麼星星啊?」弟弟依然固執己見的說︰「不對啊,東野尾先生說過,只要是兩個人足夠的心心相印,即使白天也可以看到那顆屬于他的星星的。」我有些玩笑的問弟弟︰「那將來東野尾先生去世了你是不是也能在白天看到他的那顆星星呢?」弟弟認真的沉思了一下,堅定的回答說︰「我想的確是這樣的。平常的時候,我坐著一動不動什麼都不說,東野尾先生也能猜得出我在想什麼。他什麼也不說的時候,我也一樣可以說出他在想什麼,只不過我都是假裝不知道罷了。」

弟弟慕容月晚我一年出世,天生就是個耽于幻想、純真無邪的孩子。每當我有什麼不愉快的心事了,都可以找他暢所欲言。他通常都會像醫生傾听問診的病人那樣安靜的听著我說這說那,中間時不時的也會加上自己對某件事情的一些看法。他的看法倒是其次的,最重要的是他看法的本身听來就足以使人忘乎所以開懷大笑了。我不怎樣見過他傷心睹目的時刻,但他時常自己躲在無人注意的角落里,一個人出神的發呆。他空洞的眼神里,很難讓人看出什麼,或者說,壓根兒就一無所有。他的容貌和他的身材相仿,都一樣的儒雅玲瓏討人喜愛。他有著一對明晃晃的大眼楮和黑閃閃的長眉毛,那是他身上最是讓人看得著迷的部位。他笑起來的時候,渾身都會跟著軟綿綿的抖動。而他憂郁的時候呢,彎月狀的小嘴兒撅的煞是可愛。說來話長,他似乎並無多少時間有過不開心或者很開心的時候。大多數狀態下,他都是故意躲著人群似的,自個不聲不響的呆著。說不上我行我素,當然更說不上行為怪癖。總之,他是很容易就會被人忽略的那一類。

我和弟弟的關系,保持的總讓我認為是我在和自己的影子自彈自唱。夜深人靜了,在看不到弟弟的時間里,我也會漠然的懷疑弟弟是否真的存在過。他是不是我幻想出來的另一個我,或者說是我的影子。他那麼真實又那麼虛幻的一言不發,像個參禪打坐的得道高僧。我看到他就會想起自己,看不到他也能想起自己。他既是我的一面鏡子,也是鏡子里的我自己。我從他身上看到了我,也從我身上看到了他。我在對他說著說著話,就很容易的懷疑起自己是不是又在自言自語了。因為在我心目中弟弟一個人呆著的形象太過突出了,以至于我每想到他,就會習以為常的想起角落里形神兩忘的呆著的那個孩子。弟弟和我有很多地方大相徑庭,可這並沒有成為我們之間求同存異的特質。

親情或就是這樣一種奇特的東西,你有了一個弟弟,就再也不用擔心自己有一天會丟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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