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恩記 1209、焦慮

作者 ︰ 掃雪尋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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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世知道自己的脾氣,要是讓別的人跟著他,恐怕不需要他主動趕,別人也自然跟不了幾天就得跟「丟」了。但嚴行之這孩子是誠意要向他學醫,被他尾隨了幾年,廖世差點就松動了心思。

只是……這一趟去,差事不好辦啊!

廖世擰著眉琢磨了片刻,忽然又問道︰「你不是回家探望母親麼?你就這麼離開,連道別的規矩都‘省’了?」

嚴行之聞言不禁心弦一顫。對他而言,生命中有許多輕易難舍的親人,廖世這一句話,算是擊中他的脆弱處。他也因此,良久沒有出聲回話。

但是漸漸的,他又想通了一個道理。親人的掛念固然需要珍視,但一個人長大成年,便需要有自己的人生理想。雖然國朝以仁、孝、禮為精神主旨,此乃國風,亦憑此燻陶民風精神,但一個人如果因為過分重孝義,只駐足于一處,。不思自己的理想與事業,沒有個人存在的意義,那豈不是仍負了孝義?

從父親上至祖父,一生為之努力的,都是想著怎麼克服家族里代代傳遞的怪病。這種病奪走了兄長的生命,令母親哀戚半生,現在嚴家傳到了自己這一代,難道自己不需要做些什麼?每天陪伴在母親身邊,哄她開心,她就能真的一直開心下去?

唯有克服此疾,籠罩在嚴家頭頂上的陰影,才能徹底揭去!祖父是這麼想的,父親也是這麼想的。而母親……她也一定能理解我的!

祖父在醫道上跋涉一生,雖然仍是沒能找到徹底治好這種怪病的藥物,但他為嚴家積累了豐富的醫學知識。然而,也正是因為這些醫學底子,讓已經將其全覽一遍的嚴行之思考到一個問題︰也許嚴家探尋的醫道已經走到一個瓶頸區,再憑這條路往上走,要尋突破,進度或許會變得異常緩慢。

強阻當前,或許變通之法,也是出路。

祖父曾說過。廖世是藥師當中的最詭、最強者。嚴行之對此一直很疑惑。醫與藥,看起來同是一家,這里頭還能有什麼區分?而在大風嶺近距離尾隨廖世的那幾年,嚴行之對于祖父嚴廣說過的話。似乎能感悟到些許了。雖然他還沒能完全理解廖世的藥道與爺爺的醫道之間。最明晰的區別。但他已然因為那幾年尾隨廖世的見聞與領悟,決心要拜入廖世名下學習!

其實,藥道與醫道最明顯的不同。就在于創新領域。例如面對林杉的燙傷,是醫者都知道難治,但恐怕只有廖世會想到雪蠶晶這種東西。只有像他這樣痴迷藥理的人,才會不但不甘心于只在書本里學習,還能將自然界所有事物都與藥理聯系起來。嚴廣曾在孫兒嚴行之面前對廖世做出一個特別的評價︰在當世,動物脂液類藥劑的煉取,除了廖世這種怪物擅長,別的藥師輕易都是不敢踫的。

嚴廣如此評價廖世,其實也間接等于是在說自己。

嚴行之亦已意識到,嚴家的醫術,目前大致還是停留在草本入藥這個區域,不是嚴廣思想守舊,而是因為當代整個醫界的步調就是這樣。

那麼,不去抨擊別的問題,只問藥道,在動物脂液煉藥這個領域,能不能找到攻克嚴家那種奇怪家族病的辦法呢?

這個設想是未知數,但這個領域的入門處,的確只能從廖世那里取得。

嚴行之知道,如果憑借祖父現在在醫界里的聲望,給廖世施壓,讓他配合幫忙,他一定會給幾分面子。但學醫這種事,不同于交易,不是師父傳多少,徒兒就能領會多少。這種學問要時間的積澱,而祖父的學識已經臨近固定模式,讓他晚年再求學別派,顯然不行,這事還得年輕一輩拾起來鑽研。

嚴行之認為自己身為嚴家後人,便也有一份義務,致力于攻克困擾嚴家多年的怪病。哪怕完成這樣的目標,需要借用別的學派的力量,看起來似乎對祖父一生積累的學識有些不敬。然而,邁過這道難關,不是靠繼承祖業就可以完成的,若要追究起來,祖父年輕時,也不止是求師于一門。

良久不聞嚴行之再開口,不知怎的,從不在意旁人感受的廖世忽然心生一絲自責,好像自己說了非常刻薄的話,傷了別人的心——其實他常這麼干,只是今天少有的這麼有自知之明。

遲疑了一下,廖世忽然勒馬停步,轉過身看著嚴行之,緩言說道︰「要遠行,也別這麼個走法,至少給家里留封信。」這話說完,廖世已從衣袋里取了兩個小藥瓶子在手。這瓶子是沒有瓶塞的,因為瓶口被他鑄合了。就見他捏著兩個瓶子正對著一磕,瓶口破碎,算是開啟了瓶蓋。把兩瓶液體合成一瓶之後,他便將瓶子遞近嚴行之。

「藥水不多,字要少寫,寫完了我帶你去京都。」

嚴行之見狀先是一怔,想不到廖世居然松口了,主動的要帶他同行。很快他也回過神來,略一琢磨,就要月兌了外衣做紙書寫,卻被行在他身邊的邢風制止了。

邢風已經跳下馬背,把自己的外衣月兌了,覆在馬背上,然後認真地道︰「行之,用我的衣服寫,我會幫你把信帶到。雖然我不知道你為什麼一定要跟著這位長輩遠行,還走得這麼急,但我知道你不會是無理沖動的人,一定有這麼做的原因。你這次遠行,什麼行李也未帶,一路上要多保重,這天氣,似是要下雨的樣子,你要當心保暖。」

嚴行之聞言心中一暖,順手在馬背負著的一捆枝葉里摘了一葉卷作了筆,抓緊時間在邢風的衣服上書寫,同時還緩言說道「邢風。這位長輩就是我這些天常對你提到的藥師,我跟著他同行,我家里人會放心的。」

邢風聞言,禁不住又將一旁那馬上老頭多看了幾眼。他有些難以想象,嚴行之無比崇拜之人,竟生了這個模樣。但等他回轉目光,看著嚴行之正用樹葉沾著瓶中液體書寫,邢風記得,剛才那位長者當著他的面配藥,瓶子里倒出的液體是無色的。但此時嚴行之手中捏著的葉子筆尖。卻是一點有些刺眼的殷紅。

他頓時又覺得無比驚訝,對那長者的看法,已經發生急劇轉變。再看那人的外貌,與其手中鼓搗之物聯系起來。只覺得頗為詭異。

廖世早就不怎麼在意別人對自己投來的異樣目光。雖然他曾經也非常想向別人證明。他本來面相生得很英俊,但失敗次數過多,他漸漸的也就放棄了這個念頭。此時對上那少年帶著些不可思議神色的目光。廖世很容易領會這種目光所代表的意思,對此他早已習慣了無視。但當他看見那少年對瓶子里鮮紅的液體也流露出不可思議神情時,他終于開口解釋了一聲︰「瓶子里本來是用作洗傷口的藥,藥性溫和,不會像類似它的東西那麼可怕。」

初時看到那紅色液體,邢風的確有將它比做血水的意思,而嚴行之用這樣的「墨」來寫家書,會不會有些忌諱?但他很快也明白過來,身為獵戶家的孩子,他還沒嗅過不帶腥味的血。不過,在听到那長者的一聲解釋後,邢風感受到了對方的細心之處,漸漸也對那長者心生些許敬意。看來……嚴行之無比推崇他,的確是有硬朗道理的。

嚴行之留給母親的家書,簡短得只有一句話,很快寫完。拜別邢風,他便與廖世一道驅馬狂奔,絕塵而去。

急行一個時辰,見坐騎開始嘴角生白沫,廖世只得暫時放慢速度。他的馬昨天狂奔一天一夜,已是累得夠嗆,回程得稍微悠著點了。不過速度放慢,他也沒閑著,從馬背懸掛的布囊里拿出一只盒子,取出里面兩頁紙的雪蠶晶,然後解開自己的衣服,將兩張紙放了進去,緊挨著自己溫暖的胸月復,再合上衣襟,束好有點髒破的衣帶。

「這是……」看見這一幕的嚴行之即刻說道︰「藥師,你這是要孵化雪蠶吧?」

之前在采摘那種雪蠶食用的葉子時,廖世已經告訴了嚴行之,這葉子是要用來養蠶。盡管廖世需要的葉子並非桑葉,家蠶一吃就得死,但這樣古怪離奇的事,若是擱在廖世身上,很可能就是有理言通的。對于廖世,嚴行之已有些習慣心存這種設想,然而此時看見廖世拿出那涂滿兩張紙的雪蠶晶,其實就是蠶卵,他不禁又疑惑了,看樣子真的是蠶籽啊。

廖世點了點頭,沒有多說什麼,接著他又開始摘馬背上那一捆葉子,灑在空了的盒子里。

嚴行之琢磨了片刻,忽然又道︰「難道這也是藥?」

「你這不是廢話麼。」廖世終于開腔,因為他已經把盒子里鋪滿綠葉,手頭事了,也沒什麼別的事可做了。將盒子放回布囊里,廖世揪起衣擺隨便擦了手,然後接著說道︰「不是藥,我養來織布?」

嚴行之聞言不禁失笑。

廖世很少對人有好言語,比較嘴損,但這只是相對于普通人而言。如果拿他自己跟自己比,現在他的這種狀態,算是較佳了。他還有閑心開玩笑,盡管他開玩笑的技巧很差勁,但至少說明他現在心情還不錯。

所以嚴行之覺得這個時候,自己有一些話說出來,廖世應該不會立即改了剛才的主意,甩馬就溜。

無聲笑了一會兒,嚴行之漸漸沉下心緒,緩言說道︰「前些日子,我在京都與爺爺一起住了幾天,他同意我跟著你學習。」

廖世隨口道︰「這話你很早就對我說了,怎麼現在又說一遍,難道幾年前你說的是假話?」

這話剛說完,廖世就看見嚴行之的臉上漸漸又流露出笑意來,他忽然有了一絲覺察,感覺似乎有什麼不好的事要發生。

「不,我沒有騙過你,而藥師你身為長輩,卻總在騙我這個後生,希望這一次你別再這樣。」嚴行之徐徐開口,神情漸漸又嚴肅起來︰「爺爺後來還答應我一件事,待我回家陪母親好好住一段日子,他會親自送我去找你。」

廖世滿眼驚訝的看著嚴行之,一不留神,差點從馬背上跌下去。晃著身在馬背上坐好,廖世干咳一聲,沒有,心中則在想︰這孩子不似說謊,前些日子在白蘆泊時,一直覺得嚴廣看自己的目光有點奇怪,原來不是錯覺,他是真有事沒說。

「藥師,我從未見你為什麼事著急過,所以今天你走這一趟,估計不太簡單。」嚴行之絲毫未在意廖世的沉思目光,不管他是不是又在想什麼騙招,依舊照著自己的想法,不緊不慢的繼續把未說完的話接下去,「你的目的地可能是京都,或也未必,我只希望你別是因為想把我丟在嚴府,才帶我去京都。當然,你即便這麼想,我爺爺既然已經把承諾放在前面,就還是會把我扔還給你。你折騰我不要緊,莫要誤了你的病人才好。」

如果說,之前廖世勸退嚴行之,是提到了嚴母,擊中了嚴行之最顧慮的地方,那現在嚴行之則有些類似有樣學樣。

他是猜的,其實他並不確定廖世是不是急著去救人,只是見他這麼著急配藥,才察覺到了一絲問題的根源。但他只要猜對了一點,即讓廖世頭皮發麻,因為嚴行之可以寫信告別母親,但廖世沒法怠慢林杉的傷病,絲毫不能!

別離能逢再遇時,生死茫茫兩重天。

人命啊!廖世想到,如嚴行之所言,自己如果再花時間陪嚴行之「玩」,豈非也等于是把林杉的生命安危拿來「玩」?

意識到自己被一個後生擺了一道,廖世有些憤然的想磨牙,不過轉念一想,這事要推平了也容易,帶他去就行了——或者就在這路上用藥把他迷暈,隨便扔一家客棧里就結了?……(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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