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恩記 1171、春秋

作者 ︰ 掃雪尋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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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外頭走進來的二皇子王泓擺了一下手,道︰「御醫行診治事時,一切禮式皆可暫免,在宮外也一樣。」

御醫告謝一聲,不再,對跟著王泓走進來的阮洛,只是對了一下目光。畢竟阮洛沒有功名在身,御醫就是想跟他打招呼,也須在二皇子不在場的時候,才好展開。

王泓剛招呼完御醫這邊,準備抬步再往里面走,就听葉諾諾忽然又大聲哭叫起來。王泓步履微滯,偏頭看向御醫︰「怎麼回事?」

御醫走近床邊才發現葉正名又已昏迷,不及先給他號脈,而是先恭聲回答皇子地問話︰「葉御醫剛才醒了一會兒,只是很快又昏迷了。」

王泓目色一動︰「什麼時候的事,怎麼不告訴本宮?」

御醫連忙解釋︰「只是剛剛才醒了一小會兒,還來不及遣人稟告,請殿下恕罪。」

∼「你有何罪。」

王泓心底忽然升起一絲煩惡。御醫的話說到最後,那五個字,在不久前葉正名也掛在嘴邊好幾次,因為這幾個字,王泓又想起輦車里,葉正名對他說過的幾句半真半假的話。

但他沒有將這絲煩惡表現在臉上,只是語氣很平靜地很快又道︰「你留下,盡你所能照顧他,不論治療結果如何,你都是無/罪有功的。」

話說到這兒,王泓忽然听出,屋中葉諾諾的哭聲忽然變了調,側目一看。就見她不知在何時,一頭扎進了阮洛懷里。她的一張小臉緊緊貼在阮洛前襟,似乎把他當成一座靠山,她只想在這山里,找一個讓她可以躲避暴風雨的山洞。

如果阮洛此時變成葉諾諾想找的那一座山,這山上讓她容身的山洞,一定是充滿溫暖安寧的。

听著葉諾諾的哭聲變得沉悶起來,阮洛先是一愣,隨後他緩緩嘆了口氣,一只手輕輕拍撫著她顫抖的後背。另一只手托著她的後腦勺。稍微挪了挪,免得她貼在他胸口太緊了,讓她憋住了氣。

他一時倒忘了,此時屋里還有一個二皇子。

王泓離開時。也沒有再驚動阮洛。離開葉府的時候。除了那名御醫。他還留下了幾名侍衛。

御醫與留守的侍衛送二皇子王泓出門,在上車之前,王泓遲疑了一下。終是回頭吩咐了一聲,大致類容就是把近段日子里葉家的事,都交給阮洛主持,他留下的侍衛和御醫,盡可听其調遣。

……

葉諾諾伏在阮洛懷中,哭了許久,似乎是哭累了,漸漸竟睡了。

——听著阮洛穩定的心跳聲,在她覺得慌亂無助的時候,這種節奏恆定、代表著生命正在運行的聲音,似乎自然而然的有了一種魔力,讓她漸覺心安。

當小玉按照之前御醫地吩咐,去廚房燒好一盆熱水,端回來準備服侍葉諾諾洗臉,她就看見剛才御醫以銀針刺穴都無法使其平順安穩下來的葉諾諾,此時像一只累極了的貓一樣,蜷在阮洛懷里,呼吸均勻,已經睡了。

小玉心底忽然有一處位置動了動。

看見葉諾諾的貼身丫鬟走進來了,阮洛倒是沒有多想什麼,只輕聲說道︰「別再弄醒她了,帶我去她的臥房。」

小玉點了點頭,輕輕擱下洗臉盆。

阮洛就著葉諾諾睡著的姿勢把她抱起,這使他抱著她的手法,既有些像橫抱,又有些像是團抱著一個嬰孩,總之動作里的一絲一縷,都透露出了保護的意味。

跟著小玉的步履出屋,阮洛以那種姿勢抱著葉諾諾行走的樣子,一時間盡落入葉家家主臥房外,庭院里仍還跪著的那些葉家僕役眼中。

雖然阮洛沒有多想什麼,但在葉家遭遇這種大劫的時候,全體僕人看見這一幕,大部分人心底某一處,不禁也是動了動。

隨著二皇子離開時留下的口諭在葉家不太大的宅院里傳開,在知悉此事後,一眾僕人心中那個動念,就更顯清晰了。

當阮洛將葉諾諾輕輕放在床上時,她仍安睡著,沒再醒來。

這除了因為阮洛刻意放輕了動作,怕再驚醒她,還因為她也實在是太累了。之前她心里系著事,精神繃得極緊,倒還不覺得,然而這種精神狀態一旦松懈下來,身心的疲倦頓時便如山一樣壓了下來。

許多資歷深厚的醫師都見過一種猝死的病況,就是體現在精神過度緊張,以至于心力耗損已經超出自己的承受範圍,待到松懈下來時,心脈突然繃斷,自己卻覺不到了。

以葉諾諾此時的年紀,倒不至于會硬撐到那個程度,可能在那之前,她在體能上撐不下去,自然也就暈厥了。可即便如此,面對她剛才的那種狀況,仍是不能輕視。

心病也是病,有些大戶閨秀的虛癆癥,就是自己郁積出來的。所以之前那御醫會特意給葉諾諾也開了一帖藥劑,以他的資歷看來,這不是小事,葉正名又只有這一個女兒。

然而御醫的治療手段,似乎從一開始,在那銀針刺穴失效的時候,就已經昭示出一種不妙的結果。可世事難料的同時,又似是還穿插著一種奇妙,阮洛的出現,竟使葉諾諾自然而然的平靜下來。

阮洛見剛剛躺下的葉諾諾似乎還睡得不太安穩,雙手總在錦被下面動來動去,似是因驚嚇過度而自然抽搐,又像是想抓住什麼東西。他遲疑了一下,伸手探入被子里,將她的雙手握穩在自己手心。

他不知道要哄一個孩子入睡,應該怎麼做,只能隱約猜測,如果她此時在夢境里真的想要抓緊某樣東西,那對她來說。一定是很重要的東西,那便讓她抓住吧!

或許自己的手伸出去握住她的手,到了她的夢境里,會變成她最擔心的父親的手。

不知因為什麼緣故,阮洛忽然想起了自己的父親。

父親雖然武藝平平,主要擅長謀略,但他的身體也一直都是很健康的。然而他卻在壯年時,不過是路過那座荒城,竟被瘟疫奪去性命,這對他來說。算不算是天降橫禍?

父親剛去世那幾年。起初身邊的人還瞞著他,但很快也瞞不住了,因為自記事以來,父親每天都會拿出一部分時間陪他。或玩耍、或學習。幾年間從未斷過。倘若這樣的日常習慣忽然斷了。童年有一半在軍營中度過的他,見過許多與生死有關的事,不難把對父親的擔憂與猜測往那個方向靠攏。

然而那個時候的他因為每天都要服用多劑量的湯藥。精神與體力都快被藥燒干,他即便想像眼前這個小女孩一樣哭叫,居然都拿不出力氣。

近幾年,他沒有再像以前那樣頻繁地思念亡父,畢竟逝者已矣,生者更需要重視的,是活著要做的事。

但在早些年,他哀傷與思念亡父的最常見方式,就是做夢。

夢里他常會試圖去追趕那個熟悉又模糊的背影,他能感覺到自己跑了很久,很累,額頭後背都因奔跑而汗濕,但每當他差一點就要抓住父親的手時,掠過他掌心的,從來都只是一片衣角。

在夢醒的時候,他能感覺額頭和後背的汗濕還在,但自己的手,往往都抓在被子一角上。

此時他看著雖然睡著了,卻仍在被子里搐手抓來抓去的葉諾諾,他忽然明白了一個問題。

倘若幾年前,他在做那個追趕父親的長夢時,床邊能有一個人向他伸出手,那麼他即便握著的是別人的手,至少在夢里,不會那麼遺憾。

此時他就把自己的手伸給了葉諾諾。

不管葉正名到底傷成什麼樣子,以後能不能完全康復,至少現在他能幫她補滿一個夢。

因為葉家的事,阮洛想起自己兒時喪父的痛苦記憶,又將童年時做了很多次、卻沒有一次圓滿的追父夢境,影印在了眼前這個近乎有同樣經歷的小女孩身上。葉諾諾漸漸睡得平穩,眼角淚痕已干,可他的眼中卻漸漸蘊起一層濕意,自己尚未感知。

小玉一直侍立在旁,她旁觀阮洛看著自家時專注的眼神,因為有之前心底已經動了的那個念頭作為鋪墊,雖然她也有些感覺,這兩人之間某種感情的進展是不是太快了點,但她仍是暗暗覺得踏實了些。

以阮的性格與品行,若真將交托給他,也沒什麼不妥。

女子十三歲即可定親,年滿十五歲,及笄禮畢,便可以正式籌辦婚嫁之事,現在雖然年紀還小,但阮年紀也不大,兩人先熟悉幾年,也正恰時。

剛才在老爺的臥房里,二皇子也看見了那一幕,他對自家親如兄長,最後能留下那道口諭,似乎也說明了一個問題吧?

關鍵還是,葉家現在真的太需要一個能擔大事的主心骨了。

心里思考著這些問題的小玉,目光無意間掃過地面。葉諾諾的閨房今天還沒別的人來過,但地面上卻出現了一行濕意頗重的腳印。小玉順著腳印看過來,就看見了阮洛的腳上,還穿著那雙在海邊去接她們時,在大雨沙地里踏得透濕的鞋子。

小玉心念一動,悄悄退了出去。

……

等感覺到葉諾諾已經完全睡安穩了,阮洛終于輕輕松開她的手,替她蓋好被子,壓實了被角,他才自床沿起身,一轉頭,卻見閨房里已不見丫鬟小玉的人影。

尷尬的感覺有一瞬間掠過心頭,阮洛沒有猶豫,拾步而出。

閨房外,還有一個不算大的偏廳,阮洛看見小玉就站在廳中,在她腳旁還擱著一盆熱水,整齊擺了一雙干淨的夾棉布鞋。

阮洛微愣,然後才感覺到,自己的雙腳已經濕冷得有些發硬了。

小玉要服侍阮洛洗腳,被阮洛拒絕了,別說這兒是葉府,就是在他自己家,他也還沒讓白桃服侍過洗漱,一切日常小事,都是自己親自做。

他是不習慣被別人服侍,但他的這一習慣,落入小玉眼中,便又自然而然多了一重意思。

雙足泡過熱水,踏上干燥的鞋襪,阮洛頓時感覺自己也增了些精神。在洗腳的時候,小玉向他轉遞了二皇子回宮時,留在葉府的一道口諭,阮洛先是詫異了一下,但之後也沒有再猶豫什麼。

這事要是擱在別人身上,或許就顯得二皇子的要求有些失妥,但阮洛不同,他自己在京都沒什麼親戚,因而也比尋常人要更為重視他的。

雖說葉正名只是為他診治了兩次,但能在泊郡尋到鄉醫中的高手易溫潛,使他的身體狀況在三年的休養生活中獲益不少,葉正名這個引路人的恩情也是不淺。

何況就在前幾天的家宴上,葉諾諾還拜了他為義兄。

略微整頓了一下心緒,阮洛走出屋,正想著該怎麼布置葉府里的事,有些發愁自己對葉家還什麼都不了解,他就看見了庭院中,那十幾個仍一動不動跪在地上的僕役。

此時雨雖然下得小了些,但畢竟還不算完全停歇,這些人身上穿的衣服早已濕透,有幾人已經開始打冷顫。阮洛遲疑了一下,揚聲道︰「大家都起來吧!雨還未停,你們這樣耗著,對自己的身體不好,也幫不了什麼忙。」

不知人群里是誰喊了一聲︰「我要為老爺祈福,雨不停,我們就不起來。」

這話前頭半句听來令人感動,後頭半句則有些犯蠢了。天下不下雨,是自然現象,什麼時候會由人說了算?至多不過是有些人憑經驗可以觀測,但那也是被動地窺視天象,仍然做不到主動去控制什麼。

但阮洛听出來了,這句有些犯倔的話,蘊含了他們的一種決心,而凝聚出這種決心的深厚感情,讓他不忍再直言斥責和命令在場任何人。

阮洛環顧了一遍場間所有人,又問道︰「你們都是這麼想的麼?」

很快,他听到了嗡嗡低沉的群聲回應。

阮洛沉默了稍許,側目對身邊的小玉小聲問道︰「這事是誰起的頭?」

「是最前面那兩位大媽……」看出阮洛在听到這話後,眼中浮現出疑惑,小玉怕他想錯了,又補充說道︰「她們都是大的女乃媽,之後也一直在府中服侍。」。(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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