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恩記 1038、太突然

作者 ︰ 掃雪尋硯
-

「也許陛下肯定還是要傳召阮洛談這件事,只是擇時先後的問題。」余用慢步行至雅舍門口,將門輕輕關上,輕聲接著又道︰「你應該知道,經商的基礎就在于時局必須穩定。雖然也曾有靠國難發財者,但那就如行走于刀尖上,雖風景獨佔,卻左右都是懸崖,稍不留神就會墜落,所有家資淪為別人所有。這種商道並非正途,難得走遠。」

莫葉有些難以相信地失聲問道︰「余伯父的意思是,時局要變?」

「這尚且還是未確定之事。」余用抬起沉思微垂的目光看向莫葉,「要打仗了,只是戰地離京甚遠,我等京商本來可以不必擔心,然而今天陛下卻傳召了在下,叮囑做好準備。」

最近京都一如往日那般太平,所以莫葉還是有些難以相信余用此時說的戰事。不止是她,想必在現在京都的這種寧和環境下,這件事說給別的城中居ˋ民听,也是難得有人可以立即接受。

然而戰事于外消耗的是軍士武力器械,于內損耗的實是國力財庫,听余用所說,陛下此次傳召,是囑咐京商做好準備,如何準備不言而喻,這事又不像是假。

看著莫葉臉上那種明顯還接受不得的表情,余用也沒打算再就此事贅敘,只在接下來說出了自己對于此事真正顧慮的地方︰「陛下叫我只管揣著他囑咐過的事,勿論別人。他自有別的安排,所以我本不適合做這個傳話人。但余某實在有些擔心,得知陛下似乎還未傳召阮洛提及此事,余某愈發放心不下,就擅自主張了。」

話語微頓,他才接著又道︰「你是阮洛身邊近人,我也只是對你才會說這些話。你且注意,近幾天如果陛下也召見了阮洛,你就當余某沒說過今天這番話,若未召見。不論是不是陛下事務繁忙忘記了。還是確有什麼別的安排,希望你會斟酌好了再提醒阮洛一聲。」

從余用的這番話里頭,莫葉感受到了他的好意,同時也還感受到此事的確存在頗多變數。不自覺間眉頭微挑。

但她很快又收束起了心中諸類思緒。恭敬向余用揖手︰「多謝余伯父提醒。小女子謹記了。」

「嗯……」余用若有所思地沉吟一聲,然後輕輕擺手,道︰「就說到這里吧。四月十六,咱們再見。」

莫葉微笑點頭︰「好。」

余用沒有再說話,一探手就又將剛剛關上的門推開,而正當他欲拾步邁出時,莫葉的聲音忽然又傳來,他步履微滯。

「余伯父。」莫葉遲疑著開口,「剛才您所說的戰地……可知具體在什麼地方?」

「大青川,蠻匪縱橫之地。」余用目光平靜地直視著莫葉,「你可知道?」

「我……」初迎余用的目光,莫葉還有些心生抗拒,差一點就要習慣性表示自己的無知。然而這種心緒只在心里停留了片刻,便被她掰翻了。雖然她最後還是只說了四個字,只改了一個字,但她的語境已經發生很大改變。

「我知道了。」

說出這四個字時,莫葉心頭那些難以置信、忐忑、質疑的情緒全都不見了,她甚至覺得有些高興。

因為在大青川的戰事啟動時,似乎能為她提供某種尋找的可能。

如果征川戰事用的是師父的那一套籌劃,那麼會是由誰為主帥,綱領全軍?

那些錯綜復雜的戰線分布,還有那些進行過露偽藏真加密處理的解譯,會由誰來領會和憑其發出指令?

師父走得那麼突然,很有可能還來不及交托解譯……又或許他已經備好解譯,但不知道有沒有逃出那場大火的洗劫。

師父曾說過,如果這世上有誰能看破他那套對文字加密的規律法則,便只有他那位同門師弟一人。但是師父尋找他那位師弟已經多年,一直也沒有尋到絲毫蹤跡。

難道自己的這位師叔可以這麼湊巧在這個時候出現?難不成還有托夢召喚這種聯絡方法?玄乎!她不信!

還有前些天自己被誘進統領府,在那間古怪的書房里關了一整天,此刻想起來,也是大怪事一件。那天要不是自己後來忍不下去了,嘗試翻了房頂後成功走人,還不知道會被繼續關多久哩!

被關之事的原因是莫葉最近這幾天一直在思考、但又一直思考不出個所以然的問題,此時她突發奇想,將其與征川戰事聯系到一起,倒能嗅出一點味道了。

難道正是有人防著自己知道征川的事,才會提前想將自己關起來?這事勉強可以說得通,因為只要阮洛知道征川戰事,差不多就等于自己也能知道了。

可如果說通了這一點,頓時又會冒出更多處說不通的地方。

如果自己失蹤,阮洛不會去找麼?至于究竟是什麼人要防著自己,才會考慮把自己軟禁起來,這事就更玄了。誰知道自己看過青川作戰圖啊?誰能料到自己一個小女子會因為某種目的而有興趣去那種修羅戰場湊熱鬧?

除了一個人,莫葉實在想不出,這世上還有誰能把她的心思性格琢磨得這般清楚。

而這種假設,正是莫葉在听說戰事將起後,不憂反喜的原因之根本。

這可真是百般心思皆因牽系一人。

告別余用,離開余家茶館,慢步走在大街上的莫葉腦子里一直盤旋著的,就淨是這些問題,她因此也是越走越慢。如此直到又有一隊跑步行進的槍矛兵經過身邊,腳步整齊而沉重,才將她的精神從腦海中周旋著的那些瑣碎念頭中抽離出來。

如果是戰事用兵,不應該由都城內部守衛的軍卒支援兵力啊?!即便一定要動都城守備的兵力。也該是調撥城外駐扎的那批軍卒,常駐城內對都城街巷分布無比熟悉的城衛們,還是比較適合繼續留在城內守衛帝京。

但若留心觀察這些跑步行軍向城外而去的軍卒,又不難發現他們身上的冷刃寒甲之勢,似乎與平時常出現在巡街活動中的那些城衛們不同,這些清一色持長兵器的軍卒似乎更適合去遠征。

這到底擺的是個什麼譜啊?

莫葉忽然覺得有些遺憾,剛才在茶館樓上,她本來有大好機會從余用那里多打听點消息。

不過,她的遺憾情緒沒有持續多久就又自行消散,因為她忽然又意識到。戰事之詳盡。陛下未必願意跟余用這一介商人多說。朝廷有專部籌劃戰事,自有良將待命,余用作為一名商人,還是得做好自己的本份即可。而自己若真關心戰事。想從余用這里打听。那便從一開始就謀偏了。

如果自己一定要探得些與征川戰事有關的具體訊息。或許伍書是一個比余用更適合開啟的消息源。

只是……

一念及此,莫葉才意識到,她這幾天淨想著幫阮洛準備加冠大禮的事情。已是連續多天沒有踫見伍書了。

而回想上一次見面時的場景,著實有些古怪。是他領著她進的那處書房,她已經不告而別幾天了,房頂留下的那個洞應該很明顯,可至今他那邊什麼動靜也沒有。他既沒有來向她道歉,也沒有再將她抓回去,仿佛這件事未曾發生過。

如此折騰,這叫什麼事?

從被關的時間上來看,他這麼做的目的像是要軟禁自己,但從事後他的態度看來,又真的只像是他的一次疏忽,忘了自己被擱在那間生人少入的書房,所以才遲遲不放自己出來——那間沒有銅牆鐵壁的書房並不似能禁得住一個人。

但莫葉又真的有些難以相信,伍書也會犯這類錯誤。

最近這半個月,他的行為習慣明顯變得有些異于往常了。

難道是因為他要被提升任職的原因?

會不會今後都不再像以前那麼容易踫面了呢?

話說回來,這幾天他都忙什麼去了?整個人跟消失了似地。

莫葉伸出食指揉了揉額角,然後又攤掌拍了拍額頭,目色漸漸堅定起來,在心中暗道︰或許只有親自去大青川那邊看看,就什麼都能明了確定了。至于離開京都的理由,恰可以借前些日子石乙建議的事,與他一路同行。在京都安居三年,步履從未出過這座城郭範圍,出去走一走也許真會有不一樣的獲知。

思定此事,莫葉收束好心情,精神重歸送帖子的事情上。

翻了一下匣子里最後兩張請帖,莫葉選定了先去魯家,行路步履終于快了起來。

……

正如余用在晌午時分面對莫葉所說的那番推測,皇帝陛下不是有意要瞞著阮洛不說征川戰事,而是陛下挑了時間,要單獨與阮洛秘談。

事實上在余用前腳離開皇宮之時,南昭皇帝王熾後腳就微服離開重樓宮殿,只帶了兩個布衣簡裝的武衛隨侍身畔,轉出幾道街巷就直接走進了一家書店。

王熾在這個時間點與阮洛見面,也是想順便與他一道吃個午飯,這對他來說恩寵以極。王熾慢于余用一步,過午之後才準備告訴阮洛征川戰事,這不是因為忽略,反而是重視的表現。他要對阮洛說的,遠不止對余用說得那麼簡潔淺顯。

大凡書店除了售賣書冊典籍,自然兼帶出售筆墨紙硯。而阮洛經營的這處書店除了兼營這些,實際上在書店內的一間特別隔開的書房里,還匯集了他名下十幾處商行的賬目冊表。

來買書的大多都是恪尊禮式的斯文書生,因而書店內的經營環境比之別類商行不知要安靜多少。

店鋪有存放紙質貨品的需求,所以防潮、蟲、火之類工作也做得非常仔細。阮洛沒有另騰一處地方,而是將賬冊大部分存放于此,也是考慮到將兩端事務進行合並簡化,照看安排書店的雇工時,完全有余力同時兼顧好賬房。

書店里空氣中飄散著薄薄一縷墨香。書卷氣息濃厚。一排排書架重復著簡單的框式,雖然沒有精瓷名畫的裝點,可勝在方正厚重。在愛惜書冊的人眼里,這里由簡入繁、正合心意。

店內經營環境少出現喧嘩者,翻書的輕微「嘩茲」聲自然成了主角,但這種聲響映入耳內,卻讓人感覺更加寧心靜神,令人更能沉下心領會書中境意。

王熾與兩名侍衛走入書店,先是隨意轉了一圈,他對店內環境很是滿意——當然。他會在意這些細節的真正原因。實是因為他看重這家書店的主人——但他也沒有因此就多在書卷中逗留,一轉身就徑直走向阮洛清理賬目的書房。

在這家書店中,有一條不成文的規矩,就是若非顧客主動問詢書目所在。書店雇員不會強推硬塞地叫賣。

閱覽書文。如品人心性。品的是著作者一字一句絲絲縷縷嵌入的靈魂。人有喜厭,書雖然不會出聲,有時卻能近乎如此。沒人會買自己不喜歡的書。相反,有些書雖無大用,但看著順了某些人的眼,便也可能被買走。

這是書店經營的商經之一,而這經營之法里頭又存著點讀書人的傲氣。

在王熾一行三人走入書店之初,店子里正在整理書架上書冊的店員也只是側目看了一眼,很快就收回目光,繼續著自己手頭上日復一日重疊的工作,連腳跟都沒有多挪開半步。

然而只是過了片刻工夫,剛入店門的顧客竟如此不安分,居然想往里間書房去了!那里是能隨便進的麼?

不論這幾個人所攜的理由是什麼,招呼都不打一聲,就這麼直接往那間置放了不少重要賬簿的書房闖,無論是這家有些特別的書店里的店員,還是大東家帶在身邊的兩名保鏢,看見這一幕都不會坐視。

然而當那兩名保鏢與王熾身邊的兩名侍衛將要交手,只是手掌踫手腕、手指抓手肘這麼一兩下功夫里,那兩名武功底子也算扎實的保鏢就見識到了大內高手的厲害。

「劈啪」一聲嵌在骨肉內里的悶響傳出,那是關節骨骼在極端扭轉時發出的聲音。書店里的兩個保鏢想抓住對手不成,其中一人的手腕還被一名大內高手一招扭轉,手掌反轉耷拉下來,就像被疾風打折了的茅草,再也使不上力了。

不過這名保鏢也算硬漢一條,手腕被人生生掰折了,他也只是悶哼了一聲,並且毫無畏懼的立即準備使另一只未受傷的手繼續搏擊,以捍主人安全。

見此情形,那名折了他手的御前侍衛眼中隱隱掠過一絲敬意。他隨侍皇帝來到這兒,並不是專門來找人打架的,如非必要出手,待到把話說清,他甚至可以與這好漢交個朋友。

由國君挑選願意隨身帶著的御前侍衛心性如此,阮洛經常帶在身邊的兩名好漢也非市井混混。大家都是習武之人,做得同類職業,誰也不會因公結怨,更不會憑主恃驕。

而正當那名保鏢準備揮拳再來時,另一名御前侍衛已經掏出腰牌,無聲地亮明了身份。

書店的兩名保鏢在看見那腰牌上的圖文銘刻後皆是一怔,揚起的掌刀拳頭還擱在空中,因為收勢太急促,此刻雙手肌肉神經都有些不由自主的失控,半天都沒有垂下手來。

在這等架勢籠罩下,王熾才恍然意識到一個問題。自己久住皇宮,都快忘了平民生活中的一些注意事項了。在宮里頭,自己想去哪殿就去哪,不必先打招呼,自有侍駕宮人先一步作路引。但在民間,人人較為平等,皆有各自的隱私權利,冒犯不得。

直白說來,宮里的那一套在民間行使不得。準確地說則是,如果自己想微服出巡,就要把自己的身份放到平民層次。

然而王熾意識到這一點時有些遲了,身邊兩個侍衛已經亮出了腰牌。

阮洛挑選的隨行保鏢自然不比一些空有武力的打手,還是有一些眼力勁的,很快便認出了那腰牌銘刻的意義。這兩個漢子目光稍定,挪開落在腰牌上的視線後,又看了王熾一眼,緊接著就準備撩襟跪下了。

王熾此次出宮,只是來找阮洛說幾件事。預備速去速回,並不想把事情攪大。而他之所以微服前來,主要目的之外,更只是為了準確地看看近段日子里阮洛的生活狀態。好榷定阮洛能否穩妥接下他準備交付的這個任務。

他並不想事情搞到後面把京都府的人惹來護駕,除了不想要麻煩,還因為他相信自己勞心治理了十多年的京都,如今對于普通百姓而言能夠處得祥和平安,所以他以平民身份行走在宮外,哪怕一個侍衛都不帶,應該也是沒有問題才對。

三個人來。便三個人回。事簡才可速辦。

側目一眼就見那兩個青年保鏢要行大禮,王熾只拂袖示意,那兩個人將將傾斜的身體就被兩名御前侍衛橫出一臂卡住,緊接著這四人就听一個聲音傳來︰「我只是一個讀書人。有一個問題想請教罷了。」

天下識字者。皆可自稱讀書人。

而眼前這位「讀書人」要找家主請教。問題為何,不言而喻,總之不是旁人可以旁听或靠近的。

此番一切地特例對待。都只因一個特別身份問題。

兩名書店保鏢聞聲再次一怔,旋即躬身深揖,卻沒有再多說一個字。

他們不知道該怎麼開口,不知道此刻用什麼稱謂稱呼此人,才最適宜己方的禮敬態度和彼方的尊貴身份。雖然能受阮洛看中、高薪聘用的他們也讀過一些書,但他們此刻只感覺到了辭窮所致的輕微惶恐心情。

眼前這位錦服中年男人的身份已經擺明,所以他們高呼陛下當然是最恰當的,但與此同時陛下又給出了提醒︰不可聲張。所以他們最後又有些不安地覺得,或許此時沉默才是最合適的「對話」。

光顧書店的都是買書的客人,大部分顧客正沉浸在挑選書籍、以及預覽書本內容的緊密腦力活動中,沒有哪個誠心買書的人會捧著喜愛的書冊還東張西望。

即便也有一兩個人注意到了書店一角聚在一起的人有些顯多,並且看著有些古怪的是,他們手中都無書,似乎發生了點什麼與文雅無關的事。然而讀書人多半都有些憊動,最多多瞄幾眼,見事態沒有進展變化,那幾個人也已散開,也就懶得有人繼續留意。

四人剛才交手的那一瞬間,只不過用了一招,雙方作派皆是起勢猛而收手快,勝負立判。因而書店里竟沒有一個人注意到剛才某一刻,那氣勢如利劍出鞘對沖的一幕。

阮洛開的這間半為經營盈利、半為賬務總匯的書店,檔次也是不俗,進這店的都是斯文人,此時書店里仍只有繼續瀏覽書冊的讀書人,再無異常。

意識到在宮外行走不比在宮內,待那兩名書店保鏢在自己的示意下沉默著散開,王熾便準備使一名御前侍衛先行一步,免得自己突然到來,擾得阮洛也像剛才那二位保鏢一樣過于驚訝。

然而他終究是又慢了一步。

四人剛才交手時所站的位置,實際上已經很接近店內書房大門了,並且當時正逢房間里阮洛清理完一摞賬簿,在短暫歇息,所以書房外些許動靜,雖然沒有引來泛泛顧客的目光,卻沒能避過阮洛的注意。

而當他下意識里起身離開書桌,向書房大門走去時,門忽然從外面打開,一個錦服中年男人迎面闊步朝他走了過來。

視線只在這中年男人臉上停留了片刻,阮洛即刻認出了他,略有怔色,下一刻便大禮拜下。

步履已經邁過門檻的王熾忽然頓足,袍袖微抬,跟在他身後的那兩名侍衛立即會意,轉身關上了大門,將他們兩人關在了門外的同時,也將阮洛的那一聲「陛下」關進了書房內。

望著端端正正行大禮于眼前的阮洛,王熾的目光在這後生頭上束發的天青色綢帶上停了片刻,然後他緩步走近,微微蹲身,伸手搭在了後生的小臂上。

阮洛先是略微抬起了些頭,然後依從小臂上傳來的支撐力所授的意思,緩緩站起身來。

陛下本可不必這麼親手著力相扶,但他此時面對的人對他自己而言也是特殊的。在阮洛面前,王熾變得更像一位親族長輩。

望著就站在自己面前。距離不過一步的錦服中年男人,阮洛良久也沒能完全將心中那份驚訝情緒撤離。在此之前,他沒少入宮面聖,但像今天這樣,陛下便裝簡從來到他的書房,而且事先絲毫沒有提示,這倒是頭一次。

——也難怪那兩個保鏢沒能認出陛下來。

「陛下……」

阮洛在愣神片刻後才將心情放平穩了些,然而他才剛開口,只是來得及將這兩個字重復了一遍,就見王熾一抬袖。嗓音微沉地道︰「我此番行走在宮外。你就以佷子輩自居吧。我既是微服而來,你不能不體會我的意思,就別給我把京都府那幫子人招來了。」

稱謂上大為改變,話語里也全然沒了身處議政大殿上時的那種威壓氣勢。反而若是仔細聆听。竟能听出些對他某京畿要處厭煩了的意味。

這樣的一番話由王熾說出。已然再直白不過的表明了他的態度,書房里的氣氛頓時也大為改變。

「伯父……」很少對王熾使用這兩個字的親近稱謂,話剛出口。阮洛自然還是感覺到了一絲壓力,語氣里因也略渲上了些微遲疑,「您今天來這里……若是有什麼事情需要晚生來做,可以直接傳召我入宮,這外頭總不如宮里安全。」

隨著那一聲「伯父」傳來,王熾的臉色稍緩和了些,然而等他听阮洛把後頭的話說完,他那兩撇臥龍眉不禁微微上挑,掙出了些鋒利,「你也會質疑今時的京都不太平?」

阮洛一時語塞。

說心里話,他倒不是質疑這個。

用京都太不太平來衡量他此刻顧慮的所在,那就顯淺了。

今時的京都,比起十多年前那個只相當于皇家暫居地的城郭,的確要太平安穩數倍。早年小小的湖陽一郡,今時開始真正有了國之大腦、京師重鎮的氣勢與品質,他回到這里生活已有三年光景,當然也早已體會到了。

但是,倘若陛下的身份訊息一旦流走,憑他現在只帶了兩個人護駕,似乎他所處的都城就沒有哪一處會是安全的。

面對王熾意味復雜難明地一問,阮洛沒有說話,緊接著他就听到王熾繼續說道︰「我花了十多年時間,從人到物全面修整這座都城,就是希望它能成為南昭舉國之首,做好一個榜樣,樹立一個標準,今後再照著這種框架,重建更多的都城。現在這項籌劃終于表現出一些成績了,我便想著偶爾也出來走走,體會一下我自己創造出來的環境,也體會一下在這種環境中做一個普通人的快樂。這種快樂與喜悅,可以支撐我忍受宮中那種清冷,證明我所做的一切,不僅對得起千萬黎民百姓給予的期許和信任,還對得起我的那些朋友。」

這番話剛剛展開時,王熾的語氣還比較的平靜,以及非常緩慢。但話至最後那一段,他就似一個閉口忍聲久了的人,終于開口,忍不住就吐露了一些心聲。

阮洛依然沒有說話,但他垂在衣袖里的手有些微顫抖。

從某個狹隘的利益角度看來,對待一個帝王的心聲,最好還是少听點才妙。陛下今天來這里的主旨還未挑明,忽然先說了這些,總讓他更加感覺忐忑,隱隱懷疑是不是有山般重任要朝他壓下來。

王熾這一番長話說到後頭,心里也真是動了些私人情緒。

提及朋友二字,他禁不住想起了一段十多年前他還在北疆時的場景。

那時北疆環境雖然艱難惡劣,傾斜欲塌的大周朝局更是像一把刀懸在頭頂,但那時候在軍中大帳里,父親還在,妻兒近在,落滿灰塵、總也擦不光潔的寬闊沙盤旁,兩位好友圍坐炭火盆旁侃侃而談,常有念頭交鋒處,最後卻多能合作融洽。

在十多年前,于黃沙漫天遮日、朔風鋒厲如刀的北疆大地,雖然不如京都這般氣候濕溫、景致秀麗,但在那種四野一片坦途的天然戰場上策馬狂奔,迎沙舞刀,也是自有說不出的灑月兌豪氣,拓展了胸臆。

現在不行了,他需有帝王威儀,就是想耍兩下刀法,也得事先準備場地,繼而驚動一些人。京都街區雖然按照他的理想修得無比寬闊筆直,但為了城中平民百姓能生活得安寧點。便有了限馬令。至于那些舊日好友,如今就只有一個人還近在身邊,但在不久後也將遠去了。

或許他現在過的日子也不是全無好的地方,如果像以前那樣繼續呆在北疆,很可能他那體弱多病的二兒子王泓根本難以活到今日,又或許整個王家已在數年前大周覆滅的浩劫中消失——九代從軍,千余族人當中出了五位元帥、一百一十三位將軍的王家,絕不會易幟到北雁麾下,成為別家工具,踏碎母國山河。

但心念再轉。又讓人會意識到一個如刺錐于心的問題︰如果不是選擇了過現在這樣的日子。在接小女兒回家的這件事情上,自己或許不會像現在這樣身處被動而處處受縛。

也許是在微服出宮來阮洛書店的路上,于無意之中看到了一些普通人家全體出游的溫馨小風景,雖然不經意卻還是觸動了他的心緒;又或許是現在看著眼前這張年輕臉龐。讓自己想起好友臨終前萬分不放心的話語……王熾沉寂許久的一根心弦。終于還是在今天被撥動了。

而在思及那個還在宮外游蕩的小女兒時。他又想起了一些與權力江山無關的東西。

側目一眼,見阮洛良久無語,並且他剛才還能直視過來的視線此時也已微微垂落。王熾不禁在心里淺嘆一聲︰這些話,終究還是不太適合對一個後生說。

略整心緒,王熾已經恢復了初開口時的那種平靜語調,緩言說道︰「我剛才說,這次出來是為了散心,其實也不盡然。還是有一些事情,特意要叮囑于你。」

阮洛听得這話,微垂的目光忽然抬起,眼中已無剛才那種忐忑神情,目光凝聚,神情亦鄭重認真起來。

王熾只沉思了片刻,便直接問道︰「燕家的銀票拿回來了沒有?」

銀票作為一種為現銀交易減負的工具,全國商戶每天來往活動,不知要為此發行與銷毀多少張,這種紙片本不會受到一位帝王過于仔細地記憶。然而此時王熾說的燕家銀票,因為關系到的另一件事較為重要,所以他才著重提及,阮洛對此的態度也是異常凝重。

那張只在燕家內部賬務處通行生效的白銀替代票,早在幾天前就被燕鈺拿回去了,現在王熾說的銀票,指的是從北疆某地發回來的仿造票。

銀票造假之事,若放在普通百姓身上,是要受重刑監禁或者殺頭的大罪,但眼下燕家這種特別銀票被造假的事情,竟是由南昭皇帝親手主持所為,自然不能用普民刑律來衡量這件事的罪罰。能秘密啟用發行國有銀院銀票的技術復制他國銀票,造假工藝方面當然能做到幾近完美的程度,似乎因此也不會扯出什麼險惡威脅。

然而這件事情若抖露出去,涉及交易誠信問題,有違大道,帶來的負面作用恐難估算得清楚。並且此事波及面之巨大,恐怕必會對兩個國家的物資交易行業產生重大破壞沖擊。這樣作為的不良影響,即便只是此刻預設一下,都讓人感到心驚膽顫。

南昭不是想走商貿興國之路麼?然而這君主帶頭造假的事情若傳出去,哪個商人還敢放心,說不定照學現做,還能扯上南昭君主這個痛腳堂而皇之為自己開月兌責任。

商界之事雖然彌漫著唯利是圖的一股銅臭味,這是利之所趨,絕難避免,但貨銀互易的基本原則還是要講究一些的。一旦這個原則被打亂,原來秤稱尺量、還算公平的行商活動,恐會變得不如直接去硬搶這般簡單卻粗暴。

而使阮洛心神震蕩的關鍵一點還是,他從這件事里嗅出了一些不好的苗頭。

雖然他對燕家沒什麼好感,覺得這個家族里交易的法則太過強大,在燕家族人眼里,沒有什麼是不可以買賣的,人事物一切東西一旦貶值,隨後的清洗工作更是冷酷,但他倒從未想過讓這個家族滅亡。

不管燕家當家人如何以利為重、利壓一切,可是燕家一千多族人,其中有一大部分都是婦孺,是一個家族中的弱者,他們只是需要一個安居環境而已。支撐這個龐大家族的鐵條雖然冷硬,但只要燕家還在,至少能保證這些弱者最基礎的生存需求。

但十四年前輝煌程度不亞于燕家的葉家覆滅案告訴商界中人,即便你家再有錢,也不要試圖踫撞皇權。你家縱有金山銀山,或許都還比不上槊頭那寸鐵來得堅硬——

(未完待續……)

(快捷鍵 ←)上一章   本書目錄   下一章(快捷鍵 →)
歸恩記最新章節 | 歸恩記全文閱讀 | 歸恩記全集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