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恩記 1033、饋贈

作者 ︰ 掃雪尋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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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剛喚了一聲,這聲音就以極快的速度在隊伍里擴散開來,接近開啟的車門這處,只要是視線角度可以觸及車中之人的兵士,皆側目過來,大多數人臉上都流露出與這牽馬兵士類同的表情,「老大」的呼聲陸續而起。

但他們雖然情緒起了波瀾,卻沒有因此湊到車邊來,所有兵士仍身處隊伍啟發之初時的排列位置,整支騎兵隊也仍然處于前行的節奏里,只是行速似乎隨著這些兵士認出了車中那人是誰而稍慢了些。

隊伍里那麼多張臉孔,林杉略掃了一眼,也已發現幾個眼熟的人。這隊伍里應該還有更多他認識的兵士,只是現在的他沒什麼精神去辨識、去打招呼了。

勉強一笑,算是略過。

車中那濃重的藥味很快也散發出去一些,離得最近的幾個兵士最快察覺,再看車中人臉上病容明顯,那幾個兵士立即閉上了嘴,不再打攪。

軍人的某種默契是極具渲染力的,如果以林杉為彼方,那麼此時在車門旁行走的半邊兵士在面向林杉時,第一排兵的行動氣勢便很容易能逐步向後影響。

隊伍很快又安靜下來,此時已經有不少人看出了林杉的異樣,心中既擔憂,又起了一絲想要為林杉報仇的殺意。

此次行程雖然往北,借用的北疆邊軍的力量護送,但最後的目的地卻不是北大營,而是一個對外人來說很隱秘、對林杉來說很重要的地方。

林杉要在這個地方療養。並一絲也不放松的監視西面的一些布置,同時還要見一個人,便是幾年前,大荒山遭遇大火時,他以極險的機會從山上救走並安藏至今的北籬老人——他的師父。

所以,眼前這支負責護送他的騎兵,是經過篩選後的組成。

雖然這看上去是一支普通的騎兵隊,北大營像這樣的軍方建制,絕非只有一個序號,但組成眼前這支隊伍的兵士。卻並非真的都只是普通兵卒。他們當中頭餃最小的,也得是個伍長。

若往上翻查,則會讓人驚訝的發現,隊伍里可不止一位右將軍羅鈞武。還有幾名偏將。只是此時全都只著普通兵士的戎裝。也放下了將軍頭餃,以一介小卒的身份听從羅鈞武的指示。

隊伍內部的實際底子雖然強大,但在外圍看上去。仍必須只以一個尋常騎兵隊的建制,行走在北地荒無人煙的沙石地上。軍紀便是如此,一個人與一群人的對話,自行一套章程,以個人主觀意念去判定,有些生硬的套路,卻能將一群人揉緊成結實的一塊。

不過,並非林杉派頭大,要弄這排場,而是隊伍中的這些老兵將,若放在十年前,都曾在林杉的指揮下,與他有過並肩作戰的情義。他們在幾天前得到護送的命令後,除了還在白蘆泊馴馬的北大營幾位舊人,北邊也拼出一支隊伍,雙方在廣野上匯合,組成現在的騎兵隊。

這一趟行程整體而言,比較隱秘,但願意卸下如今自己身上的頭餃與榮譽,甘為小兵一個隨行護衛,都是他們自願的。近十年過去,在當年征戰後活下來的兵士,如今大多都有了升任,但如果把時間放到十年前,他們的確都只是林杉屬下的一個兵。

他們要以這種方式,來與曾經帶他們戰勝過許多困境的軍師將軍敘敘情義,卻沒想到相隔十年,他們各自大多因為戰事平息,漸漸生活得舒服光耀起來,但他們的軍師將軍卻傷病憔悴成這樣,遠比他們接到命令之初預料得要眼中。

究竟是誰干的?

隊伍里沒人說話,但諸位伍長、什長、隊官、把總……隱約都憤怒起來。

右將軍羅鈞武也在車旁,他一直等著車內人的回應,但當車門終于打開,他看見車中那個一臉疲憊的人,耳畔听著那群呼而出的熟悉稱呼,他不禁也有些眼眶發熱。

但他很快鎮定下來,做出判斷後,下達命令。

騎兵隊立即駐步,就地扎營,但只是用帆布大帳將林杉乘坐的車,和車旁趴在馬背上的那個重傷之人籠罩起來,其他兵士只是站守原地。

大帳很快扎好,兵士行動發出的異響不同于行伍那種規律的聲音,馬背上的傷者有所察覺,于半昏迷狀態中醒來,就看見了對面車中微斜著身坐著的人,正看向自己,他頓時精神一振,想要坐直身,卻差點從馬背上跌了下來。

「江潮。」林杉平靜的開口,「你在玩命。」

趴在馬背上的江潮嗓音沙啞地笑了兩聲,剛開口說話,他的氣息有些斷續不暢︰「屬下必須……寸步不離地……保護大人。」

「現在我身邊有很多人,不缺你一個。」林杉語氣漠然,「我叫人送你回去,你只管養傷,別讓我知道你病死了。」

江潮勉力搖了搖頭,說道︰「我只遵從厲大人的命令。」

林杉目色一動,忽然攢力往門旁挪近一步。他這一動,雖然視線能與江潮更接近,但他的額頭頓時又沁出一片冷汗,微喘著道︰「他這是要你死。」

江潮沉默起來。

九娘跟著林杉的身形也往車門處挪了半步,她這個「靠枕」更是要與他如影隨形。用帕子輕輕拭干林杉額頭上的汗濕,九娘滿眼擔憂,也想幫著他,快些把那馬上渾身血跡斑斑的人勸回,這樣他就能快些關上車門休息了。

沉思了片刻,九娘啟聲說道︰「或許是你們的厲大人事務繁忙,疏漏了。這位兄弟,你身上的傷也不輕,顧自己都難,還怎麼能保護別人呢?你還是听勸,快些返回養傷去吧。莫讓你之前保護著的人現在還要反過來擔心你。」

「不。」沉默著的江潮在听完九娘說的話後,忽然出聲,同時還拍了一下馬鞍旁掛著的幾個包袱,繼續說道︰「一點小傷罷了,並不影響在下的行動。剛才在追上隊伍的路上,我還為保護大人,殺了幾個尾隨的探子。」

江潮拍手所指的幾個包袱里頭,裝的似乎是圓滾滾的瓜狀物,然而以重傷之身,小心尾隨在騎兵隊後頭。他自然不可能還有閑情隨身攜帶瓜果。

听著江潮說的話。再看那幾個包袱的形狀,當九娘倏地明白過來,雖然她不是沒見過死人,但卻仍禁不住怔住。

林杉盯著那幾個包袱下的陰影。微微凝神。隨即又听江潮說道︰「裝起來之前。就已經用藥粉處理過切割面,不會在路上留下血跡。屬下只是想著,等大人精神好些時。辨認一下這些人的臉,也許可以發現幾個大人還沒有防範的朝敵。否則屬下也不會再多費一些力做這些。」

林杉皺了皺眉,一時沒有說話,隔了一會兒才忽然道了兩個字︰「關門。」

吳御醫正求之不得,聞言毫不猶豫的關了門,拍下卡扣。

九娘滿眼憂心地看著林杉,輕聲道︰「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了?」

林杉沒有回話,只是沖吳御醫要了紙條,以及那種不需要沾墨即可書寫的筆。他下筆較快,然而字跡卻比較工整,看來比起手法生澀的吳御醫,他是早已掌握這種筆的用法。

但當他執筆剛寫完最後一個字,未等他擱下筆,那筆就自然從他手中滑落。

緊接著,九娘就感覺到輕輕靠在自己身上的人忽然沉重許多,她眸色稍偏,一顆心就已提到了嗓子眼。

吳御醫急忙湊了過來,握起林杉執筆的那只手,並指搭上手腕脈門。片刻過後,吳御醫輕輕舒了口氣,對九娘說道︰「別擔心,他只是太累了,生命無礙。」

九娘慢慢挪開捂住自己嘴的手,失聲道︰「他怎麼什麼事都要自己做,明明已經很累了……」

吳御醫壓著聲「吁—」了一下,拈起林杉寫的那個字條,懸在九娘眼前,又以極低的聲音說道︰「一番苦心,莫敢漏聲。」

待看清字條上書寫的內容,九娘才明白過來,連忙點頭,不再說一個字。

吳御醫收起筆,在將那字條投遞出去時,他又對九娘吩咐道︰「車里已經見風了,藥香怕是不如最初時那樣有用,九姑娘暫時不要動林大人身上那件篷衣,希望廖世能快些返回。」

九娘又點了點頭,沒有多說一個字,但她眼中已又起了一層憂慮。

字條再次遞送出去,右將軍羅鈞武在目及那字跡的第一眼,就已隱約有了覺悟,待他看完簡箋上的指示,很快就依言而行。大帳拆去,騎兵隊再次起步,卻沒有人送江潮從反方向回去。

起初江潮就感覺到事態的發展,有些古怪,但一時半會兒他也想不明白,反正也沒人送他走,即便暫時沒明白,也還是有緩沖時間讓他思考。

在行伍中混合一氣又隱隱透著嚴整穩定的前進步履聲中,江潮漸漸放下防備,腦海里的疲倦之意頓時如山崩潮涌,壓了過來,他很快昏睡過去。

此情形立即被上報到主將那里,很快隊伍里的工器兵行動起來,幾塊木板很快拼成一個類同囚車模樣的轎子,不太美觀,卻能把江潮關進去,然後送走。

其實江潮雖然武藝高強,的確是單打獨斗里的好手,否則厲蓋也不會挑選他作為林杉唯一的近身武衛,但若此時騎兵隊里所有兵士一起動手,合眾人之力,要擒住江潮也並不難。

但這可能會將他身上還沒痊愈周全的外傷扯裂得很厲害,擒下了人,卻只能送個半死不活的江潮回去。

然而,就在眾兵士準備將馬背上馱著的江潮抬到囚轎里時,天空憋了許久沒動靜的烏雲,竟極不湊巧的開始滴落。

這雨自開始落下第一滴,便勢大如潑。

全隊兵士只遲疑了一瞬,頓時全都反應過來,也不再管馬背上的江潮,所有人的行動只有一個方向。寬敞的大帳再次抖開架起,又將林杉所在的車與江潮的一人一騎蓋了嚴實。

但還是有冰涼的雨滴落在江潮臉上,喚醒了他。

他有些懊惱,自己居然大意睡著了,但他很快又意識到,正是因為自己睡著了,才讓他有機會看清一個真相,明白了之前他覺得事態古怪的地方是什麼。

看著就擺在幾步外,似乎是剛剛拼裝而成的一個有些像囚車,又有些像轎子的事物。他頓時明白了。

這八成是林杉的主意。以退為進,才好在自己放松下來時得手。

盡管江潮知道林杉這是為了他好,可他還是心生一絲不悅,抬目向林杉所在的車駕看去。

他有那枚腰牌在手。對于極為尊從軍令的軍人而言。那枚腰牌代表的權威。已讓在隊兵士輕易不會動他分毫,包括位置的變動。

盡管所有人在剛才也已都听清楚了林杉的話意,是要遣回江潮。但如果他不同意,不肯走,其他人也忌于擅動。剛才他就是這樣趴在馬背上挨著林杉的車前行,現在小睡一覺醒來,位置也還大致未變。

但他的目光剛剛落在那面門板上,他眼中不禁又流露出驚訝神情。

因為恰在此時,那門又開了,林杉還是以剛才那個樣子坐在里頭,目光筆直掃出來,在江潮身上停了一下,又偏移到一旁地上那個木框架上,忽然嘆了口氣。

剛剛睡了一覺的江潮驚醒過來,似乎比之前要精神了些,看著林杉嘆氣,他卻是微微一笑,說道︰「林大人,屬下知道你一定還會想辦法送我走,你有的是辦法,但屬下現在想用一樣東西,換你的決定,免得大家都折騰。」

林杉平靜開口︰「我不想要你的任何東西,你回去,把命給我留著,便足夠。」

他絲毫不給江潮討價還價的機會。

江潮也不給他拒絕的機會,在他開口拒絕的同時,已經費力的從懷中掏出一樣用厚油紙包著的東西。抖開油紙,他凌空捏著里面包的一封信,然後大聲說道︰「或許林大人自己都已經忘記了,在你焚毀的幾捆書中,還夾藏著一封信。」

林杉目色平靜地掃了一眼那封信,淡淡說道︰「我自己寫過的信,自己怎麼會不記得內容。你現在所憑仗的籌碼,對我而言,只是毫無價值的東西。」

江潮笑道︰「不,這不是你寫的,是別人寫給你的,雖然屬下只能看到信袋上的落款,但見筆觸娟秀,似乎是佳人鴻書。」

江潮雖然在笑,但他說出這番話,除了頗用了點心思,自己也是捏著一把汗。話說到了這個程度,再動不了他的心思,自己也就沒轍了。

林杉果然眉梢一動。

扶他坐穩的九娘此時也是想起一個人、幾件舊事,神色跟著一動。

「焚書是我自己的事。」林杉緩慢開口,但語氣可不太友善,「你怎麼可能拿到那里頭的東西。」

「你的另外一個屬下拿到的。」江潮心中微喜,看來林杉已經動了念頭,「而我,是從他那兒拿到的。」

林杉忽然冷笑出聲︰「你不要命,還不要臉。」

江潮聞言干笑了兩聲,喃喃道︰「屬下曾也思考過一個類似的問題,要一個人放下臉皮,比要一個人放棄性命,哪一種最容易?後來我想明白了自己認同的觀點,如果一個人連死都不怕,還怕丟了臉面?」

林杉沉默了片刻,忽然說道︰「我相信求生的意念比求死的意念更珍貴,我身邊需要敢于求生的人。」

他剛說完這句話,大帳外忽然有一陣大風撞了上來,雖然軍帳足夠結實,但還是有不小的風從帳帷接地的一條縫隙里鑽了進來,撲到林杉車前。

吳御醫眼疾手快,「啪—」一聲關上了車門,內嵌式的車門,具有很好的密閉性,車中幾人,連頭發絲都沒有被風驚動絲毫。

九娘舒了口氣,感激地看了吳御醫一眼,然後又看向林杉叮囑道︰「起風了,要當心。」

林杉遲疑了一下︰「江潮還在外頭,他的傷跟我大致相同。」

吳御醫想了想後勸道︰「還是寫信說吧,我可不敢再開門了。」

林杉搖了搖頭。但好像不是在否定吳御醫的提議,而是在否定自己的什麼心緒,然後沉默起來。

吳御醫面現猶豫神情,雖然未得到林杉的回應,他還是側身從那盒子里又取出紙筆來。林杉看著吳御醫擺好筆墨,卻良久也未動手。

沉思了許久,他忽然嘆息一聲,像是決定了什麼事,緩緩說道︰「吳醫師,請你為我代筆。」

吳御醫聞言。連忙將擺在林杉膝前的筆紙又挪了回來。謹照林杉的口述。寫好一張字條,吳御醫正要轉身將字條投遞出去,忽然又听林杉說道︰「希望廖世能快些到達,車上的藥快不夠了。」

吳御醫愣了愣神。問道︰「這些要不要也寫上。」

「不必。」林杉松緩雙肩。疲倦乏力地往九娘身上靠緊了些。「只是我的牢騷。」

九娘感覺到衣服外有濕意沁了進來,心中頓時升起一絲不好的預感,顫著手繞到林杉的後背輕輕撫了一下。待抽回手,就看見手指上的那抹淡紅,她頓時驚得呼吸急促起來。

他後背上傷處沁出的那種淡紅液體,不只是剛才把身上的輕絲質衣裳侵透,此時也有一些沁過了外頭罩的這件篷衣了。

林杉此時身體與九娘貼得極近,他後背的傷,外創面又那麼嚴重,不需他睜眼去看,就已能清楚感覺到九娘的動作。

已經閉上眼楮的林杉感覺到九娘忽然變得起伏起來的呼吸,忽然開口輕聲說道︰「酒兒,燙傷就是這樣,不信你等廖世回來了自己去問。如果到了真正結硬痂的時候,那就是快好了。」

九娘聞言,只將信將疑的看向吳御醫,就見吳御醫在稍微遲疑之後,默然點了點頭。

燙傷分水燙和火燙兩種,而火燙的結果最為嚴重,但吳御醫在宮廷當差,幾乎不會踫到這樣凶殘的傷情,實治經驗並不厚實。不過,當他想起廖世那宛如縮水了的形象,不知怎的,他竟心生一種信心,覺得這老頭一定有好辦法對付各種凶殘的傷情,包括火燙傷。

……

當護送林杉的騎兵隊面臨烏雲遮頂,陣風掃狂雨的劇烈天氣變化,必須停下隊伍行程扎營為守時,相距數百里外的京都東郊海岸,大雨也是潑降得如起了躁人脾氣。

分量不小的雨滴從雲端出發,前赴後繼沖擊著柔軟的沙灘,卷起細股的流沙,然後分散傾斜滑入大海,使靠近沙岸的海水也變得污濁起來。

莫葉在冒雨撿回發帶後,順勢就把頭發攏到腦後,隨手一扎。她剛轉身走回,就看見桌旁喝茶的四個人正好站起身,朝她走來。

但她與他們,只是擦肩而過。

回到燃著炭火的鐵盆旁,莫葉很快又烤得渾身暖融融,側目看過去,就見那四人的黑傘還靠立在四條桌腿旁,但那四個人去了良久,也都還未回來。

圍坐在火盆旁的人一開始都以為那幾個人是茶水喝得多了,需要解決一下個人問題。作為店主,本來至少得有一點為顧客考慮的心意,但這四人從一開始坐進鋪子里來,渾身就隱約透著絲古怪,茶鋪老板心存警惕,也就沒有提醒他們打傘。

反正茶錢他們從一開始就給了。

但見他們良久未回,火盆旁的幾人也忍不住議論起來。話頭傳來傳去,最後還是回歸到了武館弟子這個層面,然而問了一圈,也沒人看出他們是哪家武館的弟子。

茶鋪老板還是遵從自己最初的觀點,認為這可能是來自某個新開武館的弟子。

有一個茶鋪伙計忍不住道︰「他們去了這麼久,不像會是做那啥……他們有傘不用,現在應該淋得夠透了。」

另一個茶鋪伙計連忙接話,迫不及待的說出自己疑惑琢磨了好幾回的一個猜想︰「難道是他們的傘里頭有什麼秘密?差不多所有人的傘都壞了,就他們手里的傘還完好無缺。」

「他們是武人,誰敢動他們手里的東西?何況布傘又沒紙傘那麼容易壞。」茶鋪老板看著蠢蠢欲動的伙計,斥了一聲,「顧客的東西,不要亂動。記住這道理!」

茶鋪老板本來還想說幾句話,但考慮到在場還有幾個顧客,便忍下了這層意思。

……

那四個殺手走向了一面礁石的側面,然後就縱身閃了過去。

他們當然不是要跳海,足下在嶙峋古怪的海岩上幾個突起點一連觸踫,四人最後落在了停靠于礁峭後一個視覺死角里的一艘船上。

貓腰進了草席交疊而成的船篷里,他們身上只被雨水打濕了外表一層。待他們剛剛坐定,船頭以斗笠遮蓋臉龐,似乎正一邊淋雨一邊做著白日大夢的船夫立即站起身來。

船夫抖了抖肩上披著的簑衣,甩掉一片水花。但在水花拍在船板上發出的「啪嗒—」聲中。隱約還有他肩骨肘骨活動時發出的「 啪—」聲。

隨後他將寬沿的斗笠掀上頭頂,一躬身握起靠在船舷上的竹竿,待全部提起,這竹竿近乎有兩丈來長。被他隨手戳入海水下面。船身開始緩緩移動。

像這樣的小船。在大風大雨極易起浪的海上氣候中行駛,其實是很危險的事。即便不探究大海深處的水底環境,就是這麼長一條海岸線鋪開。也不見得能有人模清它每一處的水下情形。

但那四個殺手在坐入船中後,臉上都是一副泰然神情,絲毫沒有擔心這一問題。他們就是這麼來的,也相信船頭那個使二丈長竹竿的船夫,還會如來時那樣平穩的帶他們回門派。

只因為這船夫下盤之穩、臂力之沉,能把那二丈竹竿使得跟二尺短劍一樣靈活自如——他是那三個少年的折劍師叔。

不過,他雖然有師叔之尊稱,卻不如伏劍師叔那樣有威望,只因為他的「折劍」之名。

在他們的門派里,如果有誰藝成之後,卻厭倦殺人,可以通過嚴酷考核,獲得「折劍」之名。「折劍」者即自斷手中殺戮,這樣的人本來對于門派而言,已經毫無價值,最後結局是被門派所摒棄。

缺乏門派的保護力,身攜命案的殺手們,在江湖里將會處處遭遇想要排擠掉他們的殺機。

然而這位「折劍師叔」恰好是門派中允許存在的例外,只有這一個名額,也就間接使他的武藝,在某種程度上,可能要高于那位權威不小的「伏劍師叔」。

只是折劍師叔手中的劍,已經換成一根竹竿,或者他在今後進行輔助任務時,手里還會拿棍子、石頭之類的東西,但是按照門派規定,他既然拿了「折劍」的名頭,手中便不能再接觸任何鐵器。

所以他漸漸也成了門派中最沒有地位的人,唯獨比較受年紀小的未出道弟子的歡迎。除了殺人這一件事,折劍師叔的武藝並不比門派里擔負教習工作的師叔差,而且折劍師叔是公認的好說話。

然而對于一心想從自己名下的三名弟子里,培養出成功殺手的伏劍師叔來說,折劍隱約是他的敵人,他不想自己的弟子離這個身上毫無殺氣的男人太近。

因此,三個少年里雖然有人想跟折劍師叔打招呼,但在看了一眼同桌對坐的師傅伏劍之後,那種臉色頓時讓他們都微微斂起目光。

不過他們雖然不出聲,船頭撐船的折劍卻主動開口了,語氣散漫地道︰「如何?今天玩得開心嗎?有沒有看見什麼好玩的事,說出來也讓我樂一樂啊?」

「我正想跟你說呢。」船里肅容端坐的伏劍話雖這麼接了,但在他的語氣里,並不能听出一絲輕松玩笑的感覺,「清早你送我們來到這兒以後,也並未泊得太遠,怎麼我給了讓你接我們回去的信號後,你過了那麼久才回復?」

折劍淡淡一笑,回復道︰「天氣變了,會有影響的。」

「難道不是因為你在船頭貪睡?」伏劍立即又追問了一句,這一次他不僅語氣冷硬,還挾了些許逼問意味。

「好吧,瞞不住你,是我睡過頭了,我向你道歉。」語速有些快的說完這一串話,折劍也不等伏劍是不是買他的賬,忽然又轉了話題,語速卻慢了下來︰「咦?你們的傘好像都沒帶回來呢?」

一名少年忍不住要開口解釋,被伏劍翻掌一個手勢給壓了下去,接著他便親口解釋了一句︰「傘是我故意留下的。留給了在岸上踫到的幾個有意思的人。」

船頭杵桿推船的折劍聞言長嘆一聲,倒不是在惋惜他沒有捉住伏劍犯錯的把柄,還是像在提前為幾個將死之人喟嘆︰「唷……能讓你覺著有意思的人,很快就會變成四人,因為你只會對殺什麼人、如何殺成這兩件事感興趣。」

「謝謝你的評價,很公正,我喜歡。」伏劍語氣冷冽地開口,很快話鋒又是急轉︰「但我只擅長進攻,不會坐以待斃,不如你啊!」

在座三個少年知道自己的師傅在諷刺折劍的是什麼。想必折劍心里也明白。

門派的規定。他們早就都爛熟于心。折劍師叔如今還是體力充沛的青年人,待等他上些年紀,總會被爭取這個賦閑名號的後繼者取代。而被自己門派里的人刺死地結局,是門派中最不齒的一種死法。

可折劍師叔目前似乎是每天渾昏度日。他再這樣下去。到了一定年紀。武功要退化起來是會很快的。

然而此時的折劍像是漏听了伏劍後頭說的那句話,視角只停留在他前面的那份一點也不真誠的謝意上,笑呵呵地又道︰「你在刺殺大業上的自信心很強。派中不止我一個人這麼覺得,我怕是沒機會趕上你了,但我忽然很想知道,你準備怎麼用你的傘殺人?」

「免了。」伏劍師叔漠然一笑,「一個只會吃熟肉的人,如果看清了一個屠夫怎麼將一頭活生生的豬宰剃干淨,端上他的桌案,那便很可能要倒胃口。」

折劍聞言沉默了一下,然後他未知悲喜的笑了兩聲,語調變得平靜起來︰「伏劍,人不是牲口,派中只有在接到‘紅單子’的時候,才會派人行動。殺人門派也要遵守一定範疇里的規矩。」

「我知道,謝謝你的指教。」伏劍聲音沉下,算是不打算再繼續與折劍的對話,他養在胸中的殺氣,不允許任何人以任何理由試圖化解分毫。

折劍也沒有再說什麼,似乎終于對他手中撐船的活兒認真起來。

船中頓時變得極為安靜。這種在明明在場有許多人,卻沒有一人開口的船艙里,這種安靜的氛圍雖然不能稱之為絕對,但卻沁入了在座幾人的靈魂深處。

幾個少年知道他們的師傅伏劍的行事風格,但一聯想到師傅這次要對付的,似乎是那幾個女孩子,他們心里也禁不住生出質疑與猶豫的情緒。

他們都還未真正殺死過人命,即便有門派環境培養起來的殺意,但那近乎紙上畫虎的殺意,終需等到某一天,用溫熱的他人之血,才能催到極點。

此時的他們心里還存在著些許俗世的是非對錯觀念,畢竟他們要服從門派管理,仍然也需要學一些常規禮教規矩。

心持這種觀念,他們回想剛才踫到的那幾個女孩子,只覺得以她們的年紀,似乎也不會做下什麼令他人想花錢奪命的惡事,門派里會接到記錄她們資料的「紅單子」?

而她們的體態外表,也不是那麼招人惡……伏劍師叔怎麼會在她們身上動了殺意?

沉思片刻,幾個少年交換了一下眼神,最後由一向帶頭說話的少年小孫開口,鎮定著心神問向伏劍︰「伏劍師叔……是因為她們看出了我們的身份?」

這個問題,之前在觀景台上時,也是由小孫問出口的,但當時只有他一個人這麼認為,而此時他再次重問這句話,卻是已經得到另外兩個少年的認同與支持。

「雖有質疑……」伏劍終于肯回答這個問題,「但還不至于就要對付她們。」

小孫與小烏都暗暗松了口氣。

小凌在沉默了片刻後,忽然說道︰「伏劍師叔,我看那穿青衣的,樣子長得與皇帝有點像。」

幾人到了自家的船上,周圍除了汪洋一片,不會再有閑雜目光,小凌將心中疑惑了有一會兒的問題說了出來。

——這家伙還有話沒說!

——原來真正對那幾個少女有殺意的,是小凌!

一旁的小孫與小烏又暗暗倒吸了口氣。

伏劍師叔的眼中流露出新奇神情,這種情態在平時,可是極少會體現在他臉上。他也回想了一下對那個小青衣的印象,隨口問道︰「你是指頭發?」

小凌點了點頭,但他還要補充自己的看法︰「雖然之前皇帝到鼓台時,因為隔了一小段距離,使我無法完全看清他的臉,但只一眼,就讓我發現,那穿青衣的人,臉上的輪廓,眼窩、眉骨、鼻骨,都是與皇帝有些微相同的。只是不能再看仔細了,看第二眼時的這種感覺,反而不如第一眼感覺得明顯。」

待小凌一邊回想著剛才的所見,一邊認真說完這段描述,在座幾人都沉思起來,但很快就听見少年小孫又是第一個開口,笑著道︰「小凌,你不會看走眼了吧?」

這時眸子如冰晶的少年小烏也笑著打趣︰「你剛才看著那小青衣,幾乎快目不轉楮了,難道不是對人家有意思?現在說這些話其實只是為了遮掩?」——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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