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恩記 1029、殊途

作者 ︰ 掃雪尋硯
-

今天在海邊扎棚子賣飲食的,都是跑了將近二十里路來到這兒的內城商人,所有淡水與食物,都是從內城運來,頗費了些人力周轉,待到出售時,定價自然也會稍高一些。

鋪子里忙活的伙計見圍坐桌旁的客人竟拿這樣價格不菲的茶水洗手,每個月工錢沒有多少的伙計不禁暗暗覺著心疼。

但看那帶著三個孩子的年輕男子出手爽快大方,伙計又是暗暗一嘆,只在心中道︰別人都不心疼,我又操什麼閑心、湊什麼熱鬧。

臨時茶鋪的伙計卻不知道,這種洗手行為,是作為這四個人所在門派的一種規矩。行走在外,為了防止被人下毒,他們專門練有一種手段,用茶水洗手的行為,其實不是以水洗手,而是以手‘洗’茶。

他們在倒茶水之前,已經悄然在手上沾了些許粉末,中等、及以上的毒,都逃不過這種藥粉地測試。

原本在這海邊,不遠處就是巡檢兵士,緩緩來回行過,在這種環境里的商鋪即便是臨時的,應該也不會存在這種下毒的險惡事,但作為他們派中之人,對某些規定的自覺遵守程度,已經深刻入心,不會因為環境的貌似安全,就擅自更改章程。

這種古怪的行為,實也跟他們不做尋常事的職業特性有關系。

試過茶水無毒,四人才淺啜一口,這樣的舉止,也幾乎是照著整齊一致的節奏進行。

習慣動作輕微地放下茶碗。並非因為他們心性溫和,而是他們的職業,要求他們必須有一雙細致到每一寸肌肉都靈活自如的手,這樣才能幫助他們在開鎖、揭瓦或是觸解機關時,能有更多一份的穩算。

遠望天外雨幕,他們無心欣賞雨景,只是在等待著不久後就會靠岸來接他們走的小船。

才走不久的葉諾諾與莫葉怕是沒有機會知道,這一行四人逗留在觀景台不走的另一個原因了。

他們的確習武,但根本不是什麼京都武館的弟子,一身武館著裝只是一種身份掩飾。

不過。就算他們真把本派弟子服穿出來。恐怕也是沒人能認出來的。

……

雨漸漸下得大了,真正到了如瓢潑一樣的時候,海邊慣有的陣風反而漸漸消失減弱了。

往年在大典結束後的大半天空閑時間里,正是海岸臨時攤位做生意的最佳時間。可輪到今年大典之日。大部分游人都在慶典結束後沒過多久。就被大雨迫得只能加緊回城的腳步。

海邊不少鋪子看見這個情形,也只能做此選擇,陸續收鋪子回城了。雖然他們在今年的這一天。沒有像往年同日里賺得多,但頭一次帶來的食品物資都沒有帶回的,算是稍有盈利了吧。

茶鋪老板本來還想再撐一會兒,因為此時坐在鋪子里的四個顧客,帶頭那位年輕人出手真的挺大方。茶鋪老板還指望他能再在鋪子里花費點銀子,要知道鋪子里賣得可不止是茶。

但那四人坐了良久,除了最開始買了四碗茶,也沒怎麼飲用,後頭便再無什麼動靜了。不僅如此,他們連話都說得極少。

這就讓茶鋪老板不禁有些疑惑與好奇了。

他下意識打量起這四個人的著裝,乍一眼看去,只感覺他們有些像武館弟子,但在腦海里回想了一下,日常在內城茶鋪里見過的形形色色的客人,其中似乎也沒有這種著裝的武館弟子。

茶鋪老板目光自然而然地下挪,注意到了四人分別靠在小桌子四條腿上的黑色布傘。

其實他也沒有刻意去觀察那幾把傘,然而當他的目光有此舉動時,在四人當中,那個帶頭人模樣的年輕男子忽然側目掃了過來……

當茶鋪老板的雙眼對上那男子如筆直而來的目光,他不禁心頭微瑟。那年輕人目光中的一絲冷冽,讓茶鋪老板覺得自己似乎是做了什麼冒犯他們的事,于是他神情微滯,很快躬了躬身,像是在道歉,又或者只是習慣性的對強者持有一種敬畏態度。

面對茶館老板的畢恭畢敬,年輕人未有一個字的表露,只是目色漠然地收回目光,然後如在座的三個少年一樣,繼續將目光投向不遠處的海面。

茶館老板也沒有再打量這四個人,他回到大帆布棚子下面臨時搭建的煮茶台面後頭,這里沒有因為放久了而污垢沉積的茶具,但他卻拿起一只干淨的茶碗、一塊生了些霉點的抹布,用力擦了起來。

一圈一圈擦茶碗的速度,漸漸快了起來,正如茶館老板此時的心境變化。

這年輕人的目光,讓茶館老板想到了一類人︰他們自稱是「江湖人」。

在這類人里頭,品格好一些的,謂之「俠客」,行為多暴烈的,謂之「豪強」。

人耐渴的能力可比耐饑能力弱多了,無論你武功有多精深,趕了幾十里路不讓你喝水,體力就會加速被消耗掉。

茶館里做的生意,因此受眾面非常廣,而服務過程卻是較為簡單的。茶館老板也是因為常年身處這種工作環境里,所以能練出豐厚的閱歷。不過,正是因為看出了這四個人身上若有若無的江湖人氣息,他又不禁疑惑起來。

大約是在十三年前時,京都的治安逢到最亂,民間出現了一種職業,大白話叫做賣人頭,其實就是買凶殺人的活計。

與官府張貼布告,出的懸賞緝凶令不同,買凶殺人者只要出得起價碼,那麼他們聘用殺手,只相當于買了一樣工具,替他們直截了當的殺死目標,此目標人物卻未必是戴了什麼只能以命償報的罪過。

前朝朝運到了末期,亂象四起。民間像這類無視朝廷律令、買凶殺人的事情也漸漸多了起來。

坊間仇殺是最低品次的,一個人在巷子里悄無聲息就沒了,極少會有人看到。刺殺皇帝以及皇親是最高品次的,但那種刺殺事件發生在重重皇宮之中,宮內當差的宮人會很自覺的管緊自己的嘴,對于尋常百姓而言,仍然是不會有機會看見。

而若論發生在市井之間最多的刺殺活動,還得是在中層次範疇。例如一方富賈或者大臣之間地仇殺,尋常百姓時常可見一行人在街上行至半道,忽然就拔刀舞劍斗了起來。直至人頭落地、血濺當場。

除了有償殺手。還有一些自詡為要替天行道、殺污官惡吏的俠劍客,以及劫富濟貧的草莽豪強。然而在動蕩的時局里,言路嚴重失衡,俠客的義舉也是會存在誤殺的。豪強的行為。劫富是否真做到了濟貧。也是未可知的。

在那時候,京都但凡做官的,家里都要養近身武衛。走哪兒帶哪兒,富戶望族家里則必然養有成群的看家護院。這一實勢造就的形勢,京都府也管不了,只能放任。

而這一亂象,直到十年前,王家軍入京後,漸漸才得到淡化。這主要還是因為四向城門進出的檢查,在王家軍武力管控下,才真正做到了十分嚴苛。

王家軍剛進來時,城外如何,官方暫時還沒辦法管得特別全面,但至少要將內城的一股烏煙瘴氣先肅清了。

所有入城之人,不許身攜利器,農用的鋤頭鐮刀一類的鐵器,上面都有烙字證明。為了管好內城秩序,除了巡城隊的增建,所有鐵鋪也都是在官方備案過的,絕對不允許私造武器。

這便如同拿住了一條毒蛇的七寸命脈。

如果沒有武器,刺客殺手的工作將會受到極大影響。所謂「賣人頭」的生意,在殺手行當里也是有嚴謹講究的,只有將目標人物的頭顱割下帶回去給東主認了,才能得到賞錢,沒有利器輔助怎麼好做到?

時至如今,內城已是極少再有殺手出現了,外城經過近幾年時間里不斷的「清掃建設」,以前都快把寨子修到城牆下面來了的山匪,如今早已消失無蹤。或者被京都府的官兵圍剿了,或者被關到大獄,還在做苦力還刑期,或者已經從善了。

時局漸漸穩定,但當今皇帝還是把十多年前在世道亂象下衍生的一種體系保留了下來,那就是家宅護院以及私人武衛。

這兩類人算是官方許可的私人武裝,而在限制利器的大令下,唯有身攜功名的官僚,帶的私人武衛可以佩戴刀劍,家宅護院一類的武夫則只能用木器護主防身。

不過,有需求者,同時就要有供應源,這兩類武備人員,倒漸漸使得京都內城又出現了另一種特例︰開武館。

但要獲得官方許可,開武館也是要有許多講究的。武館里一般都只會使用木器、竹器代替武器進行練習,當然也會存在精鐵制開鋒利器,但這類武器極少在日常練習中出現,也就更別提將它們戴在身畔了。

然而在剛才,茶館老板只是無意識的看了一眼那四人帶著的黑傘,而後卻在那年輕人掃來的目光中,尋得了一絲遙遠的熟悉感。

仿佛,這人如同十多年前,京都內城街上很常見的劍客,當你想要留意他們擱在桌上的劍時,他們的眼中就會閃現出敏感而警惕的神態。

如果你想再多看一會兒,就不難發現劍器的主人眼里那種滲人的感覺。

這種感覺,卻不是武館弟子會顯露出來的。

那些江湖人絕大部分手里頭都沾過人血,其中還有不少人做過賣人頭的活計,相比而言,武館弟子就顯得純良多了,天天拿著木頭練習,最狂暴時,也不過是打斷別人的骨頭。

骨頭斷了,還可以接起來,但一個活生生的人漸漸沒氣了,變得僵冷,殺他的人還要割下他的頭回去領賞,旁觀這種人的凶殘程度,似乎他們只需要透射一個目光,即可叫尋常人神魂驚顫、避而遠之。

按捺不住心神砰砰亂跳的茶館老板飛快的擦著茶碗,想到這里。他不禁有些害怕起來。

雖說殺手行業也有他們業內的規矩,在他們的觀念里,勞動就要得到報酬,因而沒有必要做無酬勞的事,不會對非目標人物行凶,但是看他們現在的神情狀態,似乎是在等什麼人呢!這是又要做一單人頭生意的勢頭嗎?如果被屠的一方,也不是什麼良人,那麼這兩伙人打起來,自己的茶鋪怕是難免要遭殃了!

雖說內城的治安管得十分好。可就在本月。不是才發生了兩起惡性刺殺事件麼?

被殺的都是大官,一個似乎還是好官,可殺了人之後,那幫凶徒竟還把人家的宅子也燒了!另一個是即將送到刑場上砍頭的污官。眼看著必死無疑了。那些凶徒還要連別人最後在囚車里半刻鐘的活頭都不給。一定要搶在官方劊子手揚刀之前,急出一劍將他刺個透心涼,真是無比凶殘啊!

看來皇帝陛下保留了官員養武衛的特權。不是沒有謹慎考慮過利害因果的。

但前面那兩次凶殘事件,都是發生在當官人家里,跟百姓毫無關系,即便那些凶徒真想著來京一趟不容易,要順路搶幾家橫財,在巡防嚴密的京都內城,他們也休想施展開拳腳。

就說本月這兩次凶案,參與的凶徒就都全部被京都府官兵以及官方高手圍堵撲殺干淨了,百姓生活絲毫不受困擾。

但是……現在自家的茶鋪是臨時搭在城外啊!

如果他們等會兒要動武,京都府即便要派人,怕也是遠水救不了近火,而海邊臨時設立的巡防隊能管得過來麼?

茶館老板的思考方向,漸漸陷入一個滿是恐怖的泥沼里,他只覺得拿著抹布不停擦著茶碗的手,漸漸有些發麻,後背明明感覺涼颼颼的,手心卻汗濕了一大片。

直到……那個年輕人又沖茶鋪伙計點了一碟炸蠶豆,一盤南瓜餅,茶館老板的心神忽然又稍微安定了些。

雖然那年輕人仍然安靜端坐著,兩份佐茶小食上桌,只見那三個少年在吃,但茶館老板旁觀這一幕,卻恍然間想到了一個他之前因為過于緊張而忽略掉了的問題。

說到底,這四個人里頭,有三個都還只是半大孩子,會不會是自己多慮了?

並且除了那年輕人目光不善,可能是他性格如此吧?其余三個少年,都是生有一副好面相。看上去他們除了有些懼怕那年輕人的臉色,其它時候,就跟尋常孩子沒什麼兩樣了。

或許這幾人純粹只是什麼武館里的弟子。

京都內城早在十年前就擴大了兩倍,再經過近幾年的不斷建設,內城的居住人口和商戶繁華程度,也比以前更為豐富,每天都有新增的商鋪。武館雖然是個特例,但也是官方承認的存在。

可能這幾個人所在的武館,才剛剛掛牌收弟子,他們還沒怎麼融入帝京這個大環境,所以在自家茶館沒見過他們,也屬正常吧?

不知不覺竟把他們跟那些凶狠的亡命徒聯系在一起,真是有些對不起人啊,還好自己剛才沒有把這意思表露出來。茶鋪老板想到這里,暗暗舒了口氣,手上擦碗的動作,也稍微緩和下來一些。

茶鋪老板卻不知道,自己剛才心起的那番由猜疑到緊張的推敲思索,其實有一大半都是正確的,只是想偏了關鍵的一點——這四個人今天這趟外出,並沒有接殺人的任務。

否則,茶鋪老板剛才還在心中搖擺不定的殺人砸店的設想,很可能要全部實現。並且此地不在京都內城,相對而言,對鐵器的管控令,遵守起來也沒辦法做到那麼規範,到時候刀光劍影、暗器橫飛,那對于茶鋪來說,要付出的代價,可能就不只是毀一頂棚子那麼簡單了。

而茶鋪老板擦茶碗的舉動,其實絲毫沒有逃過那年輕人、也就是那三個少年殺手派內的長者伏劍師叔地注意。

如果不是感覺這茶鋪老板不會絲毫功夫,那只碗在他手里雖然轉得極快,但他拿著抹布的手實際上正在有些失穩的顫抖,伏劍師叔沒準今天真要破例收一條命——倘若茶鋪老板是什麼隱世豪強,看出了他們的身份。試圖遣人報官的話。

伏劍師叔殺過人,雖然沒有旁人可以作證,但如果他被帶去官府,一查底細,也不難推敲,因為他的身世背景全是迷沼一片,太容易招疑。而他今天帶的這三個少年,是派內培養出的新一代殺手,這一行四人要是被官府盯上,對自己而言。還真是挺麻煩。

好在茶鋪老板沒有再繼續偷偷看著他們。琢磨小心思,伏劍師叔也可收了心神,嘴角流露出一絲不屑。想到對方手里擦碗的那條發霉的抹布,他是絲毫不想再動眼前那幾只瓷碗里的飲食了。

雨中靜坐空等船。四人憑桌寥無語。是他們的特別身份造就了他們此時的狀態。

等得是什麼船。自然是不能多言的,除此以外,他們只要一開口。必定容易提到行內的事兒,所以還是免了吧!在點了茶水後,又點了兩份佐食,已經是伏劍師叔能因為模仿尋常人而做出的最反常他性格的事了。

茶鋪周圍的其它商鋪在天剛開始下雨的時候,就在陸續收攤離開,此時桌上的兩碟佐茶小食漸漸只剩一半,碗里余下的茶湯也已沒了熱氣,四周也漸漸呈現大片空曠沙灘,比起早間來這兒時,顯得荒涼許多。

茶鋪老板又有些隱隱著急起來,在大片的海岸銀灘上,如果只剩他這一家鋪子,未免有些奇怪。最重要的還是,海邊也已經沒什麼游人了,沒生意可做,還不如趕緊回去,招呼內城店子里的生意才為重要。

但他又不知道該如何對鋪子里那四個茶客開口,要委婉的遣走他們麼?可在他們身上始終還透露著些許古怪,這里又屬于外郊,在這樣的環境里踫上這樣的顧客,茶鋪老板心里始終存了份戒心。

也許他們很快也就會自己走了吧?

……

當京都東郊海灘上大雨瓢潑而下的時候,遠離京都將近三百里的土坨鎮上,也開始飄飄揚揚下起小雨。

而在以這個地理表象非常奇怪的小鎮為起點,往北再行約模一百里,在那片無山少樹的平坦沙石地上空,雲層雖厚,但雨水卻像是憋住了,一時半會沒有掉落,但又潛在的給在這片黑沉雲層下急行的一隊騎兵帶去了些許壓力。

俗話說︰「春雨貴如油。」

但那是泛指,春季也有暴雨,只是次數少,顯得珍貴些。而經驗豐富的駐邊老兵都能體會,在南昭大地上,越接近北疆的地方,氣候也會變得奇怪,尤其是天氣變化的規律,十分難以琢磨。

在南方,大部分時候,風起、雲聚、雨落,這三個步驟,一般需要一兩個時辰才可體現完整,南方的天氣有些如南方的山水,大抵是比較溫和的,也有疾風驟雨,但沒有極北之地體現得這麼快,快得難以防備。

不過,讓騎兵隊感覺到壓力的原因,也跟隊伍中此時帶著的一位貴客有關。

防雨的油布已經準備好了,只要雨開始落下,立即會掀開油布蓋往那位貴客乘坐的八人抬馬車上。但是隊士們又模不準天氣,沒準等會兒狂風忽起,撕開雲層,熾烈的陽光照射下來,又不能將那貴客乘坐的車架蓋得太嚴實了。

之所以所有隊士都會感覺顧慮重重,皆是因為,車中的人對他們而言,太重要了。這種重要,不是只因為他的身份,還因為一份在十多年前同生共死過的友誼。這份因為時間的沉澱而變得厚重的情義,讓所有隊士都擔憂起來,絲毫不敢拿他重傷之後虛弱的身體與時刻會變臉的天氣去開玩笑。

燕家的旅車經過他們自家的工匠改造,雖說已經算是馬車中的精品,但車行路上,車輪子接著地氣,仍免不了輕微的顛簸。

當馬車被卸掉了輪子,改由邊軍騎兵隊里挑出來的八名壯漢橫擔以肩抬攜之後,這架外觀和功能都十分奇怪的轎子,幾乎如斷了與地表的連系,仿佛飄在半空中,比之前行在路上時,可不知平穩了多少。

之前顛簸了兩天一夜,此時「飛」車地輕緩起伏,讓車中三人的心神也平緩許多,很快都小歇入眠。

然而,三人只是安歇了不到兩個時辰,就又都驚醒過來。

準確來說。是傷情嚴重的林杉,在不知是昏迷還是淺眠中突然驚醒,緊接著又驚到了離他最近的九娘。然後那位倚在車角打盹的御醫也雙肩一抖,醒了過來——可見他根本也是一直提著心,不敢深睡。

望著額頭上滿是細密汗珠的林杉,抓在胸前衣領口子處的手終于慢慢松開,九娘雖然體膚完好,此時卻已是心疼如絞,眸中濕意盤旋,但她頑強忍著。不讓它流露出來。卻止不住它盈滿眼眶,模糊了視線。

九娘偏過臉,抬手抹去眼中快要淌下的淚水,然後就著抬手的起勢。繞到林杉胸前。輕輕替他揉著。又輕聲說道︰「還疼嗎?」。

她不想讓他再看見女人的眼淚。

這一路上,他已經看到很多了,每次他看到。都會出聲來安慰,雖然她覺得很受用……

京都與那西地縣城,相隔數百里,而她等了他十年,便用這十年的時間,將這幾百里路拉長成千萬里。她本來以為,自己與他,已經因為緣薄而情淺,但她卻沒有弄懂自己的心意,十年後再見,他的一絲一縷,仍叫她為之牽掛。

在得知他身隕的那晚,她的心跌出了腔子,幾乎就要隨他而去,幸好因為他「遺」願中的那個女孩,她才捱著,如魂體分離一般活了幾日,之後又得到他還活著的消息。

但,雖然見到了活著的他,此時還能像曾經孤獨度過的那十年里常常期盼的那樣,離他這麼近,可在這幾天天,她的眼中卻沒有停過淚水的肆流。

起初,她全是因為擔心、恐慌,看著他的生命仿佛秋天里懸在枝頭的葉子,不知道何時就會墜落;而後,因為他只言片語的勸慰,她倒隱隱生了一種錯覺,自己的淚水,可以系掛著他的心神,讓他偶爾能開口說一句話,讓她安心,他還活著。

但剛才御醫對林杉說的那句話,卻讓她倏地明白,自己的那個錯覺,是多麼幼稚和自私啊!

這一路行程,本來就是他在勉力而為,行路的過程中,首要的事,便是保存體力,但自己卻……卻還因為迷戀他的溫柔,為了讓自己安心,而用了這種女人的「武器」、並且也是能觸動他的「武器」來激他說話。

這無疑是在加速消耗他的體力,這跟用慢刀子一片一片刮薄他的生命,有什麼區別?

所以,盡管她此時眼中的淚水,是真由心疼所生,卻兀自強硬忍著,即便忍不住了,也不要讓他看見。

她以為,她能在他的面前瞞過自己的心緒,但卻一時間忘了,她的這種隱瞞,十年前就無法在他面前藏住。

否則在那一年,她與他不過是才見了幾面,怎麼會就輕輕巧巧被他俘獲了心肝?

十年前,他在離京前夕,把東風樓交給她主持。此樓之前一直是他在親手管理,這可不是一般的霓裳紅坊,當時她的震驚與無助感,到現在還清晰記得,但因為他的囑托,她便硬扛下來。

十年磨礪,她內從心外從皮,練出了一套玲瓏百變,但又堅韌如鐵的心神意氣,卻不料只一夕的陪伴,在他的脆弱面前,她修煉的十年的內韌與悍氣瞬間解體,只顯露出一個女人最原始的情態。

或許,他天生就是她的克星。

或者,是天意給她派來的良人。

「我沒事。」林杉輕微呼出一口氣,抬手到胸前,覆在那肌理細潤、指線縴長,正在以圓弧形輕緩按揉著的手上,但又沒什麼力氣去握住。

剛才他在淺眠之中驚顫醒來,倒不是因為做了什麼夢,只是如錘擊心髒般的那陣劇痛,仿佛要將他轟入無底深淵,他才禁不住揪緊衣領。只是用了抓皺衣料的勁,即讓他汗如雨下。

手背上感受到些許溫熱,九娘停下手,反過掌將那只蒼白失了血色的大手握住,雖然她知道現在的他要盡可能不說話,但她在猶豫了一下後,還是忍不住輕聲問道︰「剛才……你做噩夢了麼?」

「不是。」林杉抬起另一只手,自己又揉了揉那猶如被重錘杵過的胸口,手指踫到衣襟上一抹濕意,他微微垂眸看了一眼。「酒兒,你……」

他的聲音很低,很輕,不知是因為虛弱,還是語氣中含著別的什麼情緒。

而他才說了三個字,就被九娘的聲音蓋了過去︰「我知道了,我知道你想說什麼,你不要說話。」

林杉輕輕舒了口氣,沒有再說什麼。

九娘知道,林杉雖然嘴上不提。但他剛才一定是疼得厲害了。才會沒有忍住的在行為上體現出來。

她伸手繼續在林杉胸口輕輕按揉,但這一次,她沒有再用剛才拭過眼淚、濕意染滿掌心的那只手。心神漸定,她即側目看向坐在車角的那名御醫。輕聲詢道︰「醫官。您看他這種情況。是什麼原因呢?他的傷……都不在那里啊。」

御醫此時也是滿臉的疑惑。

此行一路上,九娘以溫暖柔軟依然如少女一般的身軀,充當林杉的靠墊。以此緩解他不能平躺的傷身困擾。相識十余年,兩人之間第二次有了這麼親密無間的身體接觸,這本該是要私人珍藏起來的感情。

然而此時的情況,必須使車中有一位醫術精湛的醫師督看,以防不測。可是車中三人這樣的相處格局,還是會讓無法隱身遁形的中年御醫微覺尷尬。

還好林杉一路上都沒什麼話語,並且多是出于昏睡狀態,仿佛不是他依靠著九娘這個軟墊,而是九娘懷抱著撐著一個柔軟無法自行立起的枕頭。這二人沒有多少語言上的互動,而御醫除了不時查看一下林杉的呼吸脈象,在其它同乘時間里,一般都是磕目養神,無視無覺其它,倒能自處得比較心定。

除了掛心林杉的命脈,如果沒有人主動問他,他亦不會主動說話。

听得詢問,御醫抬手以拇指捋了下顎一縷胡須,良久以後手指滯住,輕聲說道︰「問題應該不大,終是因為虧血過甚,血行本來就慢,人再睡深一些,這種情況會稍有加重,就會引發心絞痛。不過,林大人正值壯年,還是很快就可以養起來的。」

九娘聞言,眉頭微微蹙起,緊接著她就感覺自己握著的那只手動了動,眸光稍垂,就看見林杉輕聲說道︰「酒兒,待過些日子,我要吃你親手做的桂花魚。」

想起以前親身下廚,給林杉做桂花魚下酒的事兒,此時又從他的話語中听出,今後自己可以與他相伴很一段時間,而不會像他那三個被遣走的屬下一樣,很快也輪到她被送走,九娘心下頓生暖意。

心中升蘊著一縷溫馨喜悅,自然也表露到了臉上,九娘微微一笑,說道︰「我有好幾年沒拿過鍋鏟了,如今燒出來的魚,恐怕要真如直接用火燒過一般,可以毒……」她說到這兒,話語一凝,側目看了一旁的御醫一眼,改口說道︰「你喜歡吃,我一定找好廚子做給你吃。」

同路同車了一段時間,此時御醫也算是第一次看見九娘的微笑,只覺得晦暗一冬的寒枝上,一夜花開。

他一路上都靜心凝神,只專注于林杉的身體狀態,到了此刻,不禁也心生些許別的念頭,暗道︰這林大人品女人的眼光,看來也是不低,可為什麼直到而立年,身畔也有個這麼體貼明媚的女子陪伴,他卻似不為所動……至今未娶呢?

不得不說,壓抑了這麼久的情緒忽然開朗起來,還是挺能感染人的。御醫看見九娘綻開笑顏,自己也是微微一笑,湊了句︰「呵呵……魚肉的確比其它葷食更能生氣血。而且魚肉性質溫和,作為傷愈後的第一番補養,重油的葷腥還真是不如魚羹那般,可以細膩調養人的元氣,即便它的營養效用會稍微慢一些……」

不過,御醫的話語將將落下最後一聲,他又見九娘的眉梢浮上一縷憂愁。

九娘忽然想到了一個深思令人恐慌的問題,猶豫了片刻後,才開口向御醫詢問︰「醫官,听你剛才說的話,在近段時間里,似乎他只要睡得沉了,就容易像剛才那樣難受?」

「如果能安穩平躺下來,自然會比現在這樣坐著,更能節省體力。」御醫說到這兒,凝神看向林杉。他本來只是要觀察一下林杉臉上氣色對身體機能地體現,但當他看見那雙沉靜中不知是不是在沉思的眼眸,他便又說道︰「多思傷身,在病體身上顯露更甚。心緒的浮動,也是會消耗體力的。林大人若有牽掛之事,暫時需要擱至一邊。」

林杉聞言側目看了那御醫一眼,忽然挑了挑唇角,道︰「吳醫師,沒想到你不僅醫術精湛,隱隱還可向神道術上頭偏科轉職。」

御醫見林杉此時精神不錯,心念一動,打趣一聲︰「你信我的神道術麼?要是以吳某一人之力,即讓從不信鬼神的林大人轉了心念,想必以後我走到哪兒,都能憑空多了不少外人敬畏。」

「如果待以後我回京時,還沒忘了今天這事,倒不吝去宮中聊一聊,也許國師之名,便就此定了。」林杉說到這兒,似乎是要趁著開玩笑的興頭笑兩聲,可是喉間只是發出了「嗄嗄」幾聲,倒激得呼吸節律稍微急促起來。

九娘連忙撫了撫他的胸口,蹙眉勸道︰「三郎,你即便不說,也不想讓我們注意到,但我還是很清楚,你心里在牽掛的是什麼。但我求你,至少近段時間里,你多在乎一些自己的身體,不要再想別的人了。」

在听了御醫的解釋之後,九娘以為,剛才林杉突然心痛如絞的原因,是他過于牽掛留在京都的那個女孩。九娘知道,林杉對那個孩子的關愛與保護,是她無法改變一絲的,她倒不會對一個孩子心生怨念,只是格外在乎林杉的安危——

(未完待續……)

(快捷鍵 ←)上一章   本書目錄   下一章(快捷鍵 →)
歸恩記最新章節 | 歸恩記全文閱讀 | 歸恩記全集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