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恩記 1020、觀火

作者 ︰ 掃雪尋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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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酒感覺不到一點可笑之處。

她能體會得到,對于葉子青的人生結局,林杉心頭上背負著多麼沉重的自責。雖然她尚還有些不解,總覺得這自責負罪感的原因怕不是一句拒絕的話那麼簡單。

葉子青雖然因為他的拒絕,最後也改變了選擇嫁給皇帝,但從那封信的內容和語氣上看,她並沒有記恨怪責他的意思,依然很信任倚重他。

也許林杉為之自責的還有一些別的什麼原因,陳酒現在雖然還不能詳細知曉,但她相信自己發自另一個角度的直覺。她當然也希望林杉能夠盡快重擇一段感情,但她同時也知道,要他忘了那個在他心里盤桓了十多年的影子,絕沒那麼容易,絕不是等同于忘記一件事那麼簡單。

一個人能給另一個人記住的東西是那麼的細碎繁瑣,比時光刻在樹干上的年輪還要繁復。

不過,陳酒在驚詫的同時,心里又有著一絲欣慰,不論如何,林杉從今天開始,真正有了嘗試遺忘過去不好回憶的行動,從燒掉這封信開始。

如果沒有這封信作為實物承載,拆除了腦海里虛渺的影像與遙遠過去中間的支撐點,要忘掉一些事便也容易些。

「林大哥,我多希望你過得快樂,哪怕是在說起葉姐姐的事時,你也能平心靜氣,而不是像剛才那樣刺傷自己的心。」陳酒退後半步,再次在林杉身邊蹲下。以極近的距離望著他,一字一句又道︰「若是以前,我常常想著,你若能忘了她那該多好。但現在我的想法改變了,如果忘不了就記住吧,但是是要平靜無愧的記住,就像是記住一個老朋友那樣。」

「嗯……」林杉沉吟了片刻,然後微微一笑,說道︰「今天與你說到的這些,起初是我不願意言及的舊事。但沒想到說了這麼多。不少豁然之意其實全都是從你這兒收獲到的。你果然是心靈手巧的,看來我以後得常與你聊聊。」

灶膛里那封湮沒在火焰中的薄信終于徹底燒透,不知何故,有一片信灰還保持著信紙殘角的形狀從灶膛里飄飛出來。打著旋地飛上廚屋頂空。盤旋了片刻後才輕輕落下。

正巧落在陳酒額前一縷發絲上。

林杉未及多想。伸手拈起那片薄灰,屈指隨意彈開。

彈開那點灰跡後,他的手在半空中停了一會兒。之後並未收回,而是又覆回了陳酒的額角。

陳酒微微一怔,然後她很快就發現,近在咫尺的這個自己傾慕的男人眼里的神采仿佛變了,有些像無風的湖面,平靜得能映出自己的影子,又有些如融化的脂膏,自己深陷其中卻又不想自拔。

林杉輕撫著眼前女子如絲長發,心緒在這一瞬間也被理得極為柔順,他讀出了女子眼神里的一種期盼與些許忐忑,他的心里忽然也起了一絲悸動,略微俯首,唇沿輕輕叩下。

微溫的感觸,如一點星火,引燃了心潮。

當他輕輕吻在她額頭那片光潔上時,他清晰可見她的眼眸閃動了一下,睫毛仿佛凝著一絲靈氣,頗為動人。而當他松開了覆在她絲緞長發上的手,就見不知何時她的臉上多了兩抹胭脂……他仿佛第一次為她的美而快了一節心跳。

此時陳酒的心跳得更快。

明明她只是蹲在他身邊,卻仿佛剛剛從外頭跑了幾十里路回來,除了心跳加速,呼吸微生促感,她還覺得自己的臉上燒著了火。

「紅了沒?」陳酒捂著臉,只露出一雙眼楮在岔開的手指間閃著神采,望著林杉。

林杉不假思索地道︰「紅了。」

「我……我要被別人笑死了……」陳酒把臉捂得更嚴實,「誰見過三十歲的女人還會臉紅?」

林杉伸手指了指自己,笑著道︰「我見過。」

陳酒沒有再說話,而是捂著臉跑了出去,還沒站直身就往外頭跑的背影,看上去就像是一只被人扯了一下尾巴的兔子。

林杉未及多想就站起身朝門外喚了一聲。

他沒有听到回聲,以為她已經跑遠了,卻沒想到過不了多久,她就又跑回來了。

陳酒盯著林杉問道︰「喚我做什麼?」

她總算松開了緊捂著臉的手,但臉上仍然是一片動人的嫣紅。

林杉微微晃神,愣神片刻後,才伸手一指灶上翻騰著熱氣的一大鍋粥,有些為難地說道︰「這個……水開了之後要怎麼煮?」

「就這麼一直煮啊。」陳酒忍著笑,走到灶台旁,又握起那只撈飯的大鐵勺,往咕嚕嚕冒著白米湯泡的鍋里攪劃了幾下,然後就蓋上了鍋蓋,稍微留了一條窄縫防止沸湯,接著她就轉過臉來,望著林杉又道︰「煮粥是廚藝里最容易學得的一項本領,就是灶下一直燒,鍋里注意攪,只學這一招就足夠餓不死人了。」

「原來這麼簡單。」林杉坐回灶前繼續燒火,然後笑著又道︰「那你負責在上頭攪,我就負責在下面燒。」

陳酒緩步走過來,蹲在林杉身邊望著他道︰「為什麼不是你在上頭攪,我在下面燒?」

剛剛說完這句話,她才略微「降溫」的臉頰就又「燒」了起來。不知不覺說到誰上誰下的問題,雖然表面上是說到燒火做飯的事情,但在這某種微妙氛圍還未散去的廚屋里,在灶膛紅彤彤閃耀的火光前,說這樣的話是很容易引爆新一輪燒灼的。

林杉回過臉來,對視上陳酒那有些古怪的眼神,片刻後,他的眼中也升起一絲異彩。

「林大哥……」

就在這目光有些膠著到一起的兩人彼此快要擦出某種火花時,陳酒忽然開口喚了一聲。語調卻並不怎麼柔情濃意。

「嗯?」林杉目光微動。

「你看……」陳酒伸指一點地下,「……你的印章掉出來了。」

林杉下意識低頭看去。

地上空無一物。

然而還未等他來得及反應,自己可能遭了某種算計,緊接著他就感覺到自己的嘴唇觸及一片溫軟、略有些潮濕,散漫著淡淡酒香的氣息幾乎要席卷他陷落深潭,但身體忽然又變得輕如乘風直上的葉片兒,旋轉在雲端。

在林杉微微低頭的那一瞬間,蹲在他身邊的陳酒忽然就仰起臉,她本來只是想輕輕啄上去,采摘片許溫柔。卻沒想到一踫之下。她便忍不住的沉浸其中,忘情地輾轉碾磨起來。

待她感覺到些邢息,意識到自己掠取得足夠了,她才松開了他。不等他回過神來。她已站起身。像一個剛剛得手的賊女子一般。噌然朝廚屋外半明半暗的傍晚夜色里逃逸。

她有些忐忑于林杉會不會怪她過于主動。

她也有些幸福的小害怕,怕林杉把她捉回去,懲戒地再掠取一番。她不知道若事情真演變成那樣。她會不會不止是臉紅如胭脂,還會燒得冒鼻血。

一個女人因為迷戀一個男人而流鼻血,這模樣要是傳了出去,自己的臉面可就真是丟盡了。

——盡管以這種方式哪怕丟盡臉也是幸福的。

林杉站在門口,目光有些呆愣地看向陳酒逃逸的方向,直到過了片刻,他才回過神來。

居然被一個女子用強了?

林杉抬手模了模自己的嘴唇,那上面似還有她的溫暖柔軟。

雖然剛才有些失了風度,但那感覺……其實還挺陶醉……

林杉兀自笑了笑,並不知道此時他的臉上也已經浮現一絲縷血紅,雖然極淡,但映在他本來略顯蒼白的臉色上,卻頗為顯眼。

這是陳酒第一次對林杉用強,也是林杉第一次被女人用強。

即便是多年以前的葉子青,敢往他懷里撲,會往他背上爬,卻也不會用這種悸動人心的方式,掠走他的溫柔。

不知這樣呆站了多久,林杉才回過神來,意識到廚屋里還有任務。他正要照學陳酒剛才的樣子,用那撈飯的鐵勺往粥鍋里攪劃兩下,但才一回頭,他就發現灶膛里的火又滅了。

用紙作柴,雖然事出有因,不用憐惜紙貴,但終究比不了柴禾的火候。紙張起火雖快,卻沒什麼後勁,燒得快熄滅得也快,如果用這種火候來炒菜,八成要炒成外焦內生的怪味菜。

林杉卻是不懂得這麼多,他只知道做飯這事不僅麻煩,而且他好像一直沒有學習的天賦,這麼多年來失敗了許多次,所以他毫不猶豫的就要召人來幫忙。

很快就有兩個侍衛應聲走進來,這兩個人都看清了林杉臉色里的異樣,但為左那位稍微嘴快些,忍不住好奇說道︰「大人,怎麼你的臉色有些奇怪?」

「是麼?」林杉遲疑了一下,沒有問那侍衛怎麼個怪法,而是轉言說道︰「你的眼力不錯,未免灶火灼眼,所以你現在可以先出去了。」

那侍衛愣了愣,雖然有些不明所以,但又隱約能意識到自己好像說錯了什麼話,悻悻然退出去了。

那個沒說話的侍衛旁觀這一切,此時反而有些明白了。他一直留守在這附近,剛才陳酒跑出去時,他也看見了,連著現在眼前的所見,他禁不住有些為他默然推敲出的那個畫面感到驚訝。

這名比較沉默少言的侍衛坐到灶膛前,按照林杉的吩咐不停往灶里扔書,他將頭壓得很低,不是怕被灶膛里飄出的煙氣燻到眼楮,而是在忍笑。

但只忍了一會兒,這侍衛就忍不住了,因為火勢突然猛烈高昂,又催得灶上鐵鍋里的粥沸騰得溢出了米湯。

等到林杉掀開鍋蓋,這侍衛朝鍋里看了一眼,忍不住發愁說道︰「這米撈得遲了,已經不能成飯,今突能喝粥了。」

居所里的這些侍衛每天都要進行兩輪體力上的強訓,體力消耗大。全都頓頓干飯,餐餐見肉,清水寡米的稀粥他們的確喝不慣,也不是沒有原因的。

同樣的話,林杉才從陳酒那里听過一遍,所以面對把飯煮成粥的結果,他並不覺得有什麼奇怪的地方。他只是在掀開鍋蓋後,覺得粥面上的那些氣泡有些怪,白霧水汽聞起來也有著些焦味。

遲疑了一下,他想起陳酒剛才說的。鍋里要不時攪拌。雖然這話在剛才屋內充滿**的氛圍里被他理解出了歧義。但不得不說這的確是煮粥的重要注意事項。

當林杉拿著那撈飯的大鐵勺往鍋里一攪,他就發現粥上面雖然還有米湯,但米湯下面的米都快被忽強忽弱的火勢慢慢煮成了一塊餅。待他再一勺子鏟下去,就見到了略有焦色的……鍋巴……

等他多攪和了幾下。這一鍋粥就完全干得動彈不得。

林杉沒有猶豫的立即走向水缸。舀起滿滿一瓢水倒進了微微沸騰的粥鍋里。他做事向來有所準備。施行果斷。鍋內果然「安靜」下來,並又有了可以活動熬煮米粒的湯汁,不至于令鍋底的那層焦黃繼續增加。

坐在灶下添火的侍衛卻忍不住眯了眯眼。

往沸粥里直接加涼水。這還是一鍋有了焦米的粥,天啊,即使他這個外行也知道,這一鍋粥將會有多麼的怪味。

將水瓢丟回水缸蓋上,林杉一側身就看見那侍衛臉上的古怪表情,隨口說道︰「有什麼奇怪的麼?陳酒本來是準備煮飯的,可是後來被我這個燒火的新手連累得煮成粥米,水自然放得不夠,加一點是對的。」

那侍衛生怕眼前這位驚采絕艷的大人再把焦米糊粥又鼓搗出什麼新花樣,便只敢依附著回答︰「是對的,對。」

「嗯……」林杉表示基本滿意地點點頭,目光一晃,看見了陳酒剛才不慎遺落的那方手帕,他快速拾起那手帕攥在掌心,然後又對那侍衛說道︰「我先出去了,你們的酒姐說,煮粥是一件非常簡單的事情,大約……你再將鍋里的粥煮沸一次,就可以食用了。」

「是、是。」那侍衛听完林杉的話,差點就沒忍住要用趕人的語氣說話了,但他最終還是勉強忍住,盡量用平靜語氣說道︰「大人若有事要忙,這邊交給屬下看管,可以放心。」

「很好。」林杉沒有再多說什麼,束手于背,終于出去了。

那侍衛起身送了幾步,待他收回目光轉身看向鍋灶,臉上神情明顯垮塌下來,苦笑不得。

廚屋里飄散的微焦氣味已經在以最誠實的證詞告訴他,這鍋粥的怪味已經定格了。

——

兩頰飛霞,如花兒綻放般嬌艷地陳酒低頭掩笑跑進自己房間,緊緊關著門,久久不曾出來。

坐在梳妝鏡前的她模著自己表溫如常,里頭卻似在火上烘烤的臉頰,望著鏡中的自己仿佛一個手拙初學碾脂的少女,一不小心往臉上涂抹了太多艷麗的顏色,卻又怎麼都擦不掉。

但她一點也不焦急自責,此時她只有滿心的歡喜。

能強掠他的溫柔,此生即便只做得成這一回,也不枉這麼些年來的辛苦付出與孤獨等候了。

其實……好像也不太難嘛……

要不要再伺機試一試?

陳酒的臉上又燒了起來。

起身離開梳妝台,走到一旁的桌旁坐下,一杯又一杯的倒著茶壺里的涼茶飲下,她心里臉上的熱度才略微得到降溫。

方才她的心緒激動得無以復加,幾欲登上山岳向廣野宣示自己的一次勝利,但她畢竟不是十五六歲的沖動年紀,對于歡喜與幸福的感覺,比起張揚地想讓所有人知曉見證,她更會選擇小心貯藏,以待能細水長流,慢慢回味。

在桌旁靜靜坐了不知多久,陳酒覺得自己臉上的熱度已經恢復平常,走回梳妝鏡前看了看,就見那兩片異樣的胭脂色也總算淡了許多。她輕輕松了一口氣,還未真做他人婦,所以今晚還是要出去見人的。

不知道廚屋里頭狀況如何?居所里的這些青年人幾乎全都不待見喝粥,最好還是回去給他們弄幾樣開胃菜。

陳酒不知道,她在屋中這一坐。就是坐了半個時辰,廚屋那邊的某種糟糕狀況已經無力回天了。

她同時也還不知道,雖然在她看來,自己臉上的紅潮已經退了許多,但在旁人眼里看來,今天此時的她,依然有些異常的嬌艷動人,仿佛難得一次給自己妝點了精致容顏。

在三年前跟著林杉來到這荒僻地以後,陳酒便一直是素面朝天的模樣。除了因為初時傷重虛弱的林杉嗅不得那些脂粉氣味,後來則是陳酒自己也習慣了這種簡單但真實的生活方式。

小鎮上的女子大多素容。生活在這樣的環境里。若太注重臉皮上的涂抹,反而有些異類。另外,時常要下廚,要進那溫度環境較高的酒坊發酵房。臉上帶著重妝其實是一種負擔。

可一旦素容慣了的女子。甫一上妝。就會異常顯眼。

雖然陳酒臉上沒有真的抹胭脂,但她本來白皙的臉頰從內向外透出的這抹嫣然,會比胭脂更明艷。也更難徹底清落痕跡。

唇斂溫柔猶自在,心慕君子知不知?

——

陳酒攥著衣袖站起身,終于肯從自己屋里走出,只是她還沒走遠幾步,就踫上了一個迎面走來的婢女。此時外頭的夜色已經漸趨深沉,但提著朝路小燈籠的婢女還是一眼就看出了陳酒臉上的異樣,當即就「咦」了一聲。

雖然林杉沒有正式宣布什麼,但陳酒實際已然是居所里一眾婢女的大管事,連那些林杉的近衛都要敬她三分。但實際上陳酒並不是一個常將威勢顯露于表的人,這一點與林杉有些像,故而這些婢女在敬她的同時,大抵也是有什麼就能說什麼的性子。

但今天的情況顯然有些不同。

見那婢女「咦」了一聲,陳酒的臉色微微繃起。

但那婢女似乎正巧就忽略了這一點,注意力依舊在陳酒臉龐異樣的膚色上,疑惑了一聲之後就徐徐說道︰「酒姐,你今天點妝啦?雖然初看有些奇怪,但多看幾眼就會發現,酒姐本就是個美人,粉妝疏弄以後就更美了,連小丫頭我都快被迷住了呢!」

這婢女的話里確實多多少少有一些修飾奉承的意味,但不可否認大部分話說的都是實情。然而此時無論是面對奉承還是誠懇,陳酒都表現出了抗拒情緒。

總之就是不許有誰看見她面紅耳赤的樣子。

她也不知道自己這羞澀的勁兒怎麼就忽然拔得這麼高了。

明明是她強掠了他啊?

不好意思的人不應該是他麼?自己應該拿出勝利者的……罷了……羞就羞吧!

望著攥緊衣袖、一言不發,似乎還面帶慍意的大姐姐一溜小碎步很快走遠,拎著燈籠的小婢女站在原地愣了愣神,良久才微撅著嘴嘀咕了一句︰「我沒說錯什麼吧?」

——

走到將近廚屋的位置,陳酒的腳步不自覺間就慢了下來,但心跳卻不自覺地又加快起來。

但沒有過多久,她就又平靜下心神,因為她沒有如假想中看見那個一舉一動都牽動她心弦的男人站在門口,要等著她回來好施行某種懲罰,她只是驚訝的看見小小灶房門口,一字排開蹲了七個侍衛青年,手里都捧著一只碗。

這畫面雖然不至于寒酸得令她想到街邊乞丐,但也實在有些折損人的臉面,這幾個捧著碗蹲在門口的侍衛哪里還有威嚴氣場,仿佛是一群被冷漠獄卒從牢里拎出來「放風」的囚徒。

不難猜想,那個「獄卒」由林杉扮演。

那七個面色頹喪的侍衛一看見陳酒走來,全都連忙站起身,仿佛迷路的人找到了漆黑夜色里的一顆明星,又仿佛溺水的人遠遠看見水面上飄來一塊木板。

望著那七個人一齊湊近過來,陳酒當即頓足,滿目驚詫地說道︰「你們這都是怎麼了?」

「酒姐,您老總算來了……」一個侍衛來不及解釋就哀嚎了一聲,「快施妙法救救我們吧!」

「千萬不要再放大人進廚屋了。」緊接著開口說話的另一個侍衛情緒較為平靜,但眼中明顯有一種深邃感。

「生平第一次品嘗到……嗯……」第三個出聲的侍衛略顯猶豫,似乎是在挑揀自己認為恰當的形容詞。「……這應該還夠不上稱之為牢飯,而比較像豬食……」

雖然眼前這幾個人聲音忽高忽低在各說各的,但陳酒大致已經听明白了他們急切想表達的意思。

然而對于此事她只能表示遺憾,飯已成粥,再想改變什麼也是徒勞的。

陳酒思酌著說道︰「我也只能給你們炒幾個菜催催胃口了。」說完這話,陳酒以目光把江潮從人堆里挑出來,一同向廚屋內走去,隨口又問了一句︰「怎麼逢著你們幾個遭罪了,其他人呢?」

「大人召喚,我們這幾個離得近的當然來得最快。哪知道輪上這種事。」江潮算是這幾個侍衛里頭跟在林杉身邊最久的一個。但一想到自己與另外幾個兄弟剛才的遭遇,他臉上也禁不住現出戚戚然意味。

陳酒忍不住想笑,讓林杉下廚房,沒有釀成災禍已經算是幸運的了。

收斂儀容。陳酒又問道︰「他自己卻先走了?」

江潮目色微動。反問道︰「他不是去找你來了麼?」

陳酒已走到灶台旁。正要伸手掀鍋蓋,準備旁觀一下鐵鍋里的「慘狀」,她聞言又滯住了手。側目說道︰「我沒看見他。」她當然不會說自己把自己緊緊關在屋子里的原因了。

江潮心里正微生詫異,未及再言,他與陳酒就都听見了外頭傳來的那個熟悉聲音。

親手熬煮了一鍋被他的下屬貶為豬食的林杉不知什麼時候又回來了,或許他有神化的本事,老遠就听見了下屬在說他的壞話,所以他必須回來略作訓話。

「吃香喝辣慣了,就忘了糠餅的滋味了?如果把你們從後方挪到前方,是不是只要斷了你們的糧食,就可以消抹你們了?」林杉說話的語氣少有的充斥著強烈的命令口吻,「半滴粥汁都不許剩!否則過幾天你們全都回京都待著去!」

他說這話,若是外人听著,一定會覺得很奇怪。

若是回到京都,一枚銅錢都可以發揮其最大、最豐富的購買力。比起這偏僻小鎮,京都就是人間仙境,各種物資應有盡有。就憑這幾個現在看著無比可憐的侍衛各自實際積攢的資本,在皇城莫說吃香喝辣,雞鴨魚肉用臉盆盛上桌也是耗得起幾年的。

送他們回京都,不是求之不得的事麼?

怎麼林杉的語氣里仿佛有懲罰的意味?

不過,不管此時現場有沒有誰听不懂這話,至少很快就有人用行動側面證明了林杉的懲戒是多麼具有份量。

「大人,屬下忽然想念糠餅的味道,能不能拿這碗粥跟您換換?」一個侍衛忐忑著眼色忍不住問道。

「我現在能上哪兒替你找糠餅?」林杉明顯語氣不善,「記住,挑嘴是你們的大忌。」

沒有人再敢出聲爭取什麼緩和機會了,屋外漸漸傳來輕微的啜粥聲。

林杉則是走進灶屋里來,似乎準備打開櫥櫃拿碗,看見陳酒也在廚屋里,他略微怔神,然後臉上神情一緩,含笑說道︰「你也在,順便嘗嘗我的手藝。」

江潮側過頭去,不自禁地扯了扯嘴角。

陳酒掀開了鍋蓋,然後就看見鍋里無法以美好詞匯形容的物質,就算不親自嘗一口,她也不難想象那物質有著何種「奇妙」的滋味。

身畔飄來淡淡的皂莢濕氣,陳酒下意識地側目,然後她才注意到,林杉剛才離開廚屋後沒有去找她的原因,原來是去了沐浴房。他身上那套沾了柴煙氣和點滴血腥味的衣袍已經替換掉,此時套在身上的是一件顏色相近的青布袍,難怪他剛走進來時她沒有看出來。

林杉的頭發松散攏在腦後,直到他走近陳酒的身邊,陳酒才看清他額角有一縷濕發垂墜下來,尾子上還在滴滴答答不停滑落水滴。

「怎麼又在夜里洗頭發?明兒又該頭疼了。」陳酒放下鍋蓋,就伸手往袖攏里掏,想要取出手帕替他擦頭發,不料卻掏了個空,她臉上神色不禁微愣。

林杉注意到了她的這個舉動,微笑說道︰「你的手帕被我撿走了。」

這本來是再普通不過的一句話,但不知怎的。此時陳酒望著林杉臉上細微的表情變化,再听他說完這句話,不知不覺臉頰又微微熱了起來。

廚屋空間有限,一個人說話的聲音能很快傳遍每個角落,連話中所含的語氣也絲毫未損。站在一旁的江潮已經意識到屋內的氛圍有些不對,輕手輕腳慢慢就退出去了。

剛才他在外面听那幾個捧碗下屬的抱怨時,還片段听到了一些關于廚屋里林杉與陳酒之間發生的事情。

看見江潮自覺退走,林杉心里暗自一笑,由他去了,然後回轉目光看著陳酒說道︰「剛剛收到的信報。北大營有一批軍資可以驗收。明天我要過去一趟。本來是準備遲幾天在染,但我這個樣子去北大營實在有些欠妥,所以今晚又要辛苦你了,連夜忙碌。」

林杉在火灼傷勢還未完全痊愈時。就已經出現了因長期用藥過量而導致的白發增多病變。這是他的主治藥師廖世早就預料過的結果。所以也早就做了補救準備。

這個準備不是從內部建立的治療措施,而是外表上的修飾,一種很奇怪的做法——染發。

廖世配制的染發顏料當然不等同于墨水。這種顏料除了具有墨的顏色,並無絲毫異樣氣味。使用時,先用膏狀顏料在濕頭發上按揉浸染停留一個時辰,再用另外一種藥水打濕,又停頓一個時辰,之後這種顏料的顏色就會比較牢固的停留在頭發上,不會因為沾水、淋雨而掉色。

對頭發顏色上的異變進行修飾,是三年前林杉在听了廖世的治療預備案之後,主動提出的要求。倘若讓他的舊部知道,他因為重傷還體質早衰得這麼厲害,很可能要影響全軍各部一齊配合行動的士氣。

廖世也是藥界真鬼才,他竟能借鑒女子涂抹水粉遮瑕的辦法,最後想出了這麼個策略,並且他還真的就配制出了這種顏料。

雖然這種略帶油性的顏料並不能取代墨水的書寫能力,但如果是浸染在毛發上,又絕對比墨汁的固色能力強上幾十倍。第一瓶染發顏料制作出來時,林杉是拿一匹白馬的尾巴做實驗,于是這匹白馬就搖著古怪的黑色尾巴過了半年,那顏色才漸漸褪淡。

算算時間,這是陳酒第三次幫林杉染發。

雖然他頭發上的黑色顏料還沒有完全褪盡,但當陳酒用梳子仔細分開他的頭發,就能清晰看見,他發根處新長出來的那一寸長度,比起她第一次給他染發時又多了數倍的霜雪。

「白發又多了。」陳酒發愁的嘆了口氣,「老藥師建議的那些養發食物好像沒能起到什麼作用。」

「嗯……人都有白發的那一天,我只是登先一步。」林杉淡淡地說道,仿佛並不如何在意這些表象。但他只頓聲片刻,忽然就又問道︰「如果我的頭發全白了,臉上也寸寸起皺,你會不會嫌棄?」

陳酒握著梳子的手微微一滯,盡管她心里的那個答案已經呼之欲出,但她口頭上又沒有立即作答。沉默了一小會兒後,她反而問道︰「那你會不會嫌我呢?」

————

自那天的事情過後,陳酒離開了林杉的居所,回到她自己在這北地小鎮上租住的屋舍里,休心靜養了幾天。其實她身體發膚未受寸縷傷害,那天的遭遇大多只是假象,只是因為事發突然,雖然事後真相大白,可多少還是對她的心緒造成了一定的沖擊損害。

靜靜待在自己屋里這幾天,陳酒連酒坊也沒去照料,存酒差不多都售空了。時至第四天,一個酒坊那邊的伙計忍不住跑來陳酒的私宅請示,得到的答復令那伙計吃了一驚,竟是又要閉坊幾天,而且再開的日期也未給個明話。

釀酒需要一個周期,可是這幾天因為林杉這邊一直小事不斷,酒坊那邊陳酒也就疏于管理,固定周期被打斷,再加上小酒坊儲量有限,存酒售罄也難避免。

如果是專心從商的酒家,面對小作坊容易在產業鏈上出現斷截的這種常見問題,大可借此酒品暢銷的基礎,要麼擴大產業面積,增產供應大需求,要麼抬高產品價值,兩種應對問題的途徑都無甚問題。物以稀為貴,陳家的酒別家造不出那口感,並且這酒在鎮上賣了將近一年,口碑不錯,稍微漲些價是會導致銷量削減,但不會隱生大的矛盾。

然而陳酒沒有這麼做。

她其實並未徹底死心塌地的想落戶于北地這處小鎮,酒坊開辦了快一年,地契仍然是租賃的,並未實購下來。關于陳家的釀酒秘方,她也從未向酒坊里的伙計傳授分毫,所以酒坊缺了她照料,才會這麼快就停擺。

她對林杉說不想回京都,準確點來說,其實是她看出來林杉不會不回去了。她只是鐵了心要跟著他,知道西川那地方她肯定是跟不去了,只有留在北地這處小鎮,或許還有機會再見他回來一趟。

但前幾天林杉在勸她回京都的同時,隱隱約約還告訴她,連此地他很可能都不會再回來了,她的心境頓時塌陷了一角。以前的她若有什麼愁緒,可以在酒坊忙碌的氛圍里打發掉。

老藥師有句話她非常認同︰有些人的心病就是閑出來的。讓這種天天長吁短嘆、感天慨地的人走出門外去曬曬太陽,或者跑跑步,再者下田去耙一天的地,累得屁滾尿流地回來,洗個熱水澡再好好睡一覺,什麼心里的郁悶惆悵自然就沒有了。

但這種「治療」辦法一般是對于無端自擾的偽憂愁有效,而一個人若真是將憂愁落到實處,就不是這種辦法能治得開的了——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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