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恩記 1002、重影

作者 ︰ 掃雪尋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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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高潛貼身攜帶的匕首,切金割鐵鋒利無比,防身上佳刃器。

但它終究是死物,怎麼用還得看握在誰的手里。

岑遲舉手自牆上拔下匕首,搖搖晃晃走了回來,挾了全身傾下的力氣握緊匕首扎入高潛的後背心。

也許是高潛的脖子被勒得久了,本就到了瀕死邊緣,血行便慢了下去,所以岑遲這一刺,雖然是從後背角度刺破了高潛的心髒大脈,但從匕首邊沿噴出的血水卻並不顯得激烈,沒有灑開多遠。

還不如宰豬那一刀帶出的血污來得多。

但以全韶量壓在高潛背上的方無看見這一幕,卻禁不住一連倒退開三步遠,雙目微睜,吃驚失語。

岑遲仿佛沒有看見此時方無臉上那有些復雜起來的表情,他只是在握緊匕首插下去之後,又轉動手腕攪了半圈。

隨著匕首攪碎心脈,高潛的身體抽搐了幾下,漸漸再次歸于平靜,只有平覆在地上的手,有幾根指頭還在微微顫抖,就像被刺斷七寸的長蛇,雖然生機已斷,身體卻還能輕微蠕動。

岑遲這才把匕首拔了出來,以待血能溢流得更快些。

匕首很鋒利,所以無論是插下還是拔起,無論插的是人還是牆,拔起時都不太費勁。

但岑遲這抬臂一拔,卻仿佛用盡了他全身最後的一股力氣。

隨著匕首被他扔出了兩步開外,他的身形也已仰面倒了下去。

高潛的生機已斷。但看樣子,岑遲也已命喪大半,垂死而已。

「岑……」方無這時才回過神來,從地上站起身撲過來。雖然他剛才受了高潛那當胸一掌,也咳了幾口血,內傷不輕,但比起岑遲此時要命的狀況,他那點傷倒不算什麼了。

扶起倒在地上的岑遲靠在自己一邊肩膀,方無伸手往自己懷里掏,抖索著模出一個小紙包。張口咬牙撕開。將里面的赤紅顆粒往岑遲口中倒。

岑遲剛剛吞下紅色小藥丸,很快又合著一口血水給吐了出來。

咳吐牽動肋下斷骨之傷,岑遲再度醒轉,模糊看見方無的臉就在眼前。忽然嘆息道︰「糟了……小看了那條狗……這下我……我怕是也要……白搭進去了……」

「現在才知道這樣說。我都快覺得你剛才是不是瘋了。」方無不耐煩地甩出一句話。見灌藥沒什麼用了,他便放棄這個救命辦法,改為拽著岑遲往床上拖。「你不能死,就算殘廢了也得把命保住,否則北籬隱逸三長老會追殺我一生不止的。」

方無將岑遲拖拽到床上,先撕開他胸前染血的衣料,然後自袖里掏出一個布包,扯開系繩一抖,里面嵌置的三排銀針便顯露出來。

方無手指如靈蛇出洞,拈針數點,先封住了岑遲心肺幾處大穴,減緩血行速度,岑遲的咳嗽漸漸止住。

見情況稍微轉好,方無略松了口氣,從懷里又掏出一個紙包撕開,里面依舊是紅色小藥丸,倒進岑遲口中。

「千萬別再吐出來,合血也得吞了,這藥我也沒帶多少。」方無說著話的同時,伸手托住岑遲的下巴,助他咀嚼吞咽。

這一次,岑遲成功吞下了那一小袋顏色有些詭怪的顆粒。

沒過多久,他緊皺著的眉頭就松緩開來,蒼白的臉頰上浮現兩團異樣的潮紅。漸漸的,他睜開了雙眼,眼中的頹敗不知何時也被一掃而空。

岑遲睜眼醒來的第一句話是︰「我是不是快死了?」

思及他剛才的糟糕狀態,再觀察他此時眼里的精神和臉上的異色,的確有些像瀕死之人回光返照的那一剎那。

「有我在這兒,你還沒那麼容易死。」坐在床沿休息了片刻的方無剛說完這句話,忽然抑制不住地咳了起來,他舉袖擦了擦嘴角,看了一眼咳出血水的顏色,有些訝然地道︰「這傷有點不對勁……」

他說的是剛才高潛于粉渦印在他正當胸的那一掌給他造成的內傷,即便因此傷了肺脈導致咳血,也應該是鮮紅顏色,但此時他所見的血色漸趨深沉。

剛剛醒轉的岑遲看見這一幕,倒是記起一件事來,當即說道︰「老道,你也許是中了我下的毒了。」

岑遲說著話的同時,掙扎著想要坐起身,最終卻是徒勞。

他這時才發現,方無給他吃的那種紅色小藥丸恐怕只是激發了他的體能潛力,並非治療效果。那顏色詭怪的藥丸能使他暫時保持神智清醒,並令他自我感覺良好,身上各處的劇烈疼痛感好像也消失了大半,仿佛瞬間所有傷勢都得到治療痊愈。

但實際情況卻並非如此,體能並未恢復,精神上所感受到的那種輕松,不過是那紅色小藥丸制造的麻醉幻覺。

他從肋下絞痛咳血開始,直至現在,身體的失血量大得可怕,哪是半個時辰內可以恢復的。他此時的實際體能狀況,應該是連舉一下手指都覺困難。

有一瞬間,岑遲質疑了方無給他吃那種紅色小藥丸的動機,但很快,這種質疑就又被他從心里抹去。

經過今天這件事,自己可算是欠了方無一份人情,無論事後自己能否活得下來,都不該在此時揣測彼此什麼。

方無在听見岑遲的話時,心里也有一瞬間的質疑,然而他在仔細思索了一小會兒後,並不覺得岑遲有主動向他施毒的行為,這絲質疑便也自然消解了。

剛才在高潛上樓來之前,他與岑遲同桌對飲,吃了兩壇酒,但他飲的酒都是新拍開的封泥。岑遲就算手能通天,也做不到買通沙口縣酒坊工人。人脈上夠不著。時間上也來不及。

那麼便只有誤傷這一種可能了。

經過今天這件事,方無與岑遲之間也算是有了一份同生共死的交情。雖然這份交情是出于一個被動的契機所構成,但無論怎麼說,也還是會比普通朋友的相互信任要深厚些。在這樣的信任前提下,些許猜忌只會是無根浮萍,皆可輕松抹去。

對于岑遲的提示,方無沒有立即問解藥在哪里,而是在思索片刻後忽然說道︰「是高潛從你手里奪走的那壇酒?」

之前高潛在拽走岑遲手中的半壇酒以後,並沒有依言陪著他喝,而是將這半壇酒當做涼水潑在方無臉上。那時高潛並不知道方無是在裝醉。潑酒只是為了叫他清醒過來。

方無記得自己當時舌忝了舌忝濕嗒嗒的嘴角。卻不曾想,只是幾滴毒酒,毒性會這麼厲害!

他再看向岑遲,眼神更為驚懼。沉聲道︰「為了殺一個人。你就這麼禍害自己?」

「不。那條狗上樓的時候,我才下了毒。」岑遲牽扯唇角笑了笑,此刻他也就剩下動動臉皮的勁兒了。「但……我沒有隨身帶解藥。」

「看著你狠下心要殺一個人,還真是有些可怕。」方無伸手撫了撫自己的胸口,漸漸斂下咳意,淡然又道︰「不過,高潛平時對你生活上的干預實在過于仔細,你要防著他藏些什麼大抵也是行不通的,不帶解藥在身邊也是無奈之計。」

「你應該是被毒酒濺到了,若沒有解藥,用別的辦法應該也可以減緩毒性。」岑遲頓聲喘了口氣,然後緩緩開口,將他施在酒水里的du藥成分以及稀釋辦法講了一遍。

方無听完岑遲的講解,並沒有立即按他說的去做,而是微笑著說道︰「原來只是這麼一點小毒,無妨,先為你治療才是要緊事。」

話剛說完,他就著手去撕岑遲的衣袖。

岑遲其實也早已意識到,剛才方無給他服食的紅色小藥丸恐怕與解毒無甚關聯,但此時他對方無撕他衣袖的行為更是無法理解。

不過,他現在沒有什麼力氣阻止此事,只能動動喉舌,低聲問道︰「我身體里殘留的毒素,你不是早就準備好解藥了麼?可你剛才給我吃的那種藥陌生得很,是什麼?」

「我也說不上來那是什麼藥,因為那藥是蕭曠寄來的,他總不會害你。」方無手下的動作稍頓,思索著慢慢又道︰「現在回想起他與藥一起寄來的信上叮囑,不愧是你的同門師兄,比旁人足夠了解你。」

「是啊,了解到連寄藥的事都瞞著我。」岑遲輕輕嘆息一聲,忽然眉頭緊皺。

見他皺眉忍痛的樣子,方無意識到是自己撕扯衣袖的動作,牽動了他身上某處隱傷,伸手在他身上拂了數下,很快就發現了問題所在。

「今天若不是我在這里,你不僅殺不了高潛,還會先一步折進去。」方無的手指踫到了岑遲肋下斷骨處,很快又松開,「你們剛才離得那樣近,他若是先一刻拔匕首,被刺心而亡的就是你了。」

「犬類,時刻想著主人的命令罷了。」隨著方無將微微施壓的手指松開,岑遲也漸漸松緩了皺著的眉,淡淡說道︰「換作你我,在那個時候,最先想到的就是殺死敵手,保存自己。」

「那姓高的也是一片忠主之心,只是你不認同他的主人罷了。」方無略作感慨,本想側目看看房間地上那具漸漸冰冷的尸體,但這終究不過是他的一閃念,因為眼前需要立即著手救治的人更重要。

「原本你身體里的毒素被控制得很好,所以服食解藥可以逐步散去,但現在你的情況特殊,毒性擴散,再用藥就慢了。我接下來會對你以銀針渡穴拔毒,這種做法對身體傷害極大,並且過程也極為痛苦,但這是我現在唯一能想到的辦法,你且忍著吧!」

方無將他從岑遲衣袖上扯下的布料擰成粗繩,再又塞進岑遲口中,防止他無法忍受拔毒之痛咬碎牙根,然後又道︰「在拔毒的過程中,你必須一直保持清醒……我想憑你的脾氣性格,應該能忍得住。」

岑遲點了點頭。

方無不再遲疑,攤開手掌拂向了一旁的銀針布囊。

……

無盡的痛苦。帶來翻滾的眩暈感,岑遲感覺不到自己渾身在抽搐,他已經痛得麻痹。

但他牢記著方無在行針之前叮囑過的話,所以他咬牙睜眼,保持著神智清醒。他口中塞的那條布繩早已被打濕,並且似乎快要被他以牙咬透。這一點,他也沒有察覺。

他的身體感觸已經麻木,因為拼力撐著神智,所以他只能清晰的感受到自己的精神世界。

他覺得自己仿佛變成一條站在風口浪尖的龍,巨浪從四面向他拍擊。他沒有一個可以依靠的屏障。饒是如此。他仍必須保持身形平穩,不能被拍下浪頭。因為他意識里有種直覺︰一旦跌下去,就是無盡的沉寂!

然而驚濤駭浪還只是前奏。

從腳下向上的浪潮沖刷拍擊過後,是從頭頂降下的閃電!

每被這閃電劈上一次。他就感覺自己仿佛被抽掉一根筋。拔去一根骨。痛得想要顫抖,卻似乎連顫抖的力氣都沒有了。

拔毒、拔毒……這哪里是拔毒,這是要拔去他的筋骨。最終使他變成一灘腐肉軟泥……

他也不知道自己撐了多久,意識終于從眼前模糊到了腦海深處。他不確定自己是不是已經昏迷過去,因為眼前模糊的景象雖然漸漸的變了,但卻依然保持著清晰的輪廓。

他看見了一座山,山腰上有幾間草屋,草屋後面有一道崖。

一泓清泉從崖頭落下,泉水刮過崖壁嶙峋岩石,嘩嘩作響。從高空墜落的水流撞擊在崖下深潭中,水花白沫兒四濺,水汽氤氳不散。水潭四周的草木常年蘊染這種溫濕,花瓣或是葉條兒都現出清澈光澤。

他明明覺得自己此刻所在的位置距離那山腰還很遙遠,但山腰上的草屋、懸崖、飛泉、花草……又都給他近若咫尺的熟悉感。

這是一種很矛盾的感受。

但他來不及細細思索造成這矛盾感受的原因,因為很快他又發現茅屋前坪地上並排跪著的三個男孩,這引走了他大部分注意力。

三個男孩里,有兩人已長成少年,即便跪在地上,脊背也挺得筆直,完全沒有絲毫孩童在犯錯受罰時表現出來的怯懦。

唯獨跪在最左邊的一個男孩約模五、六歲的年紀,低著頭正抽泣著。而他霍然從三人中年紀最小的這個孩子臉上,看清了熟悉的輪廓!

這個孩子正是五歲時的自己。

……

「師弟,岑師弟才剛來不久,年紀又那麼小,你應該多包容他一些。」草屋中,身著灰白棉布衫的少年躬背站在桌旁,一邊認真比對著桌上鋪開的幾片撕裂的殘紙,一邊徐徐說道。

他的話,顯然是對坐在桌子另一邊的那個少年所說。

坐在桌邊正漫不經心搗糨糊的少年身著一件淡青色棉服,這清冷的衣色不僅襯得他身形挺拔,也使他臉上神情一眼看去隱現寒涼。

青衫少年握著木杵搗糨糊的手動作緩下來,目光指向桌子一角厚厚堆著的碎紙片,淡淡說道︰「他若是撕了別的筆記,我都可以原諒,唯獨這一本……哼,如果拼不回來,我不會原諒他的!」

白衫少年聞言直起了背,側目看來並說道︰「那是不是應該你自己來拼粘?搗糨糊的事換我來?」

「換就換。」青衫少年絲毫沒有猶豫地擱下盛糨糊的甕,站起身來。

當青衫少年行至桌邊,伸手拈起桌上一片碎紙,準備拼接時,他眼角余光看見讓開位置的白衫少年並未依著剛剛的約定搗糨糊,而是一轉身即向門外走去。

「師兄?」青衫少年疑惑了一聲。

「嗯。」白衫少年應聲,但也僅僅只是應聲而已,他的腳步未停,很快行出門外。

青衫少年拈著碎紙片的手微頓,略作思索後,並未追出去,很快就整頓精神,專注于自己手中正在進行的事情上。但在他剛剛拼到第二頁的時候,一個熟悉的聲音從屋外傳進來,立即又把他的注意力吸引了出去。

「小師弟,來。喝些清水吧。」

「……謝謝大哥哥。」

「嗯……今後你得稱我為大師兄,剛才打你的那個哥哥,是你的二師兄,可記住了?」

「記、記住了……」

「嗯……師父的懲戒不可怠慢,你還需要跪半個時辰。大師兄先走了,到時辰了再來喚你。」

草屋中,稍微偏著頭站在方窗後頭的青衫少年撇了一下嘴角。隔著一道窗,他的視線並不受阻地投出去,將草屋前坪地上的兩個人看得清楚。他對那罰跪的孩童仍然心存不滿,牽帶著有些煩那白衫少年送水的舉動。

除了罰跪。還應該讓那孩童渴上半天。這才算嚴肅的懲戒,以為深刻教訓,否則還不知道這頑童以後會闖多少禍。

就在窗側的青衫少年心存不滿,月復誹了幾句。正要轉身繼續回桌邊拼他那本被屋外罰跪孩童撕碎的筆記時。屋外頓了片刻的說話聲又起。青衫少年也不禁頓足回頭。

「大師兄……」跪地的孩童還了水碗,有些生澀的喚了一聲,尚且不太習慣用這個稱謂。但在一聲過後。孩童猶豫起來,話未絕,也未繼續。

像他這樣年齡的孩子,本來是想到什麼就說什麼,應該不會有什麼轉圜心機才對。此刻的他,卻在不自覺間流露出一絲超齡的深沉。

「嗯。」一身灰白棉布衫的少年瞳底清明,卻仿佛沒有意識到這孩子過早成長的心智,只是照舊溫和應了一聲,轉過身來卻不說話,只是耐心等待著什麼。

「二師兄是不是很討厭我?」跪地的孩童猶豫了良久,終于開口。一句非常直接的問話,這風格,才有些符合他的實際年齡。

草屋內隔窗而望的青衫少年忽聞此言,眼神逐漸凝起。

草屋外坪地上,站在那孩子面前只離一步的白衫少年則是再次蹲來,視線與那孩童接近持平,然後他言語溫和但神情實際上很認真地問道︰「那你是不是也討厭你的二師兄?」

「討厭,他打我,下手很重的!」孩童不假思索地道,不僅說出了討厭的情緒,還列舉了一條憑據理由。

面對孩童惱怒情緒的表露,蹲在他面前,視線與其持平的白衫少年表情依然平靜,只是接著又問道︰「那在你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你也討厭他麼?」

孩童沉默了,又過了一會兒,他才喃喃道︰「如果他不打我……」

白衫少年這回未再等待,聞聲當即說道︰「那是因為你撕了他的筆記。你自己回想一下,山中歲月,二師兄他可曾每天對你目露凶光,嚴辭厲色?相反的,師父吩咐給你每天的早課晚課,有多少桶水、多少捆柴,都是二師兄他憐你年小力弱而幫你做的?」

孩童再次沉默了,並且這次他沉默了許久也沒再開口。

白衫少年輕輕嘆了口氣,神情語氣緩和下來,徐徐說道︰「筆記已經撕毀了,再就此事訓斥你,也是于事無補。大師兄只是有一事不明,你並不是脾性頑劣的孩子,可為什麼會想去撕毀二師兄的筆記?」

「我……」孩童只說了一個字,便低頭咬緊自己的下嘴唇,沒有繼續。

「我相信,此事不是沒有原因的。」白衫少年表情依舊平和,「你應該記得,二師兄也不是輕易會動怒打人的脾氣,他對你其實頗多照顧,但你這一次真的做錯了。如果你有什麼話要對他說,大師兄可以幫你轉達。」

一直低頭不語的孩童忽然抬起頭來,眼含忐忑神色地道︰「二師兄會跟我和好嗎網不跳字。

白衫少年似乎從孩童的話里捕捉到了他等待許久的答案,眼中浮現一絲亮色,並不回答孩童的問題,而是含笑反問一句︰「那要看你是否誠意希望與他和好了。」

……

……

山中歲月不覺長短,但那年才五歲的岑遲能深切感受到,生命中缺少了父親那高大卻燥怒的身影,缺少了母親哀嘆垂淚的側臉,繼而填充進來三個陌生人,他的生活仿佛並未過得有多差,反而比以往增添許多愉快與樂趣。

那三個陌生人,分別是師父、大師兄、二師兄。

具體說來,不是這三個人闖入了他的生活。而是他在家園遭劫,與親人離散,在雖然不快樂但還算平穩的生活被撕碎、他因饑餓疾病瀕臨死亡邊緣的時候,這三個人構成的小世界收容了他。

雖然他一開始也不知道這是為什麼。

但是,嚴格同時也博學的師父;不與自己同住但為人溫和親善的大師兄蕭曠;還有雖然在生活中多生摩擦,但相處機會最頻繁長久,其實對他也頗多照顧的二師兄林杉……這三個人組成的另一種「家庭」,讓岑遲很快融入其中,無拘無束,自由自在。

撕書那件矛盾糾紛。大師兄不知用了什麼辦法。果真勸和了二師兄,平穩而融洽的山中生活得以繼續。

直到有一天,因為一件事,讓岑遲陡然記起。

而一年時間的間隔。居然並未令他淡忘上次自己犯下的錯。反而心中愧疚情緒劇烈增長。

……

……

那天下著小雨。雨雲的顏色有些陰暗,山上濕氣更重了。二師兄從外頭不知什麼地方跑回來,身上頗為邋遢。好似在泥地里打過滾,與他平時整潔的著裝外表大不相符。當時岑遲已經在山上待了將近一年,習慣了少年林杉平時的樣子,再乍一看他這般回來的狼狽,不禁怔住。

而林杉在回到草屋中的下一個舉動,就是拉著師弟岑遲往外跑。

「師哥,你要帶我去哪兒?」還只是孩童的岑遲臉上流露出驚訝神情,在被拽出門外的半途,將手里正閱讀到第六頁的算經丟回屋里。

「到地方你自然就會知道。」少年林杉照舊故弄玄虛了一句。

等到少年林杉停下腳步時,年值六歲的岑遲就看見了一堆灰燼。

「今天是你的生日,師弟,你到大荒山也快一年了,我拿了點好東西與你慶賀。」少年林杉說著就在那一堆灰燼前蹲,徒手扒開灰燼,露出里面一只陶壇。少年林杉抱起陶壇捧到年幼的師弟面前,又道︰「你自己揭開蓋子看看。」

岑遲撇嘴道︰「不看,是蟲子!」

「你笨啊,如果是蟲子,放在壇子里擱火里燒,還不都死了?」少年林杉哼了一聲,但他不太滿意的表情只在臉上停了片刻便散去,顯然並不在意師弟對他一番好意的不良揣測,緊接著又催了一句︰「快揭啊!如果不是我騰不出手來,早就幫你揭開了。」

岑遲不情願的伸手去揭蓋。

而等到他看清陶壇里的事物,他眼中立即現出驚訝神情……那種驚訝里,沒有被師兄惡作劇戲弄後的恐懼,只先是一陣驚喜,漸漸的那驚喜就又變成了愧歉。

陶壇里清水中煮好的幾枚山雞蛋,使得吃了許久青菜白飯,嘴正饞得緊的岑遲心頭一喜,但很快他就想起了另外一件不太愉快的事情。

「師哥,我……」岑遲握著還余有火灰溫熱的陶壇蓋兒,手懸在空中遲遲未動,說話也變得支支吾吾起來。

「嗯?」少年林杉應了一聲,但他的注意力很快被天邊斜劃而過的一道閃電吸引過去。

「不好,開始打雷了,這雨也將要下大了。」少年林杉將目光從天邊收回,抱著煮蛋陶壇的他騰不出手,只得看著師弟催促了一句︰「快跟我走,我知道這附近有個野豬窩,先進去躲一躲,然後你再慢慢享用我為你準備的美味。」

……

……

岩洞里,身上衣服遍布點點泥濘,還破損了幾道劃口的少年盤膝坐在一堆雜草上,絲毫不介意自己形容不整,只是專心剝著手中一枚煮熟的山雞蛋。他身上雖然邋遢,但剝蛋的手卻很干淨,因為剛剛仔細清洗過。

坐在他身邊的岑遲則是不時朝洞外看去,在身畔的師兄將剝好的山雞蛋遞過來時,他反應遲鈍的接過,並不立即張口吃,而是面現驚恐的道︰「師哥,這里是野豬的窩,不會有野豬回來吧網不少字」

「原來你自進了山洞以來,就一直戰戰兢兢,是在怕這個?」少年林杉剛剛剝完一個山雞蛋,緊接著就又從膝旁那個盛著滾水的陶壇里撈出一顆蛋繼續剝,同時漫不經心地又道︰「放心吧,這個山洞里絕對安全。」

「師哥。你為何如此篤定?」年幼的岑遲剛仿著師父的口吻認真說完半句話,緊接著下半句話的意思就怪了起來,「你,會野豬的語言?」

少年林杉聞言面色微邊,扯了扯嘴角。但終是因為牢記著大師兄的叮囑,要對小師弟多一些耐心與包容,他便忍下了與小師弟爭辯的勢頭,只深吸一口氣後徐徐說道︰「野豬會不會說話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這個山洞里沒有野豬。」

「沒有野豬,怎麼叫野豬洞?」

「因為以前有。現在確定沒有了。」

「那為什麼以前有。現在卻沒有?」

「這個麻煩你去問大師兄。」

「為什麼大師兄知道,師哥你卻不知道?」

「我想先問你,你為何有這麼多的為什麼?」

「不懂才問為什麼啊,師父說了。我有什麼不懂的地方。隨時可以向師兄討教。」

「這個問題。不是師父的教學範圍……」

「那煮山雞蛋,也不是師父教過的知識。」

「不是你嘴饞想吃,我才去掏野雞窩的嗎?你記得去年。我不答應你爬樹掏鳥窩,你回頭就把我的筆記撕了……我這才想到在你過生日的時候,掏了兩窩山雞蛋,也算是補償你的那個遺憾……」

「呃……師哥,其實我還是想要那個鳥窩里的……」

「那才多大一點兒,哪有山雞蛋個頭大!」

「但是,那種蛋我從來沒嘗過嘛!」

「你……」

……

……

在一番爭辯之中,岑遲不知不覺間從師兄林杉那兒又知曉了不少的事情。

例如當你爬樹發現有鳥蛋時,有很大比率的鳥蛋內部其實已經開始化形雛鳥了,是不能吃的。所以一年前,師兄沒有同意師弟的請求,上樹掏鳥窩。

以及關于生日,日子是師兄林杉在自己脖子上銀箍的銘文里辨出來的。

還有此刻自己所在的這個野豬洞,為什麼只有洞而不見躲雨歸來的野豬群,岑遲大致也打听清楚了,結果卻令他再次震驚忘言。

望著岑遲吃完最後一個山雞蛋,少年林杉就「野豬窩無野豬」這一問題,面現遺憾地補充說了一句︰「如果你的生日能早幾個月,就能跟我一起吃到大師兄燒烤的野豬蹄了,那可是真美味啊!可惜以後或許吃不到了。」

听到這話,岑遲的眼里也現出一絲向往之情,忍不住道︰「野豬不會再回來麼?像人住的房子,都可以換人家的,山洞為什麼不可以換豬群?」他說這話時,神情語氣明顯比剛才變了些,不再只是畏懼。

「都換了四窩野豬啦!換一窩沒一窩,就是豬也會長記性了……大荒山這麼大,又不是只有這一個山洞。」少年林杉盯著身畔的師弟,表情極為認真地說道︰「如果有一間屋子,住誰進去誰就忽然不見了,誰還敢住?」

岑遲望著師兄說話時認真嚴肅的表情,不知怎的,心里陡然萌生一絲恐懼,仿佛這並不如何深的山洞某處,有一只惡靈的身影從地底鑽出,並且還在無限漲大,開始張牙舞爪。

還只是十歲少年的林杉無法了解六歲小師弟心里的那種恐懼,他在朝著師弟辯了一句以後,便別過頭朝山洞外看去。望著山洞外愈漸稠密的雨簾,他有些惆悵地道︰「看來一時半會兒是回不去了,還好師父這幾天不在,否則今天可能難逃一頓責罰。」

說罷,他就從懷里掏出一本破爛的冊子,十分認真的翻看起來。

岑遲一眼就辨出了這破爛冊子,冊子原本被仔細保養,非常平整,之所以現在會變得破破爛爛,都是因為他一年前的任性所為。撕毀一本書冊很簡單,再要拼回去則是極為困難,岑遲記得,兩位師兄為了拼好這本冊子,並且還要不耽誤白天的功課,足足挑燈奮斗了二十多個夜晚。但無論怎樣小心修補,有些損失總是補不回來的。

幼年的岑遲目露怯意,心中愧疚愈漸加重。

十歲的少年林杉則毫不介意冊子的罪魁禍首就坐在身邊,面色泰然,全部精神凝聚在破破爛爛拼接而成的冊子扉頁,認真研讀。

時隔一年,岑遲在北籬老人的教導下,學得了豐富的知識。隨著心智得到拓展,眼界自然提升,他也已更深切的體會到,一年前他撕書的事情,是多麼奸小的作為。

不過是師兄沒有同意他的一個懇求,他就把師兄最珍視的家親遺物給毀了。他心里其實很清楚,那天他為什麼不撕別的書冊,偏偏撕了那一本,全程明明就是他算計過的,卻非勸和的大師兄所說的「失手而為」。

因為他觀察到那一本才是師兄最看重的東西,而那天他狠心地決定,要做一件事令師兄傷心。

現在回想此事,他只覺得無比的心虛歉疚,但他更不敢說出真相。他一直避開回想此事,但現在師兄就在身畔,那本破損的冊子也在身邊,視無可避,令他自然想起,心里的負罪感更甚——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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