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恩記 (987)、換身份

作者 ︰ 掃雪尋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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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太醫局里的眾位御醫對此事的態度漸漸都擺到一個台階上,那就是皇子的虛癥乃天生不足,後天醫術只能盡力做到保養維持,要想斷了這虛癥的病根,怕是得醫術逆天了。

但逆天的醫術,恐怕又不是尋常人消受得住的,譬如多年以前,藥鬼廖世能一把藥使垂死的前朝太後立時蘇醒,氣色也鮮活起來,但那卻成了回光返照之跡,不消一月工夫,那位老太後就病死得徹底了。

有此前車之鑒,那麼眾位御醫之中無一人治得好皇子的虛病,雖無功勞,但也不能被評為失職還只能繼續吃干飯。

藥鬼廖世十多年前自天牢釋放後,就一直沒再被找回京來。沒人提議讓他試一試、興許過了十多年,他已經將醫治前朝死鬼太後的那套法子精進許多,他果真就能治得皇子的虛癥徹底斷去病根了呢?

沒人提,似乎也正證明-無-錯-小-說-3W——com了,無人能改變二皇子纏綿于病榻的現狀。

但華施閑不這麼想,他出自醫界世家,家族行醫理念一代又一代傳遞了百余年,常听祖輩以及父輩在耳邊諄諄叮囑,這理念就已如烙刻在腦海里。

是疾病就有醫治之術。

只是再發掘精確治愈手段之前,或許需要不止一次的嘗試,以及還可能糾正一些錯誤的方式。

但現在他身在太醫局,連嘗試的機會都沒有,或近乎斷絕了。空留許多種設想積存在腦中,令他思緒膨脹難受。

三年前,二皇子王泓隨御駕去了一趟東海岸,觀看春季海運啟行大典,回來之後毫不出奇的病了一場。但那次生病換來的結果卻有些離奇,因為自那次生病康復之後,皇子仿佛與常年困擾他的虛癥漸行漸遠,保持住了比較強健的身體狀態,並且這種良好狀態已經有將近三年未改了。

這個充滿奇異色彩的事件,自然避不開太醫局眾醫員茶余飯後偶爾拿出來談論。使皇子經年宿疾纏身的虛弱體質大為改良的原因。漸漸也浮出迷萎上。

原來,三年前同屬皇庭九醫之列的葉御醫請辭的原因,不是因為他不慎墜馬傷了脊骨,不能再行長期站立之事。而是因為他在那次觀禮回來的路上。擅自給二皇子用了一劑猛藥。

這猛藥堪比藥鬼廖世的手段。二皇子那天會病倒,也大致是因為用了這種藥的原因。否則二皇子即便體質再虛,也不至于只是吹了一陣海風。回來就病得那麼嚴重。

——若真如此,陛下可能根本不會把他往海邊那種多風的地方帶吧!

這是葉御醫的一次嘗試,總體而言,治療結果還是非常可喜的,但葉御醫卻因為這次嘗試付出了嚴重的代價。

饒是陛下以往明顯對這位御醫特殊有待,這位御醫也一直主要負責日常為二皇子療養身體,可一旦事及一位皇子的安危,陛下對此人就沒有多大的寬恕了。陛下唯一只諒了當時葉御醫墮廬傷較重,不承刑罰,但將他從太醫局除名的旨意卻沒有一絲緩轉的余地。

不過,論及此事,目前又還存在兩個疑團。

葉御醫為什麼不遲不早,偏偏趕在觀禮回來的儀仗隊微微顛簸著的御駕輦車上,給二皇子用那麼猛的藥劑?萬一出了什麼劇烈狀況可怎麼辦?來不及送回補救藥材足備的宮中了啊?

這也許還是陛下真正動怒的原因,葉御醫這不止是大膽,還有失嚴謹,有些視人命如兒戲的意味。這種影子只要有一絲出現在為皇子治療的過程里,便足以獲罪。

另外一點疑團就是,葉御醫雖然在陛下的憤怒情緒中被除名了,他頭頂的御醫耀眼榮光已經反扣過來,變成一團羞恥的黑雲壓頂,可從某個角度來看待此事,他卻正是得到了華施閑期待的那種身月兌牢籠得自由的願景。

但時隔三年,葉正名不但沒有遠離京都這個對他而言充滿是非眼光的都城,漫步去游歷四方,他反而還在京都設立了一個固定了位置的醫館,就命名為「一葉居」。

並且在「一葉居」立世將近三年,終于也積攢起一些美名了,葉正名又表現出了一種不愛惜自己羽翼臉光的態度,接診病人越來越挑剔,許多不治的規矩。

真不知道這位前任陛下最信賴的御醫心里是怎麼想的。難道說擅用悍藥怪藥的人,就都如藥鬼廖世那樣思想過分異于常人?還是說因為三年前陛下對他的態度瞬間發生劇烈反差改變,在這種天子施壓下,葉醫師一慣平穩如山的情緒心靈都在不知不覺之中微微扭曲了?

總之,不論如何,縱觀發生在葉御醫身上的事端以及延續變化,都如鑿子刻在石頭上的文字那樣清晰而堅定。不要嘗試在皇子貴族們的身上試用還不完全成熟的醫治技術,哪怕像那位陳御醫,用過的「猴蒲草」何止上千枝,但就是因為一點失誤,幾乎等于引火燒身。

新朝新君對功過賞罰的制衡規定得再均化公平,總有一個面他不能完全顧及,那就是事涉他最親近的人。

※※※※※※

林杉這邊,廖世準備好行裝,帶著嚴行之過來辭別,正看見林杉在讀信,眉頭微微鎖著。

廖世說林杉讀信很少皺眉,難道是身體不適。

林杉把信交給廖世,廖世讀了後說難怪,這也算你的心病一塊,稍有動作就引心痛。

林杉則忽然笑了,說哪有那麼嚴重。不過經過蛇的事,也證明廖世當年的嘗試是對的。他最詫異的是信的時間,遲了許多,算算日子,應該是蛇山的事過了幾天,莫葉的情況穩妥了。王熾才發信。

廖世笑說,還不是怕你擔心,報喜不報憂

林的確有些擔心,如果莫葉沒能挺過,他不知道這信又會遲多少天才到達。

廖世看著林沉思,努力想了些勸人的法子,說得很笨拙,林卻感到了誠意。

廖世對此的堅定看法是讓莫葉極少認祖歸宗,林卻認為除火必盡,否則宮里也不間的比外面安全。廖世說輪單人能力莫葉已經夠用了。還需要有點佣人權力在手。才好面對敵眾我寡的情況。林感嘆說,現在認祖的事還有些麻煩。首先要給葉家翻案,但此事涉及一個大秘密,暫時不能解開。

廖世擺手說我懶得管這些麻煩事。也厭煩旁听。

林說。那我就說一個你管得找的。然後又說是不是可以著手在二皇子身上這麼做

廖世說這個恐怕我也管不找,自嘲又說不是每個人都願意把自己的孩子交給像他這樣的醫者用來死馬當活馬醫的嘗試,當年老太後他兒子差點沒殺了他。之後莫葉還不是林的親女兒,林都冷待他幾年,何況現在是一位皇子,辛辛苦苦養這麼大,萬一折在他手里,死十次都不夠。老葉用他的藥去試了一次,饒是王熾多麼仁德,也差點把他丟牢里了。

林說他當年冷待廖世,廖世自己應該知道,不止是因為他拿莫葉嘗試。想起陳年往事,下毒者嫌疑,林又犯病了。然後又轉說,王熾憤怒也不止是葉用了那藥,這早怒是繼續多年的。

廖世吐槽說,老葉究竟想干什麼,不要拔擢,被貶了也不離開京都。

林說,你剛才不是說不想管麻煩事麼

廖世說葉是我半個徒弟,這我得管。

林說大約還是因為莫葉,他已經知道了

廖世連忙又擺手,那我不管了。

那什麼是你願意管和不願意管的,林目光一指言行只,說,你說不是每個人都願意,那你帶他回你那山上,他祖父知道嗎?

廖世又把藥拿了出來,一番叮囑︰「如果讓你的那幫下屬知道,你在陪我喝酒,他們會不會圍起來掐死我?」

「……不會,他們用不慣‘掐’這一招,而比較擅長用刀……」

「一大群各個臂力一百多斤的漢子,圍攏來一齊抽刀劈我這麼一個干瘦老頭兒?咳……這畫面太血腥了,我藥老頭兒活了半輩子,還膽怯得不敢想這個畫面。」

「……那你就別多想了,只想著你手里杯中之物,那才是快樂之源。」

「嗯……不過,話說回來,如果讓你的那幫下屬知道,你在陪我喝酒,他們會不會、真的、圍攏過來、集體拔刀,然後……」

廖世只用一根大拇指、一根食指捏著指尖光潔微涼的小酒盅,話說到後面,他是說幾個字就微微一頓聲,仿佛他真的怕極了那個設想——但他絕不是因為喝醉了,才會語句凌亂破碎——為了飯畢後的遠行,他不能喝醉,所以才會用了這麼小家子氣的酒盅。

其實他心里數度按捺不住的想三兩口干了陳酒藏了五十年的那壺竹葉青,那是陳家在京都開的酒莊奠基時藏下的,如果這命運多舛女子的父親還在,大約跟這壺酒同齡。

老陳家的酒莊雖然在混亂戰火中損毀了,但陳家的釀酒技術之精妙毋庸置疑。那家酒莊現在唯一留于世上的直系傳人,只是在十歲之前跟著父親學習釀酒,就用那學到的四成功夫在這北方沙地小鎮上做起三尺門面的小生意,也能每天供不應求,這就是最好的評價與最準確的證明。

廖世一想到坐在一旁茶案邊的女子緊緊握在手中的酒壺,驚奇于她在三年前那麼倉促的情況下還能把這壺特別的酒帶上的同時,心里同時還不斷升起一個念頭,想要將那一壺意義與質量都十分珍貴的酒裝進自己肚子里。那麼接下來他的遠行不管是福是禍,他仿佛都有了雙倍的力氣去面對。

在他的面前,是一桌子豐盛的菜肴。這是釀酒娘陳酒忙碌了半晌的成果,但與她手里緊緊捧著的那只顏色沉黯的陶壺相比,這一桌子的青蔬、紅肉、烏鹵、粉糕……就都失卻了顏色。

若非想到等會兒遠行路上的負擔與責任,若非已經觀察到對坐的林杉精神有些游離。他真想來點硬招,把那灰色的酒壺強要過來。

雖然陳酒也已在幾天前從林杉這里得知,廖世要遠行的大致日期,但這藥鬼老頭兒幾乎是說走就走,連給半天時間讓她準備都不成。虧得她在東風樓待了十來年的遇人待客經驗,只需林杉一個眼神,她就下堂準備去了。

為了盡快辦好一頓像樣的送別宴,陳酒在去買肉菜的同時,又支人回自己開辦的那所小酒坊,大白天的把酒坊門關了。把里頭幾個手腳利索的女工都召了過來。淘米、擇菜、刨魚……廚房里很快忙活開來。

等到林杉與廖世周旋了數番話題。廖世決然要走時,一桌子菜已經開始上桌了。廖老頭兒見此情景,知道如果自己還要走,八成要被林杉禮盡用兵了。

他只得又坐回來。反正準備又撂下半個時辰在飯桌上。他便胡侃開來。酒過三巡。他乘著酒興,話語間開始顯露胡說八道的個人特色。

在青菜比肉昂貴將近三倍的這片北方風沙土城里,陳酒花了不少小酒坊一小瓶一小罐賣酒攢起來的利錢。為這桌送別宴添了幾抹青翠。饒是並不怎麼重視舌尖上品味的廖世,在這干燥多風沙的北地待了三年,吃涼拌鹵肉片吃到看見整只的牛羊腿擺上桌,都會想吐,陡然見著這麼清新的一桌,頓時食欲大振。

但當陳酒小心翼翼捧出那壺酒,用硬木銼子輕巧而細致的敲碎細壺口那一圈蠟封和里頭一層紅泥封,酒香飄逸而出,廖世的魂兒就從桌上那些清新果蔬上飛走了,鑽進了那酒壺里。

林杉的面前沒有擺酒盅,只擺了一只淺口白瓷盞。從瓷盞旁擱著的那只茶壺看來,盞中液體不是老黃酒,而是老茶湯,深褐色的茶湯還證明著它的滋味恐怕並不如何微甘而爽口。

但面對一桌距離之外飄揚傳來那麼濃郁的酒香,即便林杉未飲一滴,卻也有些醉了。

如果不是有廖世在開席之前給他的那瓶藥,他當即服了一粒,才能撐著精神,否則他現在恐怕已經醉暈過去。

陳酒剛剛拿出那酒壺時,林杉還有些高興,並非因為他也要來上一盅,而是他想讓廖世喝醉,便能再令這老頭兒耽擱一晚上。離別在即,下一次見面不知是三年後,還是又過一個五年,林杉望著廖世仿佛從十多年前就一直未變過的干瘦模樣,忽然心生一種濃郁的愁緒。

廖世花了將近十年時間,療好了那孩子從母胎中帶出來的極惡劇毒,毒素散失後,她還因此得了一副百毒不侵的特殊體質。他卻因為一直在懷疑廖世與那孩子母親的中毒原因月兌不開干系,對這位長輩還不能聚起太多感激。

三年前,廖世在他火灼傷情最危急的時候,冒著被京中隱敵圍剿的危險回到十多年未踏足的京都,來到他的面前。會診、研討醫策、配藥涂藥……干瘦老頭兒每天只睡兩個時辰,還是拆成了四次只是略微瞌眼靠坐一會兒,將他從鬼門關拉了回來。

他對此心里很感激,但那種感激之情一直有些飄忽,只停駐在口頭上。

飄忽的感激之情,令他常說要怎麼來報償這脊背佝僂、面目也有些丑陋的老頭兒,但他一直以來卻什麼都未做成。這除了是因為廖世不戀權勢,也不缺錢花,以及送他女人既是他不喜歡、也是對別的女人來說可以逼得她們選擇上吊來抗拒的事情,還因為他實在是太熱忱自己的事情了。

而他不夠熱忱籌備報償廖世的事,終究還是緣于廖世這個人對他而言,還不夠重要吧?

但等到廖世要走了的時候,他那種一直只是掛在口頭上的感激忽然落到了實處,心里涌出深沉的離別惆悵。

他陡然發現,一直以來,自己似乎對別人的索取總是大于回報。藥鬼老頭兒幫他做了許多事,他不但沒有實際的償報什麼,臨到老頭兒要離去遠行的最後時刻,他還要索取老頭兒有些倉促的出發時間,只為緩一緩自己心頭的惆悵。

林杉……林安遠……其實你的心腸,並非你給人看到的那麼溫和。而是有些狠吧?不,是非常狠。

當值的珍惜的人還在身邊時,你從不知道多愛惜一分;只有等到失去的時候,你才又懊喪……這就是典型的自釀苦果、自作孽受!

活了三十五年,這一點作惡于人、作罪于己的劣性,一直就未改變過!

坐在對面的廖世目光從陳酒那兒回來,才片刻沒看這邊,老頭兒忽然發現,與自己對坐的這個面龐雖然還比較年輕、但肩後長發間已隱現銀色的男子,剛才還只是輕輕覆在茶盞邊沿的手。忽然用力攥緊。修長的手指繃得指骨僵硬,手背青脈微突。

「唉……」廖世忽然嘆了口氣,悠然說道︰「老頭兒還是不喝了吧,再喝下去。我怕你醉的是身。我丟的是命。」

循著廖世的話音。林杉收回了漸染愧疚感的思緒,微微定神後,他忽然說道︰「在這里。誰敢動你?」

廖世微愣。

「不論叔父剛才說的,是否只是一句酒至微燻的戲言,愚佷都先把話擺在這兒。」林杉抓起手中茶盞仰脖一飲而盡,入喉雖然是苦澀的老茶湯,他卻飲出了烈酒之興。將茶盞拍在桌上,他說道︰「誰敢向你拔刀?若是我的下屬,我讓他在旋木車上單臂倒立三天三夜;若是別的人,我定然派下屬去綁了他來,押其在旋木車上單臂倒立五天五夜!」

想起林杉話中提到的那種旋木車,具體運作起來是個什麼玩意兒,廖世只覺得腦中忽然一陣天旋地轉。這種林杉用來練兵的工具,他也曾爬上去玩過,那群無聊到心生惡趣味的兵娃子實在可恨,遞他上去就不放他下來,讓他在上面一直轉了三個時辰……

然後林杉得知了此事,將那一小隊惡趣味的小兵從幾千人的軍隊里一個一個查了出來,雖然看上去不殘酷、但實際上極為可怖的懲罰很快發令下來。

那一天北三路軍十九分隊五千兵卒都沒有操練課業,而是領受了另一種有關操練心性的軍令。在寬敞的練兵場上,全體兵卒站出整齊但很薄的方陣,盡可能讓每一個兵卒都能觀看到那幾個小兵在旋木車上轉啊轉。

平時眾兵卒每天只用練一個時辰的旋木車,那天那幾個小兵則在上頭轉了一整天,立即從可恨的小兵變成了可憐的小兵,當天回去嘔吐了好幾天。此後那幾個小兵看見廖世就像看見急速旋轉的鐵蒺藜,一個個只是目光觸及就逃得老遠,生怕稍微近身便被剮掉一層皮。

「你的下屬是轉三天,別人的下屬是多轉兩天,還是有些區別的啊。」

廖世本來想說,如果他依了林杉的建議與請求,回京給王家那個病秧子次子治病,然後不慎治死了那個可憐孩子,那孩子的皇帝親爹召人砍他時,林杉還能不能做到如此硬氣的救他。

但這個念頭在小老頭兒的腦海里轉了幾圈,最終還是擱下了,只挑了句無足輕重的話說出口。

不能再將話題扯遠了,要盡快打住,真的不能再耽擱時間了,眼看外頭天色,已經到了必須立即啟行的時辰。

林杉面色稍緩地解釋道︰「也不能罰得太重,連轉五天可能會傷人病臥半年的。自己的下屬還要馭用,別人的下屬就管不著了。」

話剛說完,他就看見廖世站起身來。意識到老頭兒真不再留滯了,他當然也跟著站起身,卻不自禁地肩頭一晃。

坐在一旁茶案邊的陳酒也已經隨著廖世的離席而站起身來,見此一幕,她當即放下手中一直攥著的灰色酒壺,腳步輕快走到林杉身邊,扶住了他的臂膀。

林杉卻微微抖手,使其松開。

陳酒神色深幽地看了他一眼,既是擔心,又有些微惱意。

廖世看見了這一幕,又無視了這一幕,他是有一雙妙手,配制了類別紛繁的藥劑,許多毒物到了他手里變成救人的靈藥……但這不表示他能代月老來牽線搭緣,他自己都還是一個老光棍。

無視掉眼前這對總也邁不近最後那一步的男女剛才相顧流露出的那絲小情緒,廖世默然片刻後,臉上舒展開笑容。干瘦到皺紋都擠成一團的臉上皮膚,那由風霜刀刻就的溝壑就更窄而深了。他展笑說道︰「五十年的老酒啊!南國大地十多年前連綿戰事,催得這種極品所存極少。在這種酒氣面前,你還能一直保持清醒,看來我給你配的那瓶藥成功了。」

林杉忽然說道︰「既是如此,是否我今後也可以小酌一杯?」

廖世臉上的笑容立即灰飛煙滅,不停搖頭說道︰「這是克制之藥,只是暫時麻痹了你的某種只覺,並沒有多少治療效果。你敢喝酒,還是跟喝砒霜水差不多。對你的身體損害極大。」

林杉似乎並不太重視藥鬼老頭兒危言聳听的叮囑。依然眼含笑意,又說道︰「好吧……可是叔父只留了一瓶給我,好像有些不夠吃。」

「你以為這藥可以當飯吃吶?」廖世微霜的稀疏眉毛一挑,「老頭兒早年雖然與你聚少離多。卻一點也沒大意你的脾氣。倘若多給你留幾瓶。你就不是一次服一粒了。」

話說到這里。廖世就又蹙起了眉頭,眼皮稍稍下壓,使雙眼變得有些狹長起來。以這種極為凝聚因而也給人一些刺傷感的目光盯著林杉,再才接著說道︰「我可警告你,藥鞏名並非全是他人的詛咒貶低,我的藥確實都是有毒的,大多數人消受不起,沒有我看著,你也別亂來。」

話語微頓,藥鬼老頭兒目光微偏,看向了林杉身邊的陳酒。當他的目光落在這個不著絲毫粉黛、素面朝天卻仍掩不了那眉睫鼻唇柔美弧線的女子臉上,他眼中那種凝聚的銳利就自然如微波散在湖面,眼皮仍然下壓著,卻是因為滿臉的笑意所致。

老頭兒笑著說道︰「酒丫頭,你把那壺酒送給叔,叔等會兒就告訴你,這個瘋子最可能把那瓶藥藏在哪四個地方。」

「他不是瘋子,你也還不是我叔。」陳酒覺得,當廖世望著她說出那番話時,他臉上的眉開眼笑頓時變得充滿了不懷好意,所以她雖然臉上掛著淡淡笑意,還給這佝僂老頭兒的話里拒絕的意思十分明確,「再者,我不擅長偷東西,我要的東西只會親自去找、或是當著人的面去求。」

廖世撇了撇有些失去了皮膚彈力而下耷的嘴唇,意識到自己剛才的話語里好像有得罪這女子的詞匯,所以一向性情柔和的她才會忽然變成了帶刺的薔薇,這麼不親善。

既然林杉不要人扶,陳酒也就不管他了,徑自走回茶案旁,伸出雙手,重新將那灰色酒壺攥起,掌指微微用力的樣子,仿佛生怕一不小心摔碎了那只看起來並不美觀的酒壺。

在陳酒去取壺的時候,林杉朝門口一名侍衛拋了個簡短命令,那侍衛立即退走,去隔壁書房請嚴家小公子了。

攥著酒壺的陳酒轉回身來,注視著廖世慢慢說道︰「不是小酒吝嗇。廖叔叔能一嗅就品出這酒的年份,想必不難看出這酒壺上的陳舊歲月痕跡。當年的陳家酒莊,所有置酒器物都是自己設計燒制的,而這只壺就正是我祖父的作品。雖然它與進步到現在的陶器制作工藝相比,丑得似乎只能當小兒尿壺,但如今這世間卻僅剩此一壺了。

說僅此一壺,不是因為酒莊里的藏品都毀了,實際上還有一處秘密的深窖保存完好。這也是陳家的酒勾兌技術最大的秘訣,陳年原漿一直都保持在十、二十、三十這三個年份。但說起來這壺六十年的老酒原漿雖然只有一壺,也不是最珍貴的。」

「貴只在這丑陋的壺上。」輕輕嘆了一口氣後,陳酒才繼續說道︰「這是陳家酒莊奠基時的藏品,早些年酒窖里的原漿都是買的,而從這一壺開始,由陳家自釀儲備。為了紀念這個日子,祖父把大拇指的指印摁在壺底,父親出生時,也將拇指印摁在上頭,最後是我,雖然身為女子,亦將大拇指印摁在上面,視為成年後仍能以女子之身繼承酒莊延續于世。

這里的酒,我並不會吝嗇于敬獻給廖叔叔享用,或者今後廖叔叔有空暇回到京都,陳家秘藏酒窖里的那些陳年原漿都可以敬獻給廖叔叔享用,但這壺不能給你。酒可以再造,壺卻不能。這只壺定格了我陳家三代人的記憶,但只要它存在,我陳家行走于世上的痕跡就能一直存在。」

廖世臉上的笑容漸漸收了起來,神情漸漸變得鄭重,認真地說道︰「難怪三年前那麼緊要的事頭上,你還不放心把這易碎物放在那處極隱秘的深窖,一定要帶在身邊一路顛簸千里。」

陳酒剛才解釋了很多,此時听廖世認同了她對這只酒壺的態度,她卻不再說一個字了。

這時廖世忽然又抬起一只手來,臉上情態也是陡然逆轉。一邊急速擺動著枯枝般的手。一邊語氣有些含著耍賴前兆意味地說道︰「不、不,我說陳家丫頭,你不想把它給我,也不能這麼惡心我啊!比擬什麼不好。你偏說它像個尿壺。壺口留得這麼小。能尿得進去嗎?」。

就站在一旁的林杉聞言不禁莞爾。

「既然您都已經看出它不能作那種壺,那您就當小輩剛才說的那個詞兒只是一時口誤好了。」因為剛才話語間勾起一段家族不幸史,陳酒眼中泛起一股潮濕。此時那潮意還未退去,她卻又被廖世的話逗樂了。

沖廖世有些頑態地眨了眨眼,陳酒眼角掛著兩滴極細瑩澤,微笑著又道︰「只有壺口夠小,才好封泥窖藏,這是早年老陳家酒莊的一大特點。還有一小秘密可以告訴您,陳家的酒全都是串在架子上,瓶口朝下倒著放的,這樣一旦有溢液,就說明窖藏失敗,會被挑揀出來。所以如果廖叔叔今後在哪家陌生的酒肆買到號稱老陳家幸存的老酒原液時,一定要用比看壺口封泥更仔細的眼神,看看壺底有沒有刮痕……」

「哎……」不等陳酒把話說完,廖世忽然哀嘆一聲,喃喃說道︰「能別再提壺的事情嗎?」。

陳酒依言不再說話了,但在廖世看來,她微笑著的臉龐似乎寫滿了句子,並就展開在他眼前,他無法做到避之不見。

「我忽然發現……」沉默了片刻後的廖世忽然說道,「……只用了不到三年時間,你就跟著這小子學壞了。」

陳酒甫听此言,柔順的目光微凝,她偏頭看了看林杉,然後又回轉目光看向廖世,雖然沒有說話,可眼神里已經寫滿了「否」字。

此時無聲勝有聲。

廖世望著陳酒滿眼的不信神色,當然知道僅憑自己三言兩語,不可能摧毀這痴女心中痴迷了十多年卻不得的那個光輝身影。短暫頓聲之後,廖世換轉話題,又說道︰「你身在局中,當然不能自察,老頭兒我可是看得清楚,你比三年前剛來這里時變了許多。」

陳酒沒有問廖世,她變在哪里,而只是用一種毋庸置疑的口吻進行了自我承認以及褒獎︰「不再行使奉迎歡客的那一套諂媚手段,並重新振作起老陳家的釀酒坊,我比以前變強了許多。」

听了她這話,該輪到廖世怔住了。

片刻過後,他終于甩出了他的壓軸狠招,故意寒著聲說道︰「你就不怕,你把自己練成了男人婆,這瘋子卻反而不要你了?」

陳酒听得此話,果然臉色微微一僵,她沒有再出言還應廖世,而是偏過頭看向林杉,目色略深邃,似乎在無聲地問︰你會不要我嗎?

林杉也正看過來,神色有些游離,陳酒並不能從中讀出只字片語,她心中微生落寞。

他向來不怎麼擅長哄女子歡心,她是知道的。

可她明明知道這一點,此時此刻仍然非常希望,他能恰在此時哄她一句。哪怕今天過後,他再告訴她那是假的。

如此對視了片刻後,陳酒將自己的視線從那一雙

她找不到絲毫希冀的烏潭中挪開,待她剛剛將視線挪到廖世那如暴曬後的葡萄一樣擠皺的臉龐上,她就听這忽然嘴毒起來的老頭兒又說道︰「要不然就跟著廖叔叔走吧,離開這里,快些找個安居小戶的良家男人嫁了。若等到明珠失澤,就沒人要了。」

如果這兩人的年紀再回拉個二十年,廖世說這話的前半段就很有一種猥瑣大叔誘拐呆萌小妹妹的氛圍。

可此時實際的情況是,大叔已經上升到干瘦老頭的階面,呆萌小妹妹一點也不小了,再听到這類話時,做出的反應也一點都不呆萌。

「我忽然發現,像你這樣的長輩,其實不值得我用老陳家六十年的酒漿原液禮敬伺候。並且,我忽然很想收回了……」陳酒的話說到最後一個字,音節故意在喉間拉長,隱有威脅的意味——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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