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恩記 (981)、還是老樣子

作者 ︰ 掃雪尋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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厲蓋看了看王泓左右手相交插在對面袖口里的樣子,忽然也笑了,說道︰「那也得是你的袖攏夠寬大才行。」經這佷子輩的王泓調弄了一句,厲蓋的心情也稍微放緩了些,便趁勢接了一句。

叔佷輩二人相互一笑,而在此同時,他們又都從對方的眼神中讀出了「有事」的意味,漸漸又都各自斂了笑意。兩人心里都很明白,今天下午發生在恆泰館街區的事情並不能輕松對待,此時的厲蓋也沒有多余時間用來閑聊。

「陛下現在的身體狀況如何?」厲蓋有事要急著回統領府去安排,他便先一步開口問了關于皇帝這邊他憂慮著的事。

「回來後只簡單洗漱就睡下了。關于你所問,我應該怎麼細說才準確呢?御醫那邊只說父皇因為被廢墟掩埋了片刻,缺氣傷肺,又嗆了煙火氣,所以身外雖然無傷,但灼傷在內腑,會有心痛的癥狀,需要—無—錯—小說www.{w}{c}{xiao}{shuo}.com靜養一段時間。」王泓說到這里,眼中浮現一絲疑色,聲音微頓後就接著又道︰「听厲叔叔方才所言,似乎對醫理也略知一二,那麼由厲叔叔看來,御醫們的診斷是否準確呢?」

厲蓋微微搖頭說道︰「我是習武之人,對穴位的了解比較全面,對脈搏的診斷也能知些皮毛,但卻不如真正的醫者那樣鑽研過藥理醫理。不過,听你剛才所言,御醫的診斷結論也是中規中矩,陛下現在的確需要靜養。」

听到厲蓋認同了御醫的診斷結果。二皇子王泓眼中的疑色不但未退,反有增加,變成了一種近似質疑的眼色,他的語調依然保持平靜地說道︰「準確的結果是這樣麼?你說了‘中規中矩’四字,我卻不免懷疑。」

在厲蓋心里,對王熾傷勢的診斷,的確有著一份與御醫診斷不同的結果,但他此時還不能完全確定自己得出的這個結論,所以他不方便立即在王泓面前解釋自己的這個觀點。

他想起那兩個可能與王熾受了同等內傷的近衛,現在那兩人就在統領府里接受治療。他必須回去一趟。從他們二人的診斷來確定他對王熾傷勢的揣度。他總不能拿王熾的身體做嘗試,這也是他將那兩名皇宮侍衛送去了統領府的一個原因。

「陛下的確受了一些內傷,對于習武之人而言,這樣的事偶爾難免會發生。」稍許斟酌過後。厲蓋終于開口。但只揀了幾句輕淺的話。暫時叫王泓安心,「靜養自然是最好的康復辦法,這個御醫並未說錯。另外。與陛下幾乎在同時受傷的,還有兩名近衛。我需要回去探清他們的傷勢,才能確定一些事情,二殿下若信我,就再等我一天。」

王泓忽然嘆了口氣,聲音微沙地道︰「我當然相信厲叔叔。」

得知王熾此時的身體狀況還算穩定,又以幾句話將二皇子王泓的心也穩了穩,厲蓋便宣聲告辭了。

王泓要送厲蓋一段路,被他婉言勸阻。目送厲蓋快步走遠,在宮燈漸起的皇家園林回廊里,王泓的臉色漸趨清冷,眼底漫現濃厚的倦意。

就在六角亭下水漬未干的石桌旁坐了良久,他才深深吸了口氣,緩緩起身,慢慢走去暖閣再看了父親一眼,然後才慢慢出來,拖著沉重的步履向華陽宮行去。

王泓從暖閣所在的皇家園林東門慢慢離開之後,沒隔多久,園子的北門打頭進來兩個宮女,手里分別拎著一只琉璃燈罩的燈籠,然後就是德妃那一身鳳釵凰袍鹿皮厚底靴邁了進來。

在離暖閣的門還有十幾步距離時,德妃就揮手將身畔簇擁服侍的宮人全部留在回廊里,她一個人輕步進了暖閣。

王熾回宮後沒有歇在寢殿,而是歇在了南大院的暖閣,這也是遵了御醫囑咐的選擇。

南大院不算大,但卻非常的安靜,因為這里的守衛工作十分嚴苛,如果陛下需要安靜的環境,南大院的幾十影衛可以隨時將院外百步範圍里的噪音源清理干淨。

也是由于這個原因,平時即便有宮人路過這附近,都要刻意繞開些走。因為宮人不知道陛下什麼時候在里面,什麼時候需要安靜而支派那些如蝙蝠一樣的黑衣人清理四野。一不留神,自己就像兔子一樣被鷹叼起,遠遠丟了出去。

從王熾回宮的消息傳開後,也很有幾個人來探視過,但都未能邁過南大院的外牆,就被幾個黑衣人請走了。

十多年前王熾還在北疆戍守邊防時,出了一門正妻,也娶了幾個妾室,一共育有二女三子。大兒子早年夭亡,三兒子常年不在家留住,最小的女兒還一直擱在皇宮這個大家庭的外頭,還在犯愁怎樣招回。如今宮里,王熾最親近的人,就只有大女兒王晴,二兒子王泓,再就是寵妃蕭婉婷。

對于這三個人,南大院的影衛們當然不可硬攔了。

二皇子王泓是與皇帝一起回來的。而皇帝剛在暖閣歇下不久,公主王晴就趕來了。但因為她看見父親因傷而難受的樣子,便止不住地流淚,王泓憂心她哀戚過重傷了身子,很快做主,支了兩個嬤嬤把她勸回她的寢殿去了。

至于德妃為何姍姍來遲,這可以理解為夫妻之間總需要有一個獨處的環境,才好說說體己話。

何況二皇子也並未在暖閣多逗留,仔細計算起來,德妃也只是晚到了半個時辰。

暖閣里服侍的宮人寥寥只有三個,不過此時安睡在御榻上的皇帝王熾也不需要什麼服侍,只要環境里繼續保持安靜就行了。

暖閣內的三個宮人無聲向德妃行禮,起身後就被她一個眼神指去了閣外。

室內只有一臥一立的兩人了,德妃蕭婉婷站在榻外三步距離。靜靜望著鼻息均勻熟睡過去的皇帝丈夫,如此過了片刻,她才邁近這三步距離,身子貼近榻沿蹲下,輕輕握起了丈夫放在了錦被外頭的那只手。

胸月復間還在陣陣起著隱痛的王熾其實睡得很淺,感覺到手被什麼溫暖而有些濕意的東西握住——此時任何事物與他接觸都會令他覺得有些不適——于是閉著眼楮的他只靠一個潛意識微微掙了掙手。

他這個突然而來的細微動作著實驚了蕭婉婷一下。

片刻後,確定了丈夫這一甩手只是無意識里的舉動,蕭婉婷輕輕舒了口氣,但心緒還是有些被攪亂了。將丈夫的手放回錦被內,有將他肩膀兩邊的被角掖了掖。蕭婉婷就從榻邊站起身來。眼神里浮出一絲復雜意味。

你剛才做夢了麼?

夢中的你,剛才以為握住你手的人是誰呢?

或者應該說,當我握住你的手時,你在夢中看見的人。是不是我呢?

蕭婉婷一次在心中問出三個問題。這三個問題沒有從口中發出半字聲響。既有些像是在問丈夫王熾,又有些像是在質疑自己在王家扮演的某個角色。

如此靜立了良久,蕭婉婷才有了一個動作。抬起垂在身側的雙手揉了揉。

這雙手剛才握過丈夫的手,卻仿佛沒能帶下來絲毫溫度。

不知道是因為丈夫那一向火熱的手,在他今天晚歸後,因為受傷的緣故,一直有些冰涼;還是因為剛才她握著他的手時,他忽然掙了一下,便將她心里那絲柔、那份暖給掙散了……

酒後吐真言,夢中話更真。

王熾剛才的那個舉動雖然很輕微、短暫,

但對蕭婉婷而言,那卻是相當于從他心底里發出來的一個訊息……拒絕。

這是嫁給王熾十四年以來,蕭婉婷藏在心中最深處、也是最難消抹的一絲驚惶、哀慮。

盡管隨著那個女人的死去,她不用再擔心,因為這驚惶的原因可能會讓她地位不保。但在那個女人從這世上消失之後,並未安生愉快的過多久,蕭婉婷就再度驚惶、哀慮起來。

因為她發現那個女人的魂住進了王熾心里,而她無力再為此做什麼、改變什麼。

如何殺死住在王熾心底深處的那一絲魂兒?

蕭婉婷微微垂眸,目光落在自己的小月復位置,那處的衣料上正繡到一支凰羽,層層疊疊,五彩絢爛。凰羽的尖端還串著一片橢圓形金箔,金箔的中間又嵌入一顆珍珠。為了著裝的舒適度,不可太重壓身,所以這串在衣服上的珍珠顆粒並不大,但卻一定要有足夠的生長年份,才能夠光澤明亮。

這套華服,還是去年中元節,由江南絲綢商和碧蓮湖珍珠養殖大戶聯手進獻的貢品。

然而說是貢品,只看這衣服的尺寸之精細,明擺著就是專門給蕭婉婷量身定做的禮服。

論這華服隱隱顯露的身階,宮闈里其他的貴嬪才人們也穿不上,但四妃之一的蕭婉婷穿上了這套華服,之後仍也沒有封後。

也不知道是因為王熾太過忙碌于國事,還是他對于後宮之事本就一副粗枝大葉的態度,除去禮部官員提過幾次,他才在早些年辦的幾次選秀事件中給後宮添了幾位貴嬪,除此之外便再無動作。任那些新入宮的女子或溫柔清雅、或婉約嫻淑、或花枝招展……王熾仍是臨幸得少,那些女子無一個提升過身份。

——當然,這一點可能跟她們的肚子不爭氣是有一定關聯的。而論到這類事,實際上蕭婉婷負有一些推卻不開的「功勞」。

王熾的三兒子雖然常常不回家,不知游居于天下何處,但二兒子王泓一直住在皇宮,待在帝王身邊。如果不是因為這位二殿下一直病病弱弱的樣子,顯然他極有可能就是儲君了。

朝中也還有一部分官員私底里有著另一份猜度,若非陛下還有一個三皇子,也許二皇子就算再病弱也會早早被立儲。不論如何,兩位皇子至今無一人封王封地,這種封儲位的可能便是均衡的。

而時至如今,這種均衡的可能還保持著舊態。兩位皇子都到了真正要開始研究此事的年紀。令陛下欣慰的是,二殿下的身體狀況漸有好轉。禮部的官員卻有些頭疼,模不透陛下的心意。

就國朝千秋大計而言,盡管二殿下如今的身體狀況比往昔強健許多,可隱憂仍在。

做皇帝每天的工作量是很大的,人們常談皇帝錦衣玉食,飯來張口,衣來伸手,但嚴格來說,這套服侍的章程是為了讓一國主君有更健康的體格和更多的時間處理國家事務。而非僅是為了享受。

做一個勤勞的君主。不能沒有良好的身體基石。而反觀歷朝君王,剛登基時英姿勃發、氣勢極盛,但或許做了幾年後,就一身是病。心疲神勞。

朝中大員偶爾有大事要進宮直奏陛下。或逢陛下去了別處。有時就需要拜托二殿下支人去找。皇宮是陛下的家,也只有他的家人可以隨意走動。近幾年來,通過這一類點滴相處。朝中大部分官員對那位深居簡出的二殿下倒並不陌生,對他的人品性格也滿口稱道,但……對于封儲之事,眾人心里又都有一絲顧慮。

一個健康的人,做了皇帝都能把自己耗損成這樣,更何談一個本來就身體素質差的人,坐上那個位置後會如何。

至于那位三殿下,他能常年過著游歷四方的生活,身體素質自然無話可說,但他回宮的時間太少,另一個問題便突顯出來,他的人品、以及治國之能如何?禮部官員對此幾乎找不到思考的憑倚。

但不論如何,對于皇帝的家務事,朝中眾臣工的瞄準目標已經改變,幾年前他們鼓動禮部找由頭給皇帝辦選秀大禮的意頭早就落伍了。朝中眾臣,連禮部也跳了進去,就等著陛下立儲的決議,後宮這一塊兒的事務,幾乎無人再提,更是日漸清冷。

也許要等到太子位定,後宮會因為太子選妃而再次熱鬧起來。

可是,若從一個女人的視角觀察這後宮冷清的根本原因,德妃蕭婉婷心里卻一直認為,皇帝王熾對新選入宮的淑女美人感情比較淡薄,主要原因還是他心里放感情的那片區域,早已被一個女人佔滿了。連自己都很難進到那里,更逞論那些才淺簡見過王熾幾眼的新人了。

因為心里已經有人了,才會不羨其它花草。除此之外,什麼都是虛的。王熾今年也才將滿四十歲,他人還正值壯盛之年,怎麼會不需要女人?蕭婉婷禁不住憤恨且堅定地認為,只可能是他心底里的那個女人的影子在作怪!

可要怎樣做,才能殺死一條住在一個人心里的魂呢?

就目前後宮里整體情況看來,離王熾最近的女人就是她了,王熾也給了她于後宮眾女而言最高的身階和寵愛,但她仍無力做到取代那個女人完全將他佔有的目標。

對于這個令自己無奈、悲哀以及怨恨的結果,德妃蕭婉婷不止是恨那個哪怕死了還要佔著王熾的女人,她還有些狠她自己,恨自己這與後宮那些新人不同、是真的不爭氣的肚子。

站在御榻前一步距離的德妃蕭婉婷眼眸漸漸壓低,右手緩緩抬起,按在了小月復位置。隨著腦中思緒推移起伏,她骨骼縴長肌理均勻的手慢慢攥住那片錦繡上的金箔嵌珠,並越攥越緊,緊得手骨嶙峋起來,原本深行在手背白皙皮膚下的青色經脈頓時也變得異常清晰。

這只本可給人無限溫柔瞎想的手,在這一刻,變得有些猙然。

皇帝王熾每個月大約都會在德妃蕭婉婷那里待三到五個晚上,這樣的頻率,對于後宮那些近幾年才選配進來的新人而言,簡直是寵上天的待遇。

蕭婉婷自己心里也很清楚地知道,王熾每個月幾乎會有十天左右的夜晚,都是在御書房通宵批閱奏折的忙碌中度過的,他還能分出三到五個晚上來她這里,已是莫大的榮寵,她本應該知足。

但她卻沒能知足。

十三年前那次小產之後,她心里就種下了一顆不甘的種子,隨著後來這十多年月復中空空,那顆惡意的種子已經發芽長葉,到現在伸展開了枝椏。

如果她也能為王熾生個孩子,或許會因為一個母親對孩子的愛與呵護。讓這個滿載焦躁、怨憤的種子自然枯萎。

但她卻做不到。

這麼些年過來,她努力做到了許多的事,其中對王熾最重要的一件,就是她早年主動承擔起照顧撫育二皇子王泓的事情,將年幼時三天一小病、半月一大病的王泓當自己親生兒子一樣懷抱著、形影不離地照顧。

可即便如此,看著王泓逐年長大,卻仍然彌補不了她無法做母親這件事給她造成的身心缺憾。

在這樣一種情感缺失中過活了十多年,仿佛王熾給她的寵愛也變了味兒,變得不再是讓她覺得甜蜜的愛,而是一種讓她心生酸澀的憐憫。甚至是讓她覺得厭膩的施舍。

沒有孩子。就沒有需要守候和沉澱的愛,她開始不斷追逐心底里那絲揮之不去、捉之不定的恨意。

怎樣才能徹底驅散住在王熾心中的那絲魂?

只抹去那個女人活在世間的身,還是不夠徹底,經過十多年的觀察與考慮。德妃蕭婉婷漸漸篤定地認為。要將那個女人留在世上的牽系全部刮盡。才有可能令王熾真正忘了那個女人。

蕭婉婷微微垂著的眼眸里浮現一片寒意,過了良久才漸漸散去一些。

且再等幾天。

等到厲蓋這個五小組的指揮者離了京,憑丞相的辦事能力。哪怕他沒有兵權,一樣能做到麻痹五小組成員的活動速度,諒那個余孽插翅難飛。

那姓林的惡人現今還遠在千里之外,並且已經成了只剩半條命的病秧身子,料定他分身乏術,再不可能替京中那個孽障抵擋什麼了。

至于王熾,他是個勤勞的皇帝,真正視百萬國民之事為己事,對這樣的君主,丞相若想讓他一整天待在議政廷或者御書房,辦法多得十根手指都不夠數。

想到某種大體可以預見的事態,蕭婉婷心中那股怨恨才得以消減了一些。

思緒到了這個地步,她的視線才從自己的小月復上挪開了一些。

而她才微一抬頭,就正好對上了王熾朝她投來的目光。

仿佛是在自己正整理一些隱秘事物,並且這些事物被人視為陰穢,卻正在這時有人忽然推門進來,終于一眼看清了這一切……德妃蕭婉婷心中一驚,狠狠地扯疼了一下。

望著妻子手捂月復部,微微皺眉的樣子,王熾沒有看清她剛才微微垂著的眼眸里那股森冷,只以為她此時身體上有什麼不適。盡管他才是真正處于身體不適的狀況中,剛才就是忽然被胸月復間一陣鈍痛給擊醒的,但他不喜歡躺著說話,便撐身坐起,注視著妻子,關愛問道︰「婉兒,你怎麼了?」

蕭婉婷連忙走近一步,扯過榻角一只軟墊,墊在丈夫背後,然後再次在御榻旁蹲。

她微微仰起臉承著丈夫投來的關切目光,可憑她此刻的心境,卻有些不認為那是關切,而是一種探問。她不知道王熾是什麼時候醒的,自己剛才的心思流露有沒有被他看到,所以一時之間,她不知道怎樣的回答才是最自然的。

考慮到皇帝這次來南院情況有些特殊,不是為了與某個重臣密談,而是身體微恙需要休養,在御醫診斷完畢後,多年做著侍奉主子的宮中奴僕們機敏的給內室所有燈台換上了淡黃薄紗質燈罩。室內光線頓時柔和起來,但也使得室內環境看上去有些如隔薄霧。

靜靜對視了片刻後,王熾柔聲說道︰「若有哪里不舒服,不要耽擱,御醫就在南院。」

蕭婉婷明白過來,王熾誤解了她舉止上的意思,便多半是沒有察覺她剛才的心緒所動,她得以暗暗松了一口氣。

「臣妾無礙,倒是皇上,今日這一趟外出,快把臣妾的心都嚇得跳出了喉嚨。」蕭婉婷溫婉峨眉皺了皺,眉眼間滿是憂慮,說話的語調漸趨尋常夫妻之間的那種關愛親隨,「你怎麼了?臉色這麼差,手也有些涼,到底傷到哪兒了?那些御醫,怕擔責任,個個說話都掖著一半……」

「婉兒,我不礙事的,你別太擔心了。」王熾望著妻子秀眉鎖愁的模樣,心里則是一柔。可他今天在宮外所受的傷。也是傷在心脈上,這一動心念就會牽動傷勢,胸月復間那股鈍痛跟著也會深沉起來。禁不住地眉峰擰了一下,王熾就捉了妻子擱在榻沿的一只手,輕輕按在自己胸口疼痛的位置,然後又道︰「來,你坐到我的身邊。這兒難受,你給揉一揉,也許就能好很多了。」

蕭婉婷聞言連忙起身,爬到了御榻上。與丈夫並排而坐。然後她就側身替他輕揉起來。隨著她手臂的晃動,她那一砷玉華服、雲鬢上的金釵流蘇珠串亦輕輕晃動,上品珠玉輕輕踫撞,發出較為清脆的琳瑯之聲。

王熾緩慢而無聲地舒了一口氣。蕭婉婷的雙手保養得很好。不需要做什麼體力勞動的雙手。細小指節更為柔軟。但這樣的一雙手按摩之下,對于他所受的那種詭異內傷,能起到的良好作用其實微乎其微。

至多也不過就是靠那溫柔的觸膚指勁。暫時將心脈上纏繞的那種鈍痛覆蓋了一些,這也是治標不治本。

但總算在這個片刻里,王熾是感覺舒適的,他因為強自壓抑傷痛而繃緊的精神稍微放緩,下意識朝妻子的側肩靠過去。然而他只是靠了一會兒,便又坐直起身,因為妻子那身華服上的錦繡珠玉,實在太硌臉。

往日里與蕭婉婷同榻或臥或坐,她無不是釵墜解盡,青絲散垂,薄衫襯膚,而這一次則有些不同。因為心脈上的傷痛稍有減緩,王熾也能多出一些精神思考幾個問題,他恍然對「華貴阻礙人身心距離」有了一種新的認識。

德妃蕭婉婷注意到丈夫這個倚過來但很快又坐正回去的舉動,思酌片刻後,她忍不住問了一句︰「怎麼了?」

「無事。」王熾將漫無目的投向門口的視線收回,望著妻子微笑了一下,又道︰「天色不早,你也累了,不必陪著我,這樣你也休息不好。」

蕭婉婷從丈夫那有些失神的雙眼里看到了濃厚的倦意,她知道其實是他累了,便順了他的意思,輕柔叮囑了幾聲,拜辭離開了南大院。

其實就今天發生的這件事而論,德妃蕭婉婷應該是最不會感到疲累的人。

確切的說,從十三年前某個夜晚開始,德妃蕭婉婷就沒有徹底放松過精神。

為了一件籌劃了幾年,本來該在今天啟動的事情,蕭婉婷養精蓄銳了幾天。可她今天晚上八成是要失眠了,因為她想要做的事情並未做完,準確的說,是還沒開始做,就因某些原因而強行中斷了。

今天的王熾既是身體上因傷痛而難耐,精神也因此被拖得萎頓,他已經許久沒有這種倦意了。往日里他處理繁重的國務,也並不是不會覺得累,只是他體能強盛,對這個新生的國家又有著如火熱情,所以他能撐得住。而在今天,自登基之後,身體基石第一次受到外力撼動,這種一直被壓抑著的倦意便仿佛如山洪爆發了。

而今天皇宮里的諸人,第二個會覺得非常疲倦的人,應該是二皇子王泓。

幾天前的一個晚上,因為宮中遇刺事件,二皇子王泓雖然只是傷在一只手上,但卻因此大損氣血。整個華陽宮的宮人悉心服侍休養了幾天,王泓的臉色依然還有些蒼白。

他的身體素質本來就極差,也是最近這兩三年里頭才養好了一些,不再那般容易生病。但這並不能說明他就真正強壯起來,實際上他的體質仍然比尋常同齡人還要弱許多。

他的傷本來就還沒養好,失掉的那麼多血氣也還沒補回來,就在這種身體狀況下馳馬出宮,終于使手上的傷二度被掙裂了。雖然因為手上纏著布帶,阻住了一些流血,回宮後很快又得到包扎,情況看起來還算良好,然而到了夜里,王泓身上漸漸又燙了起來,額頭上卻是一片冰涼。

用了一點參湯,簡單洗漱後,二皇子王泓實在倦于進行每晚的半個時辰閱讀課業,提前睡下了。然而他才只睡了片刻工夫,一直做著名目散亂破碎的夢,夢境突然止在一個畫面,他驚醒過來。

隨著他驚坐而起,傷手不自覺的重重按在榻沿上,抵得柔軟的絲綿褥子都變得發硬,手心傷口處撕扯般的劇痛蔓過手臂撞進心里。提示著他現實與夢境的分隔。

他額頭上已再次滲出一層細密冷汗。

但他沒有注意到這些,因為他的視線自然落于褪到膝頭的錦被上,織錦被面上覆著一條方帕。顯然這帕子一開始是折成了一個長段,在隨著他的猛然坐起而從他額頭滑落時,折疊的位置松散開了一半。

王泓伸手將那帕子拈起,指尖捻了一下,感受到帕子是極為樸素的棉織物,帶著微濕的涼意。

在他睡下之後,寢宮里的明燈就被吹滅,只留了房角一處不影響人入睡。但光亮也是弱到幾乎可以無視的長明燈。不過。今天那個當值在寢宮守夜的宮女已經听到了榻上傳來的響動,借著長明燈微弱的光亮,透過薄薄的紗帳,宮女看見二殿下醒了。當即睜了睜已蒙上睡意的雙眼。輕聲詢問道︰「殿下。需要奴婢服侍嗎?」。

王泓略一遲疑,便道︰「掌燈,你過來。」

宮女一听二皇子叫她過去。語氣異常簡單直接,她心里不禁有些惶恐,連忙將桌上的三角琉璃燈點著,捧著燈台走近榻邊。

三角琉璃燈共置有三根蠟燭,又經晶瑩琉璃質的燈台底座反襯光芒,只是點上這一盞燈,寢宮里卻頓時亮堂了每一個角落。

有此明亮的燈光映照,王泓看清了手里拈著的那方棉帕,帕子是最簡單的棉質本色,但在整面的白色里,帕子一角繡的一片細小的紅花瓣卻是異常顯眼。

王泓的視線只在那片花瓣上停了一下,他的心卻頓時一陣抽緊,他以兩根手指拈著那片棉帕的手也抖了一下,然後整個手掌將那帕子揉進了手心。

琉璃燈過于明亮的光芒也將二皇子蒼白的臉色以及滲出一片細汗的額頭照得明晰,掌燈的宮女哪怕是站在絲帳外,也能看清這一點。宮女心中非常擔憂,畢竟這位皇子平時對她們這些奴僕頗為友善,這不能不讓人心存感念,然而此時的她也不知道能做些什麼才好。

二皇子的身體一直很差,連御醫有時候都沒辦法。

呆站片刻後,宮女自然也看見了二皇子手中好像握著什麼,並且一直保持著這個動作,也沒再開口吩咐什麼。宮女心中詫異,忍不住好奇地小聲問了一句︰「殿下,您握著的是什麼?」

二皇子王泓回過神來,臉上浮現一絲悵然,接著他才轉眼看向那掌燈的宮女,攤開拳頭托著那方棉帕,淡淡地道︰「這是你給本宮覆在額頭上的嗎?」。

宮女連忙搖頭,恭聲說道︰「奴婢一直守在房角,殿下以前就說過,您入眠得淺,所以不喜有人靠近打攪,奴婢一直牢牢記得,不敢有違。」

她看了幾眼那方棉帕後,又補充說道︰「這帕子也不像是宮里的物品,太素了。」

王泓眼神一動,說道︰「你也覺得,這帕子不是宮里的東西?」

宮女听了他這話,聯想到幾天前就在宮里發生的流血事件,她仿佛意識到了什麼,忽然「咚」一聲跪在了地上,恍然道︰「是奴婢多嘴了,該掌嘴……」

隨著她這一跪,她手中的琉璃燈一晃,晃花了那明亮的燈光,就在這一時刻,王泓好似依稀看見寢宮一個角落里,閃過了一條人影。

「好了,只叫你掌燈,便好好把燈端穩,跟叫你掌嘴沒半分關系。」王泓輕聲舒了口氣,看那宮女眼角垂落,足有睡意,顯然她剛才也的確不像是過來服侍過自己。對剛才自己仿佛眼花看到的人影思酌了一下後,他就又道︰「你守去門外吧,本宮若沒傳喚你,就別進來了。」

听了他這話,宮女心中惶恐情緒稍減,但又非常疑惑起來。她有些無法理解,二皇子忽然叫她掌燈走近榻邊,就是為了看她一眼?她隱隱有些覺得,應該是二皇子本來準備吩咐她什麼,卻不知因為什麼緣故又忽然取消了。

她有些不放心,就在轉身出去之前,又輕聲詢問一句︰「殿下,您真的沒什麼事嗎?」。

「沒事,你出去吧,也叫外頭的人不要進來打擾。」王泓說罷就一抬衣袖,朝額頭上的汗濕隨意一抹,然後又將那方棉帕收回袖里,便自己躺下繼續睡了。

皇子殿下都把話說到了這個程度,宮女再多待就是腦子壞了。

而當那掌燈的宮女出了寢宮,輕輕關上了大門,寢宮里榻上剛剛躺下的王泓就又坐起身來——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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