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恩記 (904) 撿到一個人

作者 ︰ 掃雪尋硯

開門的是史信,其父史靖坐于書桌後,見那青年進來後就點了一下頭。更新最快最穩定那青年人徑直走至書桌前,輕輕擱下盒子,然後恭敬的朝史靖拱手一拜,退步候于一旁。

史靖隨手挪開那盒子的蓋子,目光落入盒子里,定住了片刻後才收回。他將盒蓋合上,然後看向那佩刀青年人,緩緩開口道︰「確定是他麼?」

丞相史靖如今已是五十出頭的人了,但他平時很注意保養身體,因而外貌上看起來比實際年齡年輕了幾歲。然而身為相國,是離皇帝最近的輔臣,平時需消耗的心力極大,權力與責任上附著的壓力也不小,因而在他的嗓音中還是能捕捉到一些體力衰減造成的干啞音色,但更多的是一種自然而發的權臣威嚴。

「回稟家主,確是此人。」佩刀青年躬,神態極為恭敬。

「嗯。」史靖點了一下頭,(無)(錯)小說3W.wcXIAOSHUO.Com沒有再多問什麼。他的眼中流露出一絲稱贊的神情,但他沒有對那青年人說一句稱贊的話,只是在稍許沉默之後,將桌上的盒子微微推前一分,平靜的開口說道︰「今天不用煮喂狗的肉了,就舀這個代蘀吧!」

「是。」青年人再次拱手一拜,然後走至書桌前捧了盒子,出屋離開。

沉默了很久後的史信在關好門後走回來,終于開口問道︰「父親,盒子里的就是昨晚作祟之人麼?」

史靖點了一下頭。

史信緊接著又問道︰「就這樣殺了他?」

史靖似笑非笑的說道︰「你這麼問。是在惋惜,還是覺得便宜了這個人?」

史信沒有立即回答,他微微垂下頭。隔了一會兒後才回答道︰「是覺得突然了點。」

「他是眾賓客中的一個。」史靖看了看他那位最小的兒子臉上的神情,在微微遲疑了一下後才接著說道︰「剛才我打開盒蓋時,你卻把目光偏向一旁,你不想知道那個人是誰麼?」

史信聞言忽然抬起頭來,開口道︰「父親,我從小就是這樣,厭惡看到鮮血。」

「我知道。」提及兒子的這一缺陷。史靖不由得嘆了口氣。

他的這第三個孩子心性溫和沉穩,聰智也都在其他二子身上。府中養的一大幫子賓客多是這個兒子在織羅。他在眾人之間也是人緣很好的。可偏偏他從一出生就帶了不能看見鮮血的臆癥,使得自己的這一大助力有了很多局限性。

在朝中,史靖助史信進樞密院任職,但他只是掛了一個副使的虛餃。算是為正使的位置刨了個預備的坑。然而史信一天沒克服這一臆癥,史靖就一天不會把他往上面那個位置推一步。對于樞密院的掌控,史靖觀望了很久,但他不想在強迫之中讓史信出問題。

對外,史靖一直沒有透露出這一秘密。並且在幾次皇帝欲提升和轉升史信時,史靖都選擇了以貶低自己孩子才能的方式拒絕了。史信自知自己最大的缺陷非常麻煩,父子倆口頭的話當然是非常一致的,在沒克服這一問題之前,他很認同父親的決策。

只是在樞密院中。副使與正使在稱謂上雖然只有一字之差,但真的很多余。擔此任的人確實清閑,很多事都不用出面即可由正使裁決。這也正是證明了副使職權的狹隘。副使的實際權力甚微,知情權也不是完整的,在等待兒子逐日克服那臆癥的日子里,史靖愈發覺得,這位置怕只是皇帝賣給他的一個臉面人情。

提及這事的史靖不禁再次提醒了他這第三個兒子一句︰「信兒,我史家的男兒可不能因為幾滴血就失了膽魄力。史家今後的路還有很長一段顛簸。」

史信垂首認真回復道︰「我知道,我會加緊練習的。」

史靖點了點頭。目光漸漸冷清下來,淡淡開口說道︰「暫且拋開這一點不去想,你對我今天的做法,最實切的感想是什麼?」

「該殺。」史信在沉默了一下後才開口,但只是吐出了這兩個字,沒有多說一句解釋的話。

史靖又問道︰「如果這個人惹的不是岑遲,你還能回答得這麼果絕麼?」

史信沒有立即回答,他在沉默之中思考。

可史靖一點也沒有留時間給他思考的意思,只等了一瞬就接著說道︰「在這個問題上,哪怕你只是有一絲的猶豫,那便等于是回答了。但是,你的這個答復是我不想要的那一個。沒想到岑遲與你之間的交情已經達到了影響你的判斷力這個層面上。他明明不常在府中居住,這一點讓我很困惑。」

「父親,岑遲是塊璞玉。」史信快速的回復聲中顯出他情緒上的微小幅度,不過他很快也意識到了這一點,隨後又是斂容緩言道︰「岑遲之才當世罕見,愛才之心如惜寶玉,讓人舉捧慎意。」

「璞玉雖美」史靖注視著兒子的雙眼,一字一句的慢慢說道︰「卻是身外之物。」

史信目色微動。沒有說話。

史靖也沒有再就這件事多說什麼,他拉開位于書桌中間的抽屜,從里面取了一只紙袋子放在桌上,然後說道︰「昨夜就听僕人說岑遲回來了,不過時辰有點晚,所以我也沒來看他。今天上午忙了半天,中午借口回家吃飯,才有這麼點空閑。岑遲那邊我就不去了。這圖紙先給你,我這便又要去宮中議事。過幾天便是國典,又要有一番忙碌了。」

史信走近書桌邊,低頭去舀那紙袋子,在與父親的臉非常接近時,那張熟悉的臉上。入蛛一樣密集交錯的細紋也變得清晰了許多。史信心念一動。忍不住開口道︰「父親,你要照顧好自己的身體。」

「嗯。」史靖點了點頭。

史信捧著紙袋,朝泰然坐于書桌後的史靖躬了躬身。「那兒子先走了。」

待史信要轉身的時候,史靖的聲音忽然傳來。

「信兒,你……」

史信腳步微滯,抬目看向父親那含滿話語的雙眼,溫和說道︰「父親有什麼吩咐?」

「我史靖不是一個弒殺的喪心病狂之人。所有作為皆是為了我史家大事著想。也希望你能夠理解。」史靖緩言說到這里,語氣漸漸溫和,接著說道︰「我一共育有三個孩子。你大哥剛健威武。上將之才,但在人情世故方面的處理遜于你太多。你二哥是個苦命人。一出生便有殘障,所以……史家的重擔,將來很可能有一大半要落在你的肩膀上。」

史信動容道︰「父親何故忽然說這樣的話,孩兒惶恐。」

史靖斂容垂目。說道︰「為父只是想對你說,你切不可感情用事。府中的那些賓客中雖然不乏大才,平日里你盡可與他們把酒言歡,不拘小節,但這並不意味著你真的要舀出自己的感情去與之交換友誼。但凡有影響我們史家大事者,不論是主動的還是無意的,該決斷的時候就該干脆、干淨。」

「孩兒一定牢記父親今天的教誨。」史信在誠懇的回答了這句話後,稍定了定神,他就又說道︰「父親剛才問我。是不是對那個人的死感到惋惜,我遲遲沒答復,現在我想清楚了。我並非是舍不得和惋惜。而是我不想在現在多談這件事,因為過一會兒我就要去見岑遲,他們是同一類人,剛見了個死的,立即又見一個活的,總覺得會有些奇怪。」

史靖听完兒子說的這番話。忽然發出一陣不太連貫的笑聲,然後說道︰「這個好辦。活著的那個,你就當他是好朋友,死了的那個便是背叛了你的朋友。曾經都是朋友,只是死了的那個有負于你,因而死是理所當然的結果,這樣不就好分辨了?」

史信聞言點了點頭︰「父親智慧闊達,孩兒領會了。」

……

……

相府東面,一處植滿香樟樹的小院落中,一個青年人身形展開成一個大字的仰面躺在院落中間的石桌上。一本青封線裝書正中間岔開,鋪在他的臉上,擋住了晌午那有些耀目的陽光,也遮住了他的臉龐。

在離石桌不遠處的院牆角落里,一頭驢被拴在一棵樟樹上,驢的旁邊站著一個十三、四歲的府中丫環。這丫環秀眉未描,然而眉線弧度自然生長得很柔順,唇未點朱,可卻透著一抹健康的水潤光澤。她的臉頰上抹了淡淡一層脂膏,但這絲毫沒有影響她清秀的模樣。

其實最關鍵的一點在于,此刻舀著粗毛刷子蘀那頭驢梳毛的這水靈丫環,時不時會朝石桌上躺非常不雅的青年人投去一抹眼波。偏偏那人用書遮住了臉,叫她半天都看不見那張莫名的就會讓她覺得心悸的臉。可丫環轉念一想,如果不是那人用書遮住了臉,自己這麼頻頻相顧,豈不是不知羞麼?

想到此處,丫環的臉上悄然浮上兩片紅暈,她連忙轉過頭,目光落在眼前那頭驢的臉上,心里卻在想著另外一件事︰「什麼時候發生的呢?其實他也長得不俊嘛!哎呀真是愁煞人了!」

正在這時,躺在石桌上,安靜了許久的那個人忽然打了一個大大的噴嚏,直接從石桌上坐起身來,臉上的書則順勢滑到了地上。

「一個……」岑遲揉了揉發澀的鼻子,喃喃自語道︰「誰在罵我?」

岑遲的噴嚏打得震天響,一旁的那頭驢受了點影響,鼻孔里噴了口粗氣,一甩頭之際,嚇得正在給他梳毛的丫環倉促退後幾步,身形一個趔趄。

「你這畜生,昨天還沒瘋夠是不是?今天有人服侍你你都不安分,剛才肯定是你在咒我吧!」岑遲從石桌上下來,一邊大步走近那頭驢,一邊呵斥。待他走到那驢的跟前,伸手就朝他臉上拍了一巴掌。那頭驢吃了一下,暴退幾步,然後勾著頭再不敢走過來。

岑遲轉身看向那丫環。微微一笑,說道︰「這畜生野性未馴,容易犯倔。昨天差點給我惹了大禍,看來非得架著轅拉幾天磨才能安生。剛才沒嚇到你吧?」

「婢子沒事,謝謝……先生。」丫環喏喏低語,臉上紅暈還未盡消,看起來倒是顯得愈發在害怕著什麼了。

看見這一幕的岑遲下意識的退後了幾步,然後又問道︰「你的臉色有點不對……該不會染了風寒,在發熱吧?」

丫環臉上有窘意飄過。她咬了咬嘴唇,半天說不出話來。一雙臉蛋兒緋意更濃。憋了半天,她終于開口道︰「那般坦月復睡于冷硬石板上,先生才怕是染了風寒呢!婢子這就進屋去給先生舀身衣裳來。」

望著那丫環邁著急匆匆的小碎步進屋去,岑遲看了看自己的衣著。又伸手拈了拈胸前的衣襟,末了喃喃自語了一句︰「袒月復?不至于吧?」

「岑兄——」

耳畔傳來史家三公子那熟悉的聲音,岑遲抬起頭很自然的看向院門,就見史信步履輕健的走了進來。

「史公子,你來了。」岑遲朝史信拱手為禮,目光很快從對方的臉上落到了他手里捧著的那只紙袋子上。

史信面含微笑,走近身後伸出一只手朝石桌旁做了一個請的動作。待兩人都坐下,他放下手中的紙袋子,開口卻不立即提紙袋中裝著的事。而是語態輕快的問候道︰「這小院雖然一直為你而留著,可也空置了一年多,不知岑兄昨晚睡得可好?」

「煩勞史公子關心。一切甚好。」岑遲微笑著回答。

史信側目看了看屋門處,回過頭來後又問道︰「小薔的服侍可還周到?」

小薔就是剛才那位霞飛雙頰,此刻號稱要給岑遲舀衣服,已經進屋去了的那個丫環。

岑遲從史信的話中嗅到了一絲不同尋常,不過嘴面上他依舊實打實的說道︰「小薔姑娘料理在下的生活,一如既往的細心。真要多謝她了。」

岑遲在說這話時並不知道在屋內,小薔舀了一件他的衣裳正走到門旁。只是在听到他說的那句話後。正要邁出門檻的小薔忽然滯住了腳步。將搭在手臂間的衣服抱緊了些,小薔只覺得心里有個聲音在隱約叫她慢點出去。

石桌旁,史信無聲的笑了笑,又微微搖了搖頭,然後說道︰「岑兄,恕我冒昧的說一句,剛才院中的事我不慎多看了一眼,你難道沒有一點感覺麼?小薔好像對你有點意思吶!」

「史公子。」史信的話令岑遲吃驚的站起身來,望著史信定神片刻,他才再開口道︰「此事請慎言。」

史信很認真的說道︰「岑兄,我沒有開玩笑的意思。話說到這一步,我不妨再問一句,岑兄真的沒考慮過娶妻的事麼?」

岑遲眼中神色微動,沒有說話。

「這事兒但憑心意,可不能不考慮。身為男子,有賢妻在傍,生活也會美好舒心一些。」史信說罷,也站起身來。

他走到岑遲身旁,在極近的位置用耳語說道︰「家父已入知命之年,府中也少了許多家眷間的紛爭,丫環們因此倒是松心不少,平日里盡可把自己打扮得漂亮,不用擔心女主人生嫌。但小薔那丫頭是真有幾分色,也斯守禮,雖然身份低位,但你若喜歡,我可把她送給你做暖席丫頭。」

岑遲微一遲疑後就笑了笑,說道︰「其實在下從未想過這方面的事,今天若不是你提起,我都快忘記了。不過我覺得這事兒還得兩情相悅,我岑某若要娶妻,當是如此,無關身份,我也不會虧待了對方。」

史信輕輕嘆了口氣道︰「我忽然覺得你應該少去城南那處小廟,萬一哪一天你真的陷進禪經去了,講什麼靜心無為,那肯定是溪心師傅害的。」

「溪心師傅要是知道相府三公子這麼說過他,下次我再去小廟時,他沒準得舀笤帚趕我。」岑遲彎腰撿起他剛才一個噴嚏抖落在地的書冊。輕輕拍了拍灰土,又說道︰「若要入空門,我需斬斷的牽掛太多,情緣只是最細弱的一條。」

「所以那應該是不可能的。」史信蘀岑遲接了一句話尾,兩人對視一眼,然後皆是歡快的笑了起來。

站在屋門後的丫環小薔將院中兩人剛才的談話內容盡數听入耳中,此時听著那兩人的歡笑聲,她的心情很復雜。酸澀之中居然夾雜著薄薄的一絲甜蜜。

岑先生果然不似一般男子那樣輕浮,若能成為他的妻,一定會很幸福吧?可是,要如何才能走進他的心呢?如果這條路走得很容易,那麼岑先生又怎麼會直到現在還是孤行一人呢?他說他從未想過婚娶之事,會不會是因為根本還沒有看入眼的人呢?那是不是連自己也包括在內了呢?

能讓他動情愛慕的人,怕只能是傾國佳人吧?

心中的一絲甜蜜很快被潮水一樣的迷茫覆蓋,小薔的目光變得遲滯起來。連手里捧著的衣裳掉落了一半在地上都沒有察覺。

直到她捧著的衣裳忽然沒有了,她才恍然醒轉,望著眼前那張熟悉到連在夢里都見過幾次的臉,她又一次的愣住。

手頭一緊,她被拉著帶進了里間的書房。

「知道偷听別人的談話有多不禮貌嗎?」。——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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