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恩記 (897) 初嘗考驗

作者 ︰ 掃雪尋硯

就算不提江潮三年前他以重傷之身,孤騎單行千里,連騙帶詐也要跟著林杉來到北地的那件事,在後來的三年時間里,類似的事情他亦做過不少。

為此,林杉當然也動過怒、施過罰,但直至如今也沒有真把他綁了扔回京都,這或可從側面證明,林杉也許會接受他的建議。

然而事態的實際結果並沒有這麼順利。

江潮的話剛說完,林杉的臉色果然略微一沉,但他並未出言斥責,只是在沉默了一會兒後,平靜說道︰「匪寨的事情辦得如何了?」

「該殺的殺,該繳的繳,都辦妥了。」江潮恭聲回稟,半個字也不敢再提剛才言及的改期之事。稟事末了,他又提了一句關于出發與返回的時間記錄。

林杉的臉色這才緩和了些,淡淡地道︰「把錄事冊留下,你們便都散了。距離出發時間只剩下不到三個時+無+錯+小說+3W.+WCXiaoSHUo+com辰了,你們抓緊時間休整精神。」

他既然已經把話說到了這個階段,江潮知道,自己就算再斗膽一勸,也只會是徒勞無果。

江潮只依言從懷中掏出一本薄冊子,但並沒有遞到林杉手中,只是擱在屋內桌上,然後就告辭離去。

屋內只剩下陳酒和吳擇兩人,林杉一直微微繃著的肩膀松緩下來,壓抑著又咳了幾聲,到了這時才向吳擇問了自己的病況。

夜里身上忽起高熱,這算是已經見慣不怪的舊癥了。

林杉自己對此倒並不如何在意,他又握了握陳酒的手,以示安慰,溫言說道︰「我這只是小恙罷了,雖然來得突然,但祛得也快。倒是你,總這麼熬心傷神,對身體大為不利。我看著也擔心。」

陳酒從他略微生汗的掌心抽出一只手來,探了探他的額頭,再次確定之前的高燒果然退了,她才又輕吁一口氣。柔聲說道︰「我也知道,你常常在夜里突起熱病。但這次不同,一想到你即將要去的地方那麼遠,又是一路坎坷,連休息時間可能都無法保障充足,我怎能放心……」

「听出來了,你也在變著法式勸我。」林杉放開了陳酒的手,眼色淡漠了些,「小小風寒罷了,豈可因此改了軍令。」

坐在旁邊一直沒有出聲的解任御醫吳擇這時干咳了一聲。為了緩和屋內有些緊張的言談氛圍,同時也是要表達自己深思熟慮過了的建議︰「不若讓吳某同行一段路吧,這樣大家都能求個心安。」

林杉西行,除了居所里全部女婢不可跟隨,計劃之中也將吳擇排在外頭。大約還是跟軍機保密有關系。

征收川西亂象,從練兵之始,對京都那邊都將消息壓得極緊。何況他這邊離北國這麼近,在起事之前,就一直擔著防範監視北guo-jun1方可能意圖攪局的動作,保密工作做的更加滴水不漏,無關戰事者全部會被排除在外。

所以林杉在听了吳擇的建議後。雖然沒有立即拒絕,但這不表示他就同意了,他只是沉吟著道︰「老藥師走之前已經留下的足備的常用藥劑,我的體質變成怎樣,他比誰都看得透析。」

這話的言外之意已然很明顯了。

「吳某的醫術與老藥師的確差之甚遠,不過。吳某這次請行,其實為你治療倒是次要目的。」吳擇面色不改,只是微微一笑,徐徐又道︰「你是不緊張自己的身體,可你的那些下屬雖然表面上很平靜。其實心里都壓著焦慮,我與你同行一截路,只當是給他們吃了定心丸。」

得了這話,林杉神色一動,終于點了點頭。

吳擇亦是暗暗松了口氣,接著看向陳酒,又言︰「吳某也要勸陳姑娘一句,你大可不必過于憂心。如今林大人的體質雖說是較為虛弱,但這風寒之癥也並非多麼容易就能纏上身,今天這樣的異狀,說到底其實得怪吳某,昨天早晨脾氣倔上頭,實不該拖著林大人在松蔭下耽擱太久,這才招致風寒侵體。然而憑林大人身邊那些侍從們的辦事素質,斷然不會出這樣的差錯吧。」

陳酒聞言微怔。

林杉則失笑說道︰「吳醫師言過了,昨晨也是我自己遲鈍了。不知道照顧自己,以至于連累別人,實是我的過失。」

吳擇哈哈一笑,然後斂容說道︰「總算也讓你自己承認了一次。」

林杉恍然明悟過來,自己被人小小地擺了一道,但他只是笑了笑,沒有多說什麼。

心里備著的話既然已經說盡,目的也達到了,吳擇便不準備多逗留。他不是個愚人,知道眼下陳酒一定有許多話,還待與林杉獨處傾訴,多一個人在這兒只添干擾。

伸指再次叩診林杉腕脈,隨後又叮囑了幾句,吳擇便拈了個準備行程所需的由頭告辭了。

陳酒站起身送吳擇出屋,而等她轉身回屋時,就見林杉已經披衣下**,坐到了桌邊,拿起剛才江潮留下的那本錄事冊,正在仔細翻看。

陳酒知道林杉又在為公事勞神,若在以前,面對這類事她絕不會干擾,但今天情況有異,她忍不住勸阻︰「現在這個時辰,正是夜里濕寒氣最重的時候,你得休息,不能再熬了。」

林杉依然目不轉楮盯著手中錄事冊扉頁的字書錄,對于陳酒的勸說,只是隨口應道︰「不礙事,民困緊要。」

陳酒想了想,又道︰「那你到**上偎著被子看。」

林杉搖了搖頭,目光從錄事冊上移開,看向陳酒說道︰「酒兒,幫我磨墨。」

陳酒不再多勸什麼了,依言從櫃子里取出筆墨紙硯擺上桌,她負責磨墨,林杉則在洗筆鋪紙。

林杉的字筆畫細瘦,並不能稱得上俊秀飄逸,但勝在書寫速度超乎常人的快速。仿佛他自己也是不怎麼追求字體之美,只當書寫是一項本領,只求效率。

一硯墨汁,三張宣紙,鋪滿整張桌面。白紙黑字,整齊卻又隱現狂野的墨跡。直至擱筆,首寫的那個字還尚未干透。

站在桌邊的陳酒不可避免看見紙上書寫內容,也禁不住倒吸一口涼氣,嘆道︰「真的難以想象。一個匪寨竟可劫掠這麼多財物。」

「越窮越搶,越搶越窮,早些年連京都也是這個樣子。」林杉雖然對陳酒閉口不言西川的事,但對于此刻桌上擺的這件公事,他倒並不隱瞞,並且還略作了幾句講解,「只是旁觀這匪寨的規模,不難推敲,沙口縣衙對此應該早就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敷衍行事。不過,憑一縣之武力。對上這樣的地霸,也是難做。」

陳酒疑惑道︰「縣衙武力不夠,還可以往上報都郡府求援呀。」

「問題可能就是出在了這里,縣衙里定然存在匪寨的接應人,這樣一來。恐怕就連一縣主官也不敢擅自動作。」林杉話說到這里遲疑了一會兒,再才接著道︰「這些賊匪怕是也沒料到,會踫見我這樣敢先斬後奏的人。更新最快最穩定然而地方上的安保問題,還得形成一套秩序章程去管。我這麼做就有些像老藥師施藥,治效倒是快,但不夠穩定溫和。」

陳酒眼里的疑惑更深重︰「官賊一窩,縣衙豈非形同虛設?」

林杉緩言解釋道︰「賊、官、兵。皆生于民,連賊都知道不能把事情做絕了,沒有直接把匪寨建到縣衙里去。換個角度看待此事,治理匪害,也需要調和為主,殺止為輔。昨夜因為我的一個命令。殺了幾十個流寇,也等于是拆散了幾十人戶。如果前朝的連坐制沒有在新朝被廢止,昨夜之事牽連的可達上千人。百姓們寄望官府公正為民,但並不樂見這般鐵血手段。前朝盛行連坐制時,民間上呈的案件反而少了。多數百姓寧願忍屈受辱,指望大事化小,卻間接使得有些罪惡糜爛到了不可收拾的程度,這樣積累起來的民憤,哪是一個殺字止得住的。」

陳酒忽然心生感慨,輕嘆道︰「即便做一個地方小官,每行一事都有著這般多的思慮顧忌。」

林杉掃了一眼桌上鋪開的三張墨跡待干的紙,淡然一笑,說道︰「所以剿滅山寨的善後事宜就扔給關北郡府好了,懶得再管。」

「你早該這麼想了。」陳酒望著林杉的眼神漸漸細柔起來,「你偶爾能懶散些,便能多些閑暇。」

林杉若有所思地道︰「等閑下來,倒又不知生活的趣味了。」

陳酒目色一動,月兌口即道︰「你還有我。」

林杉微微怔神,時隔片刻,他臉上露出冰消雪融的笑意,向前伸出一只手︰「來。」

陳酒站起身走過去,眼里遲疑神色一閃而過,然後她就施施然坐入他懷中。她盡可能表現出坦然自在,可是雙頰還是止不住飛上兩團嫣紅。

自從離開京都東風樓,陳酒便舍棄了往昔慣用的脂粉濃妝。起初是因為心系林杉的傷病,怕那脂粉香引他不適,如此生活了兩年,後來倒是她自己習慣了這般的素面朝天。

可是,能將歡場手段耍得無比嫻熟的她,幾乎忘記了,女人能使男人真正心動醉情的,往往就是這若有若無、自然清新的體香。

嗯……還有些許酒花香氣。

雖然陳酒知道,現在的林杉體質有些變了,經受不起醇酒香氣,所以她每次出入自家開的那間小酒坊之後,都會仔細沐浴一番,但只要有一絲酒香保留下來,此時此刻卻恰好催化了兩人之間的情愫。

林杉低頭靠在陳酒肩上,像個孩子一樣,將臉埋在那如光滑綢緞般浮升絲縷芬芳的烏發中,低語道︰「有你真好。」

這一刻,陳酒只覺得自己的心都快融化了。

可能是因為想到這樣的幸福很快又要因為兩個人的離別而割舍,哪怕這離別只是暫時的,她的心里又絞出了一泓酸楚滋味。

「若能一直這樣,該是多好。」同樣緊靠林杉肩頭的陳酒心里忽起一陣難以抑制的悸動,在他耳後脖頸上輕輕啄下,她明顯感覺到他的肩頭一顫。

女人的直覺告訴她,這應該是一次成功的撩撥。

但她卻沒能順利收獲期望得到的果實。

她的這主動親近,的確也敲動了他心里的防線。當他自她肩膀一側抬起頭,目光向她注視時,他的眼里也多了一泓如融化了似的暖融之意。

然而他的溫柔還來不及降臨,就被一股咳意擊垮沖散。

林杉忽然偏頭至一旁。抑制不住地劇烈咳嗽起來。

陳酒心里剛剛蓄積起來的柔情頓時也被這撕心裂肺般的咳聲扯碎,她雙手有些慌亂的推揉著林杉胸口,但好像並不能起到絲毫良好作用。她趕緊伸手去探他的額頭,並不燙。但觸指一片細密汗濕。

她慌神片刻後才想到從他懷里挪開身,以減輕他的負擔。但她料不到自己剛剛站起來,他的情況似乎更糟了,咳得背都蜷了起來。

「三郎!」陳酒有些神智失措地喚了一聲。

以前她也不是沒見過林杉傷病沉重的樣子,剛到北地的那半年里,林杉幾乎每天都在生死線上徘徊,那時她也未見像現在這樣方寸大亂、意志空白。

直到林杉的咳嗽聲漸漸抑止,她才算恢復了些許狼,當即喊了句︰「我去請吳先生來。」便要朝外頭跑。

不料她才剛轉身,還未來得及邁出半步。她的一只袖擺就被身側探來的一只手握住。

跟著咳得沙啞了的聲音傳來︰「不必。」

陳酒愣神轉身,就見林杉喘息著又道︰「咳上一陣……也就好了……」

看著他的額頭冷汗如雨,連額角的一簇頭發都已被濡濕,她心疼得秀眉蹙起,急忙又退了回來。從袖子里取出絲帕,仔細替他擦汗。

汗濕拭盡,整塊絲帕竟都潮軟了。

陳酒把手探進他垂著的衣袖里,握了握他的手,手指還是如往常那樣不太暖,但手掌是熱乎的。

「還是回**上躺著吧!」陳酒再次勸道,並且她這次勸說的語氣雖然柔和。但實際上言語間不再給林杉留有選擇的余地,「事兒都做完了,余下的我來收拾,你偎在被子里看著,我有什麼沒做好的,你動動嘴皮子就行了。」

而面對這一次陳酒頗有些強勢意味的勸阻。林杉倒沒有再推拒了,此刻他也確實感覺到自己的身體狀況又有些反復。

陳酒扶著林杉坐回**上,剛替他掖好被子,就听他壓抑著氣息說道︰「酒兒,我想喝些熱的。」

陳酒這才恍然記起。林杉自從昨天下午在躺椅上睡著以後,直至此時水米未進……她不禁在心里連聲責怪自己太大意。同時她再次心生煩擾,只覺自己最近這幾天不知是怎麼了,情緒不時失控,心神游走得厲害。

就在這時,她听林杉又補充了一句︰「白水就好。」

陳酒知道他之前身上突然高燒起來,現在雖然退熱,一定口干舌燥得厲害,但除了去廚房燒開水,她還是忍不住又問了一句︰「再吃些粥吧,我去煮,很快就好了。」

「不必了,吃不下。」林杉搖了搖頭,「你別去得太久。」

陳酒怔然「哦」了一聲,直到走出門外,她才有些遲了的意識到,他那句話里可能包含的第二重意思,柔腸輾轉,無比受用。

目送陳酒出屋,林杉磕目等待了片刻,直至門外那細碎而急促的腳步聲完全消失,他忽然睜開眼,推被起身,趿了鞋走到**邊一樽立櫃前,打開一面櫃門,從里頭提出一只匣子。

這匣子扁而長,他帶在身邊已經有十多年光景,他熟悉、且無比珍視。

因為這匣子是活在他記憶中的那個女子早些年送給他的禮物,並且無論是這份意義,還是匣子自身材質,這個世界上都再難找到復制品。

身為匣子現在的主人,連林杉自己都解釋不清,在三年前京都林家老宅的那場灼熾可化金焚石的大火中,這匣子居然只被燒月兌一層表皮,內里宛若一體的機簧構成絲毫無損。

匣子原來灰色的外表被焚化之後,變成了純粹的銀色,這似乎就是匣體的本質。但林杉在很早以前就以各種手法察測過,這匣子的本質,連精鐵都算不上。

但是高溫焚燒還是對這奇異的匣子造成損害,只有常年將這匣子攜帶在手邊的林杉能清晰察覺到,如今這匣子已經變輕了許多,只是不知道它到底損傷在何處。

然而只是見著匣子起了這些外表看不出來的改變,已經令他極為舍不得。在北地養傷期間。他與遠在數百里外的一組數度快信往來,耗費了半年時間,才搜集到一種他較為滿意的金屬煉化材料,給這匣子重塑外表。但實際上他仍沒有把握。這樣的金屬表層能不能對匣子產生有效的保護作用,如果再遇到類似三年前的那種高溫焚燒,這層煉化材質能否抵抗得住。

林杉隱隱有種意識,當世無法找到與這匣子匹配的材質。就連他頗費了一番精力搜來的煉化金屬,同等的體積,重量卻是匣體的數倍,並且無法打造到匣子外殼那般雖薄卻堅若岩板。以這種在當世已屬稀有的煉化金屬重塑匣子外表,這本質比原來變輕了的匣子頓時又重了,比原來更重。

拎起那匣子系帶的時候,林杉驟然感覺肩頭一陣撕裂般的痛苦。暗道自己大意忘記肩膀上還有傷。但他並未因此中斷手中動作,強行以意志力忽略掉肩傷之痛,將那匣子橫陳地上,手指在邊沿某處叩擊,輕「 」一聲。扁平匣子的長蓋就彈開立起于一側,匣子內槽整齊而密集的工具擺放就顯露出來。

林杉的視線落在匣槽一角,伸手挖出塞在那里的一團綢布,綢布里包著一只瓶子。

他毫不猶豫拔開瓶塞,濃烈的藥味沖出瓶口。

林杉從瓶子里倒出一粒藥丸,拋入口中。他一邊干咽藥丸,一邊看著手里的瓶子。鼻翼微動,有些驚訝于這藥丸的氣味,竟如此x ng烈。

這瓶藥也需放在手邊能隨時拿到的地方了。林杉心里這麼想罷,便將填回塞子的小藥瓶放入懷中,然後合上匣蓋,將扁平狹長且沉重的匣子放回櫃子里。關好櫃門。

……

……

東風樓的門口,的確如石乙所言,一字排開了十幾輛盛滿聘禮的馬車。

即便此地接近勾欄紅坊,京都限馬令也仍然可以生效,能把馬車駕到內城。堵塞街道,車隊的主人如果不是身兼一定勢力,在衙門那邊先打好商量,那便是給自己的家財來了一刀,花了大價錢買了些關系。

娶妻實屬人生大事,京都府對于此事,也的確稍微能在律前留情。當然,能讓衙門略微松手的主動力,還是那惹人羨的金銀。

今天上午,在商界頗有些名聲的中州綢緞商胡尋帶著十幾車聘禮風風火火來到東風樓,目色堅定的揚言要娶樓里排在十一位的歌姬為妻,可把樓里樓外的人都嚇了一大跳。

那時樓里的姑娘都還在休息,沒人理會他,胡尋也被東風樓一群功夫強悍的門丁攔在樓外。

然而這事一直鬧了一個多時辰,胡尋絲毫沒有退意,樓里的姑娘也都沒了睡意,陸續起身梳洗,耳畔還听著樓外傳來要進樓的吵鬧聲,樓內的姑娘問了十一娘幾句,竟真問出了端倪,大家又是被嚇了一大跳。

眼見樓外的胡尋把官方書都擺出來了,樓里的十一娘也點了頭,大家才知道這事是真的,連忙張羅著姑娘出嫁。以前也不知道是誰想的鬼點子,樓里眾多取樂節目里,居然還有拜堂這一項,嫁衣蓋頭都是現成的,就是舊了點,但也來不及再張羅了。

能嫁給胡尋,還愁以後沒有錦繡衣裝?

但等這些瑣碎事都辦妥了,胡尋也被放進樓里來了,十一的眾位姐妹也都冷靜下來了,想到了姑娘出嫁前還要做一件事。

雖然東風樓的姑娘,名聲方面始終有些不如良家女子,但此地是女人的主場,所以所有規矩還得按女人的心意來。

哪個姑娘不希望自己出嫁時風光又尊貴?如果就這樣讓胡尋把十一接走了,總讓人容易心生一種錯覺,仿佛十一是被胡尋用樓外的十幾車聘禮換走了似的。

于是,在好不容易走進了東風樓之後,胡尋以為立即可以看見自己魂牽夢縈的娘子,沒想到還有新娘子「閨房」的那道坎沒過。

也不知道東風樓是續了哪個地方的規矩,在新娘子出閣之前,還要接受諸多來自其閨蜜的各種刁難。若在尋常人家,這說到底無非就是一個錢的問題,但這東風樓里的女子,顯然不是尋常人。

「閨房」門口又堵了將近一個時辰。親身參與進「保護新娘、迎擊新郎」戰斗的莫葉、石乙、阮洛三人,全都被樓里姑娘的那些花招攪紅了臉。

明明他們是己方「友軍」,卻已然待不下去了,悻悻然退了出來。去到二樓一雅間內,招呼了樓里幾個跑腿的丫頭,擺弄了一桌茶點,歇下腳不再理會樓下的攔親戰斗。

胡尋何許人也?中州綢緞界新起之秀,南昭地域憑的是州郡制,整個疆域分為三個州區,屬中州的民生最穩定,也最富裕。而在中州商界,提起胡尋之名,可算是人人皆知。

而胡尋如今年紀才三十出頭。平時保養得當,模樣身板看起來一副青年才俊的派勢,跟今年已至二十七歲的十一娘算是很匹配的一對。

胡尋這麼年輕,就在中州創下令旁人不敢小覷的家業,其個人的智謀自然不低。但此時被東風樓一群打扮得無比嬌艷的女子圍堵在十一娘的「閨房」前,他來時信心十足而略為平靜的臉龐,此時也已經紅了一大片,眼神有些慌亂。

不過,只要胡尋是誠心來迎娶,樓里這群女子當然不是跟他玩真的。

能嫁入胡尋家,只要夫家真存有一份愛意。即便十一娘是去做小,下半輩子也不用愁了。樓里的姐妹雖然有些不舍她這麼突然就嫁人了,但所有人的心其實都是一樣的,希望其她姐妹都能尋得良人,這終究是作為女子今後的最佳歸宿。

何況,今天是胡尋親自帶隊來迎親。都被戲弄到這個份上了,也還沒有退意,顯然他是真的愛極了十一。

在胡尋快要被各種難題困擾得想要拜地求饒時,東風樓里,十一的姐妹們終于松手。一並端正站成兩排,鄭重打開了十一的「閨房」大門,擺出了恭送的陣仗,算是在末了給了胡尋一道面子。

這會兒,樓上正在喝茶歇腳的三人也已經察覺到,樓下的鬧騰聲忽然安靜下來。三個人立即起身離坐,下了樓來,正好看見胡尋親自動身,自臨時裝點的那間閨房里,將新娘子打橫抱了出來。

望著剛才還如狼似虎花招百出攔著自己的一眾女子,此時擺開兩路站在門旁,神情已然恭敬起來,胡尋感覺到一種「苦盡甘來」的味道,沒想到一朝取妻,難度竟不亞于在一天時間里同時談十幾筆生意。

垂眸看了一眼以金色絲繡大紅蓋頭擋住了容顏的新娘子,胡尋在心里感嘆一聲︰這料子的質量,真是委屈紅兒了,回家後找機會再辦一場大禮吧!

不知不覺,他眼中已泛濕意。

其實蓋著紅蓋頭的十一何嘗不是如此,喜悅、激動與感動漸漸自心中蔓延開來,也惹紅了一雙明眸。蓋頭未揭,她暫時還不得見夫君的臉龐,但那穩定的心跳聲就在耳畔,她有些依戀的矮頭往他胸口蹭了蹭。

胡尋心里很滿足懷中嬌人兒的這絲感情透露,抱著她的手又緊了緊,仿佛怕誰會再把她給搶回閨房去似的。

邁出了「閨房」門檻,橫抱著新娘子的胡尋轉過身來,朝一眾女子微微躬身,然後鄭重說道︰「各位,胡某雖然不是出身世家望族,但近些年攢了些家業,在外人面前必須擱些面子,故娶十一入我胡家,卻不能晉正妻位。對于此事,胡某認真考慮過,我是真心愛惜娘子,為了使她今後不受委屈,胡某的正妻位即便不為紅兒任之,也會一直架空下去,即便她少了那道名,也仍是我胡尋的唯一大婦。」

一群女子里,開始有人倒抽氣。

為了妾室架空正妻位,這對于一個歌姬而言,何止是**愛,簡直是要被**上天了。

然而樓中女子除了有幾人倒抽一口氣,再未有別的表現。如果胡尋是拿真心愛著十一,那他說出這番話來,便是誠心誠意,沒有一絲施舍可憐的意味。東風樓里的眾女子自然要擺正娘家人的姿態和威風,切不可露一絲被施舍了的卑躬之態。

這倒不是欺人,而是眾多嫁娶規矩里的一道,只是東風樓這一群「娘家人」身份有點特別罷了。

剛才瘋狂堵門,這會兒呈八字排開在門旁的一群女子。面對胡尋的實誠許諾,皆是沉默了片刻。隔了一會兒,人群里忽然有一人微顫著聲道︰「胡公子,你一定要對我們家十一好一些。」

剛才的那些花招都沒有了。說話的這女子眼里已噙起淚花。

胡尋點了點頭,正要開口之際,忽然听另一邊一個女子叉腰大笑著道︰「胡尋,你娶了我們樓里的姑娘,以後我們這一群女子就都是你的大姨子了,若以後讓我們看見你跑回樓里x n-hu n,可一定是要棍棒伺候的。」

這句話說出口,顯然活躍氣氛的意義佔了多數,那叉腰大笑的女子眼里卻也沁出晶瑩。

胡尋沒有在意此女子說話時的站姿不雅,認真頷首。但他很快又遲疑了一聲︰「帶紅兒回門應該不算此類吧?」

那大笑女子聞言稍稍愣神,旋即也是有些疑惑地道︰「你這夫家,離紅兒的娘家也太遠了吧?女兒出嫁三天就得回門了,你趕得及麼?可別累壞了我妹妹啊!」

「這……」胡尋也猶豫起來,「那一年當中回一次娘家也是需要的吧?」

「免了。」

人群里。忽然傳出一個稍顯冰冷的聲音。

一個一身紫衣的年輕女子站出來一步,與胡尋呈對視之姿。她是眾女子中妝容明顯最淡的一位,她正是現今東風樓的總管事,東風十一釵中最年輕的一位,紅樓佳公子的親小姨紫蘇。

東風樓總管事站出一步,場間氛圍頓時有些變了。

雖然在剛才那一群圍堵閨房大門的人群里,也有紫蘇的身影。但她此時出聲,並站出一步,卻不再有一絲嬉鬧的意味。

樓中其她女子也已經感覺到了,臉上神色也一齊嚴肅起來,因為接下來還要辦一個儀式。

這本來是十多年前,東風樓那位新來的女東主在樓里日常行用規則之外增加的一條。當時在場的這十幾個女子還心存疑惑,不太相信這個儀式會有舉辦的一天,沒想到這一天卻在今天,真的到來了。

從某一個角度來講,此儀式舉行第一次。仿佛也是給其她女子生命里點亮了一線曙光。

胡尋也已感覺場間的氣氛有些變了,正當他感覺有些不明所以時,懷中ji o-q 忽然輕聲開口︰「阿尋,先放我下來。在從這里嫁出去之前,我最後還有一些事,要交代給姐妹們。」

胡尋依言放懷中ji o-q 站落在地,房門口站成兩排的送親女子里頭,立即走出一人,牽著新娘子的手,引她行至紫蘇面前。

腳步站定後,今天做新娘的十一忽然並膝跪在紫蘇面前。

胡尋站在數步外,只當妻子話中說的事,是要再跟她的姐妹敘別,沒想到竟突然來了這麼一出,他不禁怔住了。雖然他也隱隱覺得可能是自己誤解了她們這群人的意思,但又實在有些不忍心將要過門的妻子跪在冷硬的地上。

而正待他準備上前扶她時,他又停滯了腳步,因為他看見妻子從衣袖里模索出一支木釵,遞向了身前那個紫衣女子。

東風樓里最不缺的就是精致的首飾、高檔的脂粉、華美的衣裝,但在此時,十一以一種十分莊重的態度,取出一支木釵……這其中或許真有什麼特別的章程要走。

想到這里,胡尋不但沒有繼續前行干擾,還主動後退了兩步,但他的目光一直沒有從十一身上挪開。

十一在遞送出那支木釵時,還微顫著嗓音誦念了一聲︰「十一歸名。」

東風樓總管事紫蘇接過木釵,略一凝神,那木釵便在她指間對折斷開,從中滑出一支金色發簪。

紫蘇將那金簪遞還到十一手里,亦誦念了一聲︰「歸名,陸紅鯉。」

陸紅鯉是十一的本名,十一則只是她在東風樓的花名,如果她要嫁人了,名字是要入夫家祠的,便必須鄭重歸名。

第一聲歸名,是陸紅鯉將十一這個花名還給東風樓,象征著粉碎這個曾用過的歌姬花名,紫蘇折斷了她攜帶十多年的木釵,後歸還她的本名,再贈金釵,是為祝願她的從良之身今後恆久不改。

「陸紅鯉。」周圍的十多名明艷女子開始輕拍手掌,「出了這棟樓,就別再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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