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恩記 (860)、打算

作者 ︰ 掃雪尋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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厲蓋難以相信,憑皇帝如今的武藝,在這樣一個四面空曠的環境里,居然躲不過只是從頭頂一個方向墜來的障礙?

除非他行至此地時,已經重傷難以支撐了!

這是厲蓋最不希望看見的一種情況。本書由

這涉事最重的一堆廢墟已經被清理完畢,厲蓋暫時將那些執行清理工作的短刀衛喚去一旁,只把自己的影衛喚了一個出來。

一身黑衣黑靴黑手套,戴著全面包裹頭部的頭盔,只露出一對眼瞳的影衛在厲蓋的示意下,將伏在王熾身上的那個血人抱起。厲蓋終于蹲,將王熾半扶起身,靠坐在自己一邊肩膀上。令他心下稍微放松了些的檢查結果是,王熾身上似乎並未有什麼外傷,只是他的右手一直緊緊握在心口,攥著那處衣料,很明顯那里是他痛楚難耐的根源。

厲蓋的視線又在王熾皺緊》無>錯》小說WWW.WCxiaOsHUo.cOm的眉峰上掠過,他很疑惑,王熾並不是一個宿疾纏身的人,事實上他的體格經受年少時邊塞惡劣氣候環境的打磨,身體素質就比南方健康的人還要強壯許多。

心念只是微頓,厲蓋就將扶住王熾的手騰出一只,手指滑向他的腕部。

扣診片刻後,厲蓋頓時明白過來。他眼中有驚異神色閃現,但很快就平息下去,然後他就平平抬起剛剛替王熾診過腕脈的手掌,掌骨一陣 啪低響,五指慢慢屈起,仿佛抓握著一團什麼東西。

——只有此刻離得他最近的那個影衛才有機會看見,在大統領攢起的那只手里,隱約存在一種將透明空氣扭曲了的物質。

將手中攥合的無形勁氣略作盈結,厲蓋勾指如鷹爪的手又慢慢平攤開來,柔軟如風般貼上了王熾的胸口,並輕柔的推挪起來。

只過了片刻工夫,王熾攥緊在心口處的拳頭就緩慢的松開了,垂在身側。他皺緊的眉頭也在這時漸漸平坦下去。

厲蓋這樣在王熾胸前推掌揉按的動作仍未停歇,如此又過了片刻,他的額頭開始滲出細汗,王熾的額頭也已有絲絲縷縷的熱氣透出。要疏散滯在王熾心脈中的那團古怪勁氣。而又必須將這麼做對他身體的傷害緩至最低,厲蓋必須更加的小心和耐心。

盡管厲蓋已經盡可能的在壓抑自己周身經絡中的那種巍然勁氣,讓它們變成微風細雨,再才透入王熾的阻塞的經絡進行梳理,對于王熾來說,這推拿帶給他的體感仍然不會太輕松。

已經許多年沒有在復雜的人體經絡中與好兄弟交流武功了。

王熾感覺自己做了一個感覺頗為悠遠的夢,因為這夢把他帶回了十多年前的北疆。

在那個地上只有碎石渣、天上不時席卷而來一陣沙風的廣闊大地上,阿厲挺著孤峭的背,一字一頓地向他講解著武道內修的入門途徑。

盤膝坐在地上的他盡管屏息凝神地認真听著,可是不久之後。他再一次听得頭暈眼花,不是因為阿厲的講解不夠仔細,而是他所講的那些內容,始終無法讓他理解出那幅阿厲要他理解出的畫面。

之後阿厲就在他對面也盤膝坐下,雙掌向前平移。現出掌托蓮花狀,似乎在凝聚什麼事物。緊接著,阿厲的雙掌竟變得柔軟如女子之手,一個翻覆,又如草葉子一樣纏在了他的雙腕上。

王熾清楚記得,在那一天,他平生頭一次體會到了某種奇異的觸覺。這種觸覺竟是發自體內的!被阿厲雙手握住的手腕,仿佛有幾條細長的蟲子鑽了進去……那一刻的感受是令他驚訝、並還有些微懼怕的,但在那感受過後,他又仿佛覺得,自己的一對臂膀變輕了許多,手里握著的刀也變輕了許多。

但這些都是王熾記憶深處的積儲。與他此時所處的這個夢境截然不同。

在這個悠遠如超月兌了時間控制的夢境里,他只感覺胸口淤積著的一片灰雲先是被一陣風吹散得薄了許多,他得以長舒了一口氣,緊接著是細雨飄灑而來,將這被灰雲污澤了的空氣盡數洗滌清淨。他又禁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氣。

然而隨著他這深深一個呼吸過後,他感覺胸口如被重錘擊打過,只要稍有動作,便會牽得那寸位置一陣陣難耐的鈍痛。

真切的痛苦感受擊散了虛空飄渺的夢境,王熾悶哼一聲,緊閉的眼皮下瞳珠顫動了片刻,終于悠悠醒轉。

「唉……」王熾在醒來的第一時間里,居然是嘆了一口氣。

但在厲蓋看來,他這只是將胸月復間凝滯已久的一口廢氣宣泄出來,這是好事。能主動的傾倒,總比外人用外力來強逼要對身體的傷害小許多。

望著王熾醒轉,內傷無礙,厲蓋也輕輕舒了一口氣,收回推拿在王熾胸前的手掌,微微一笑說道︰「你終于醒了。」

王熾剛剛睜開眼時,視線前方還有些朦朧,听到盡在身畔的一個熟悉聲音帶著一絲擔憂詢問的意味傳來,他眼前的朦朧才完全散開,看到了那個熟悉的臉孔。

眼前熟悉的臉與夢中那個阿厲的臉有一瞬間的重合,然後隨著夢境的完全消失、現實的更加清晰,這重合的兩張臉龐也終于分開。

記憶中,阿厲那年輕時候的臉龐乘著悠遠夢境而走遠,王熾定了定神,目光鎖定在已步入中年之境的厲蓋臉上,視線在他額頭的細汗上停了停。

王熾帶著疲倦感的臉上漸漸也流露出一絲微笑,他忽然想起來,那兩個近衛之所以會突然倒地,怕也是遭了同樣的罪。

——雖然他還是不太明白,這痛楚的來源是什麼。

此時他心中也已做出了決斷,細枝末節的東西他可以暫且不管,但該救的人,該撲殺的余孽,才是眼下首當處理的事。

他單手撐出,身旁的摯友立即會了意,盡管有些擔心此刻他的體力狀況,但還是平出了一掌,勁氣暗吐。將他從地上扶了起來。

視線四下快速掃了一圈,王熾眼中神采漸復,他很快注意到幾步外那個影衛懷抱之人,並認出了他就是阮洛那兩個侍從之一的阿平。望著阿平血跡模糊的後背。他仿佛明白了一件事,不需詢問,便直接對那影衛下達命令︰「有功義士,直送太醫局救治!」

影衛領命,抱著阿平向皇宮方向掠步而去。

王熾緊接著將視線射向那七名站得更遠些的提短刀侍衛,他知道這七個人都是厲蓋培養出來的精英,石坪上被翻開成兩堆的廢墟就是他們雷厲風行的作品。

仰頭看了一眼已經被燒得變形、二層閣樓已經完全被燒塌的「雨梧閣」,大致琢磨了一下方位,然後就抬手伸出一根手指,點向廢樓一處沉聲說道︰「掘開!」

厲蓋見狀忽然想到一事。疑慮了一聲︰「是十三、十四?」

「他們剛才也是突然倒下去的。」王熾將落到廢墟上的視線收回,在他偏頭看向厲蓋時,眼神里明顯浮起了疑問,「你是否感覺得到,我剛才究竟怎麼了?」

厲蓋嘴唇微動。但又沒有立即作答,他只是在看了一眼房頂已經被燒得穿透了的「雨梧閣」後,對王熾建議道︰「這房舍快要散了,我們先站去一旁。」

王熾頷首,由他扶著離開那堆廢墟。

厲蓋既然都到達了此處,恆泰館街區的衛兵們再不到,那就真是問題出大了。在王熾離開那堆廢墟。從十片盾牌組構的「屏風」後走出來時,他就看見了禁宮衛隊那兩百余人,還有恆泰館街區的衛兵趕來了大約五百人。

這片街區的分管官員來了一位,是兼領禮部侍郎之職的邊抒鶴,但對于今天這件事而言,他來不來這里。起到的作用幾乎可以忽略掉。

為什麼街區里的茶舍二樓會藏那麼多的刺客?這些刺客什麼時候把閣樓的木地板鋸開那麼多方孔,居然也沒人發現?還有街區衛兵是都瞎了還是死了,房子都開始在燒了,竟沒有一個人過來看看?

在視線掃過邊抒鶴那張因為過度震驚而肥肉寸寸顫抖的臉龐時,王熾面容上沒有什麼表示。心里則是冷冷發笑︰應該為今天的事情擔上些責任的,應該是另兩位恆泰館街區主事官員,一個兵部侍郎,一個工部侍郎,此時卻沒有看見他們的人影。

王熾的目光最後落在邊抒鶴身旁一個約模五十歲的綢衫商人臉上,由這個代理經營恆泰館街區商事的商人請進了臨時搭起的一個繡頂紅邊懸金色流蘇的帳篷里。

雙耳扶手圓椅上已經鋪了柔軟的錦墊,椅旁擺了一張小桌案,只是尋常的松木刨制,桌案上也沒有什麼雕花刻獸,這木器的風格異常的簡單。然而在此時這種混亂將歇的環境里,這桌上居然有一壺沏好的熱茶。

有這沏茶的速度,剛才卻為何不見救火的速度?

待王熾坐穩于椅上,厲蓋並沒有繼續作陪,而是跨步出了帳篷,招呼他那十名盾衛撤了屏風陣,分了四名到帳篷附近待命,還有六名則去了正在繼續翻刨廢墟救那兩名近衛的短刀衛身旁。

茶舍一樓的牆壁被里頭的火焰燒得快要散架,並且石磚牆體都被燒得滾燙,幾乎不能直接觸模。六名盾衛便去到短刀衛前面一步,以盾牌做壘,朝滾燙的牆壁推擠起來。

既然這茶舍已被燒毀,無法挽救這一損失,不如讓它在可以控制的範疇內盡早坍塌,免得等到未防備的時候造成二次人員傷害。

就在厲蓋的下屬開始拆房子的時候,王熾坐在帳篷下還算舒適的圓背椅上,盡管他此時的確覺得口干舌燥,但他並沒有動手邊的熱茶。

他現在很想听一听,對于街區內建築起火,卻遲遲不見衛兵趕赴營救的事情,負責這片街區守衛工作分配的主管官員如何解釋。但這個官員此時不在,所以他也沒打算問那個只擅長虛面禮式的禮部侍郎。

他的視線最後落在了對面石坪上趴著的那個女子身上,他心里很清楚那女子是被什麼手段捆成木樁狀,

但他不準備就在這里審訊她。經過今天這事,他要擦一擦眼楮,重新看一看他已經有大半年沒有著手監察過的兵部了。而監理恆泰館街區事務的三名官員此時雖然來了一個,他卻對此人心存疑竇。

邊抒鶴此人雖然政績普通,管的只是一些禮儀次序,但宗廟祭祀他管。大節國典他管,邦交禮式他管,軍隊出征祭酒他管,百姓大秋收敬天他管……他管的事情好像還真是挺多挺雜。他因此經常需要跟各部官員打交道,誰也無法把握他與哪部官員交情深些,誰也沒有強硬的理由說他與那部官員交往是有謀私事。

王熾記得,許多年前,那個不喜歡盤發簪花,只喜歡將剪到貼肩長度的頭發散放開來,喜歡各種小食,但卻又吃不太多的女子曾目露一絲鄙夷地說道︰「不以修煉成官場萬年老油條為宗旨的官員不配做禮部官員。」

那時他還特意問了他那心愛的女子︰油條是什麼仙果,似乎可以成長很久,好像還越老越好?

于是。他有機會品嘗到了心愛女子親手炸制的一種食品︰油條。並通過這次經歷,讓他知道,要把生油條炸得焦老,卻又不到糊邊的那種程度,是很考驗人的烹飪技法的。

並且。老油條實是一種並不美味、但丟了又有些可惜的食物。

而像邊抒鶴此人,雖然不能替自己辦什麼實際大事,但官場之中又少不得這樣的人。潤滑隔膜,聯絡合作,組織情緒,都需要這類人的出面操辦。他們的臉夠老,見誰都和善。面對什麼事都有耐心。

——就是有時候你問他問題,他是一問三不知,有的事撂到他頭上,最終也沒能做成,徒勞了時間。

對禁宮侍衛長上官英的叩首請罪,王熾則是當場赦免了。他午後出宮之事。本來就是他主動瞞過了內衛組,這當然是于上官英無責的。

而反觀上官英今日作為,他得知消息還算迅速,並且知道叫上厲蓋,這能讓他在恆泰館街區里的行走權變得通暢許多。也許這會側面反映出他這個人在大事面前會稍有些怯懦。但只是叫他負責皇宮那片地方的護衛職務,又不是要他號令十幾萬兵卒去征戰,有他今時的心智已經足夠了。

禮部侍郎邊抒鶴當然又說了一堆請罪的話,王熾根本沒有與他認真商討今天之事的心情,虛晃敷衍了幾句後,唯一落到實處的一個口諭,就是讓他為修繕這損毀的「雨梧閣」去一趟戶部撥銀子。誰讓另外那兩位主事官員此時不在,這跑腿的事情當然由他來做。

想到自己又要與戶部那一群「鐵公雞」打交道,邊抒鶴的心情有些壓抑,但他當然不能有絲毫的表露。今天陛下遭了這樣的輕辱,有損帝王威儀,他居然沒有發火,這已經是對在場之人極大的寬赦了。

王熾最後才將那年約五十的綢服商人喚至跟前,仔細吩咐了幾句,說的都是有點細枝末節的小事,那商人听得極為認真,听到最後不禁有些眼熱。恆泰館街區內的建築出現損毀,陛下居然沒有讓商人掏銀子,重建的資金是從國庫里撥的。

其實這館區于這商人而言雖然只是代理經營,他並不能從經營收入里獲得什麼,但誰若有了這一層關系,手底下布置到館外的產業鏈活動起來都會潤滑許多。

這是一頂光鮮的帽子,它散放出的光彩仍然算是一筆收益,這就是面子經濟。所以說到底他經營這片街區的生意,陛下哪怕不給他俸祿,他仍然是賺了,賺得還挺大。

有了這個賺頭,就算此時陛下要他自掏腰包,但只是重建一座二層小茶舍,這又算得了什麼大事呢?

王熾似乎看出了這個商人眼中的某種熱忱,但不等這商人主動請示,他就溫和說道︰「恆泰館街區本來就是國朝產業,既然它所產生的一切受益都施用于民,那麼如今它有了損失,從國庫中撥銀子修繕,取用皆為民,也是理所應當之事。」

听王熾說到這里,綢服老商人在心里斟酌稍許,終于開口請示了一句︰「那麼,修繕過程中的伙食需求,就由小老兒全力承擔。」

「這與你有何干系?」王熾卻連這一點零碎負擔也不願丟給這商人,正色說道︰「老商家經營這片館區,勞心費神了幾年。雖然是自願而往,但國朝這幾年從未因此事向你撥過分毫俸祿,怎可反過來要你為館區的正常損耗傷財?」

話說到這里,王熾微微一抬手。將那綢服老商人招得近些,然後聲音稍低了些的又道︰「倘若這個規矩一破,以後但凡有事,便難免有人捏了理由往上報,卻是要你們商人掏錢。長此以往,誰還敢、誰還樂意替朕接這擔子?何況,只是修一個小茶樓,國庫還沒那麼薄弱。」

老商人听到這里,雙肩微振,連忙點頭應聲。不敢再多說什麼了。

在與三個主管今日之事的官、商一番吩咐過後,厲蓋那邊也已經把兩個近衛救出來了。十三、十四這兩個近衛在被選入皇宮內衛之前,是經厲蓋一手訓練栽培過的,此時他們身受重傷,立即被厲蓋派人送去了統領府治療。

恆泰館街區衛兵衙門里自備的水車隊也已趕來。一通冷水澆灑,茶舍內外的明火很快被澆滅,屋牆卻在驟冷之下變得更為脆弱,最後的一段殘牆也完全倒塌下來。

磚石冷卻了一些之後,恆泰館街區的衛兵被撥出去五十人,參與建築殘料的清理。現在是盛春時節,那些刺客雖然犯下不赦大罪。死有余辜,但他們的尸身卻必須清理出來深土掩埋,以免形成疫病隱患。

除此之外,厲蓋準備把這些尸體全都清理出來,先運回統領府仔細檢查一番,或許能從死尸上搜得一些能借以偵破這場刺殺案件的線索。

十三、十四兩人被侍衛們從廢墟中扒出的時候。雖然奄奄一息,但總算還活著。京都府有上好的藥材,醫員也充足,何等樣的傷在那里也終將被醫好,哪怕骨頭斷了也能接回去。

阿桐雖然沒受什麼傷。只是一雙手在剛才廢墟堆里翻扒時灼月兌了一層皮,但他也與這兩名身受重傷的近衛一起,被厲蓋的近從送去了統領府。厲蓋會記得這個人的功勞,同時等過會兒他回去了,也要專門找這個人問詢一些事情。

至于已經陷入深度昏迷、都快把自己挫磨得失了人樣的阮洛,在安排人送那三個侍從去治療時,厲蓋皺了皺眉,最後則是下令將阮洛送去了一葉居。

手頭上的事情暫且了結,厲蓋便回到了帳篷下,站在王熾的身邊。

所有的刺客要麼在剛才的混戰中被暗器射殺,要麼在後來的茶舍大火坍塌中被活埋,被灼燒的煙火掐滅最後一口生氣——他們之中唯一活著的人,就剩此時大帳前方坪地上,趴在地上被數十道極細絲線捆束得如一枚蠶繭的女子。

是拉她到刑部衙門去審,還是拉到統領府內那處刑房用刑,還是在這里……?

厲蓋低頭看了王熾一眼,沒有說話。

王熾略微垂著眼皮,似乎是在休息,但這帳篷下面只有一副桌椅,過于清簡,實在不是一個休息的好地方。除了環境不利,他身上穿的那套錦服上面也是炭灰點點,污跡明顯,他這個樣子坐在幾百雙眼楮的視線範圍內,實在也是于帝王身份有誤。

但他不說話,站在他身畔的厲蓋也不多問,更沒有催他回宮的意思。厲蓋都不說話,在場其他人里頭更是沒有一人敢多半句嘴。

禮部侍郎邊抒鶴望見陛下的錦繡便服上染了多處焦炭污跡,他心里就一直結著一個疙瘩。

他是前朝遺臣,並且在前朝有過十五年的述職經驗,比在新朝還多了兩年資歷。他清楚的記得,前朝最後一個皇帝雖然沒有在政績上做出什麼成就,但就愛護自己的尊榮羽翼這一點上說來,卻是要比現在坐在眼前的這個新朝王氏皇帝要精細得多。

如果是前朝那位皇帝臨著今天這事,且不說待他趕來時必然會挨一頓多大的怒斥,很有可能還要罰俸擔罪,只說前朝那位皇帝待怒氣稍消後,一定要大作潔僧舉措,召出幾百來號宮人,燻香沐浴少說得折騰個十天半月,再罷朝幾天……哪像現在這位……

禮部侍郎邊抒鶴一邊這麼默默在心里想著,一邊也猶豫著,不知該不該在這個陛下似乎正在沉思冥想的時間提醒請示一句。

經過了今天這件事,陛下還沒有朝下級臣工動過怒發過火。但依禮部侍郎邊抒鶴多年在朝堂、在衙門里察言觀色得出的經驗來看此時的陛下,他只覺得陛下是還能為了什麼事而克制著心情不發火,這並不表示陛下心里就沒有怒氣。

邊抒鶴很想為維護陛下的尊容儀態而做點什麼,但他又實在擔心。怕自己恰巧撞在怒火噴發的正當口上。

至于禁宮侍衛長上官英,他剛才向陛下請罪,又很快由陛下明言赦免,此時的他應該心緒較為輕松才對。但看筆挺如一桿槊似的站在圓背椅側後方的他此時臉上的表情,顯然他輕松不起來。

即便陛下口頭上赦免了他,在場這麼多人也都听見了,憑他數年間觀察陛下的行事性格,事後也絕不會再翻舊賬,但對于他而言,失職的負罪感仍然存在。並且陛下一刻不換掉那身因為他的失職而被痰灰污了的錦服。他心里的歉疚感就沒有停歇地一寸寸積累。

該不該直言勸諫呢?

上官英的心緒也走到了一個十字路口,但他的猶豫比邊抒鶴稍弱一些,因為他希望為陛下分憂的意願,比邊抒鶴多了幾分忠誠待主之心。

但在今天,他沒能來得及將心中斟酌了許久後終于決定下來的忠誠說出口。

因為陛下先一步開口了。

微垂著眼眸。既像是在休息養神、又像是在沉思著什麼的王熾,稍抬起了些眼皮,啟唇說了兩個字︰「回宮。」他這兩個字發音極低,像是在說話的同時還嘆了口氣。

厲蓋會了意,就如剛才扶他從廢墟中走出來一樣,平平伸出一只手,掌心托著一層薄不可查的盈盈氣流。

王熾側了一下眼光。然後也伸出一只手掌,平平覆了上去。借這力道一托,他即從圓背椅上站起身來。

他這一站起,紹無論遠近、無論是官是兵,全都單膝跪拜下去。

而當他正要邁步出大帳時,他前腳才剛拾起。還未待落下,不遠處街道上就傳來「轟隆隆」齊整的踏步聲。眾人皆聞聲側目,就見一大隊步卒跑步前來。

禁宮侍衛長上官英乍一看這陣仗,只以為是兵部的人來了,但在定了定神仔細多看幾眼後。他就從步卒方陣的前面辨出了京都府尹蔣燦的身影。

蔣燦趕赴此地,一路居然沒有騎馬。他不是習武之人,體力有限,跑來這最後一段路大致是靠左右兩名副將提拎著兩邊肩膀,就這麼一路又拖又拽撐著來的。當然,這並不是他不想來,才被生拉硬拽,他是實在跑不動了。

在離廢墟前臨時搭起的那個大軍帳還有百來步遠時,才只看見了帳頂尖角的京都府尹蔣燦就已經在心里有了主意,陛下定然就在那帳中了。

而在接近大帳五十步遠時,蔣燦的視線角度終于足夠將帳下的諸人看清,再次確定陛下所站的位置,他臉上就堆滿了自責負罪惶恐的復雜表情。他此刻深切地體會到,要在徒步狂奔了數里路之後,跑得快要斷氣的身體狀態下,還在臉上表露出這麼多樣化的表情,是一件多麼考驗臉皮的事情。

他此時無法看見自己的臉,所以他在體會到了一種新感受的同時,又忽略了一件比較關鍵的事情。

——人在這種極端情況下,根本就沒法完美地裝出這些種表情,除非這些情緒真是發自本心。

在離大帳下那站在眾官兵跪拜中心的兩人還距有十來步遠時,京都府尹蔣燦終于暗暗一咬牙,甩開了身邊扯著他左右臂膀一起跑的兩名副將,膝前一屈軟,朝帳中陛下跪了出去。

這兩名副將當然知道蔣大人甩手的意思,他們在連忙松手的同時,也沒有繼續再向前跑,就在當地跪拜下去。

「撲通」一聲跪倒在陛下面前,京都府尹蔣燦已是泣不成聲,口涎鼻涕齊出——其實他這是一路上奔跑得太激烈,給激出來的——嗚咽了幾聲後,蔣燦才聲音破碎得不成一句的嘶啞呼道︰「陛下,罪臣救駕來遲,罪臣雖萬死難恕……」

王熾剛剛被廢墟埋了片刻,此刻胸月復間那莫名其妙爆發的內傷又開始隱隱作祟,催得他精神有些不濟起來。就如禮部侍郎邊抒鶴心里揣摩的那樣。此時王熾雖然還未發火,但心情確實好不到哪兒去。

他看著跪倒在自己面前的帝都行政長官,此人仿佛喘得要將肺也嘔出來,但他看著此人臉上的表情。心里卻忽生一絲厭煩。

但這一絲個人情緒很快就被他壓抑在了心底。他不想在這個時刻,這個地點,與這位府尹大人有太多周旋,包括宣泄自己的負面情緒。

因為在克制自己的情緒,所以王熾甫一開口,聲音語調依然透著一絲冷硬︰「恕誰的罪,一個人說得了嗎?」。

蔣燦聞言,趴低的雙肩微微一震。

南昭是一個嚴明律法的國朝,但……陛下的某幾個心月復官員也沒少做先斬後奏的事情啊!

蔣燦慎于再多說什麼,王熾則是懶得再多說廢話。只輕輕揮了揮手︰「都平身吧!」

「謝陛下……」蔣燦稍有猶豫,終于站直起身。而直到此時,他胸中急氣仍還沒喘勻,真想在這時候長出一口氣,但在快速抬了一下眼後。他打消了這個念頭。

暫且不理會京都府尹這會兒趕來是準備了什麼說辭,也沒再給予什麼口諭,王熾便繼續向大帳外走去。在他背後,幾百官兵「呼呼啦啦」陸續起身。

由厲蓋親手培養的幾十名侍衛高手環聚行走在皇帝紹十步距離,兩百禁宮侍衛,以及後來被京都府尹帶來的幾百府兵,就由上官英帶著跟在後面。恆泰館街區的幾百衛兵走在最後頭。他們無權職涉足宮禁範圍,最多就護送皇帝離開這片街區就得止步了。

京都府尹蔣燦眼神有些呆愣地跟在皇帝身後,他有些難以理解,剛才就沒有誰為陛下喚車輦來?剛才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啊?蔣燦有些懷疑自己從下屬那里听來的關于皇帝在恆泰館街區遇刺的消息了。

而就在蔣燦腦海里浮現「車輦」二字的時候,街道數百步外,又有一大隊人馬趕來。

這一隊人里頭。就不止是步卒方陣了,步兵騎兵盾手弓弩手都存在于其中,但這隊人之中最顯眼的還是那覆了金色織錦幔的八馬六輪輦車……是空車而來!

蔣燦心中略松,只等陛下上了車輦,自己不必跟得這般近。或者根本不用這麼擔著心上的壓力一直徒步侍行至宮中,半路就可以撤了。

相比于蔣燦在看見御輦大隊時的注意焦點是車,王熾看見那一隊人急奔而來,則是在第一時間看見了怒馬飛鞭沖在最前面的一個年輕人。

二皇子王泓!

王泓服冠微亂,臉色有些發白,揪著馬韁的手青筋隱突,握著馬鞭的手則纏了厚厚的白紗布,為了握緊手中的鞭子,白紗布下包裹著的傷口已經崩裂,血滲出了布外。

能在剛剛經歷了一場驚險之後見到自己最親近的人,總是容易令人覺得暖心,王熾的心稍微一柔,然後他就看見了二兒子持鞭的那只手上的一抹刺眼顏色。

他眉心快速跳動了一下,隱約有些心疼,默道︰這傻孩子。

二皇子王泓在馬上就看見了父親由人扶著行走的樣子,他的心中亦是一緊。馬還未勒穩,他就偏身跳了下來,忍著腳踝急劇撞地傳來的麻痛感,他就向父親快跑過去。

「父皇!」

「你怎麼來了。」王熾抬手握在二兒子那只傷手的腕部,就見他額頭上也是一層細汗,不禁又叮囑了一句︰「手上的傷還沒痊愈,就這般奔突,怎麼也不知道愛惜自己的身體。」

二皇子王泓根本不在乎這些,也似未感受到手上傷口再次裂開迸血的痛苦,他只是在見著父親之後,先是以視線仔細檢查了一遍,然後就抓著父親的手有些焦慮地問道︰「父皇,您沒事吧?」

「沒事。」王熾微微一笑,看著本來就體質偏弱的二兒子臉色微有些蒼白,他就收了笑,責備了一句︰「帶著車輦來的,怎麼還要騎馬?你這個樣子回去,你的母妃又該心焦了。」

得了責備,王泓反而心情輕松了些,慢語說道︰「兒臣正是帶著母妃的意願來這里迎父皇回宮的。」

「好。」王熾點了點頭,握著二兒子的手腕稍用了些力,「你也上來,咱們爺兒倆一起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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