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恩記 (825)、相國

作者 ︰ 掃雪尋硯
-

皇帝離京了,照說朝務繁忙,丞相這個筆桿子應該會很忙才對。本書由可實際情況卻叫知情的人驚訝,最近這幾天,相爺一直在家休假,寫字修性,喝茶養生。這假不是相爺請旨得來的,而是皇帝那邊賞過來的。

理由也還說得過去,因為前些日子宮里出事的緣故,很多事務都壓到了丞相案頭,辛苦您五十多歲的人了,還不眠不休忙了幾天幾夜,于是現在給您放個假好好歇歇,俸祿半個子也不會扣,還有加賞。

這事兒若是擱在尋常人身上,像真正抱著一顆擁戴皇帝之心的人,一定會滿心感激磕頭謝禮,然後高高興興回家休息。皇帝的這種賞賜,對任何京官而言,都是在給自己臉上添光彩。而對于心思不純的人,則會忍不住揣度皇帝的意思,不知道君主這是不是在變相的疏遠自己?但也僅此而已,等過一段時間,帝心必然能看清了。

=無=錯=小說=3w.=WcXiaSHUo=com

然而史靖此時的心情卻是上不能上,下不能下,有點復雜。

他感覺到了皇帝是在疏遠他,並且這種疏遠是階段性的,他並不陌生。但凡皇帝需要離開皇宮,並且很可能當天沒法回來的時候,他絕對會找點理由,把京都官僚之首挪出皇宮範圍。

他這個丞相,雖然沒有什麼實權,但卻有聯絡之能力。借力打力這種事,皇帝當然清楚,關鍵一點還在于,皇帝至今還沒有完全相信他,所以絕不會有大的松懈、給他盤軋力量的充足時間,總會時不時插手進來攪一攪。

而皇權,又是那麼的強大,他就卡在一人之下這個位置了,即便想稍稍挪動一下,也是難比搬山。

從說服京中七成官僚發起了那場舉國轟動的開城事件,一年又一年過去。至如今史靖已經輔佐新主十三年了。勤勤懇懇,無大過,有小功,是概括他的政績最合適的詞匯。他已經是五十多歲的人了。從一介布衣做到如今位置,無大過對他而言算是一個不小的褒詞。他就是現在知足地功成身退,對他的一生不算憾事,大多數旁觀的人也會是敬佩與羨慕大過嘲諷嫉恨。

可從內心深處而言,他卻明明白白地知道,自己不想退。

然而在他明白的同時又疑惑著,他不知道自己心里這口氣具體來自什麼緣由。

憤怒于皇帝的不信任?可是旁觀史冊記載,歷屆皇帝里頭,又有哪一位是真正完全信任過某一位大臣的?這本就是奢望,並且皇帝的信任未必就是福。不是輕松就能享受的,自己應該早就看透才對。

不甘心低頭于人?這個想法就更荒唐了!如今自己只需要向一個人低頭,但在自己的身後,卻有千百人要向自己低頭。要知道自己的比龍椅上的那位,可是低了不止一級。如今已擁有這等殊榮,還有什麼不甘心的?

或者說,只是因為自己的才華抱負沒有得到伸展?這個念頭如今說來實在有些飄渺。事實已經證明,即便沒有自己,憑皇帝那個慣著布衣的金蘭兄弟的能耐,也能將這殘破山河重建出巍峨。除此之外,對方還有一樣自己無論如何恐也無法匹敵的資本。那就是時間。

他很年輕……比起自己……他們都很年輕……

年輕可真好啊!

史靖輕聲嘆息,他說這句話時用的嗓音,幾乎只有自己能听得清。此時書房里只有他一個人,也幸好沒有旁的人,所以他在嘆出這句話時捏著筆的手突然一吐勁刺破了白色宣紙,也還來得及收拾干淨。不懼以此泄露心跡。

將毛筆寫破的素紙掀起揉成團扔進廢紙簍,史靖自行重新鋪了一張紙,但他沒有繼續練字,而是換了一支毛芯粗壯些的畫筆,改練字為作畫。

白紙上很快出現一座山峰之巔。史靖正在畫的是一幅山水,而但凡畫山,他總喜歡和習慣先將頂峰勾幾筆出來。

他是一個習慣了在做事之前先找準自己定位的人,但又不完全局限于此,山峰之頂,還留有足夠寬敞的空白。

一幅山水很快就畫好了,今天史靖不僅字只練了一半就中斷,隨意作畫的速度,也比平時快了許多。

人的奇特,也在于此,不僅能用臉上的表情來表達情緒,還可以從行為舉止方方面面來表現,當得起百物靈首之名。

————

一道暗紅色的高牆下,一株從牆根夾縫里鑽長出來的杏樹安靜的綻開了枝頭的花朵。五片均勻對稱的花瓣上,半片粉紅如獨具風格的畫師吝嗇的用筆尖蘸墨輕點上去的一般,使得朵朵杏花有了外紅內白的一個色彩漸變現象。接近無色的花瓣根部拼成一個小旋窩,簇擁著輕柔的花蕊,淡黃se的花蕊如向上的流蘇,在沒有風的暗紅色高牆下,挺直而安穩的迎接著晌午溫暖的陽光。

今天是春啟賞杏的日子,可是沒有人來欣賞這株長在宮牆一角偏僻地的孤杏,然而它自己卻是像往年那樣,準確的收到了天與地傳來的消息,隔著一道道宮牆,與牆外杏杉道上的兩列杏樹一起綻開花朵。

不過,當日頭偏西,杏杉道上的游人大多開始準備回家時,離重重宮牆後面這株獨自開花的杏樹外數丈處,竟有一名身著樸素的宮女拎著一只木桶慢慢走了過來。

木桶里盛了半桶水,有些沉重,青絲素綰的宮女是不是的換著手拎其行走。一段數丈遠的石板路走過,她的額頭不禁沁出些許汗珠,然而她一直沒有停下歇一歇。直到走到這株長在牆角的杏樹旁,她才放下木筒,深深出了一口氣,帶動了額頭垂下的一縷柔發,也震顫了杏枝一端的幾枚杏花。

宮女望著枝頭的杏花微微出了一會兒神,然後她就躬身拾起桶中的一只木瓢,舀了半瓢水,然後順著杏樹的樹干,朝它的根下灌去。

陸續給那株杏樹澆了幾瓢水,宮女這才直起身,就那麼拿著空瓢望著滿枝的杏花。沉默了半晌後忽然開口道︰「在這花開的時期,每天都得多喝點水,花才能開得水靈秀美啊!」

杏花紋絲未動,因為高牆遮風。也因為它根本听不懂人說話。

然而那位宮女卻像是很希望這杏樹能回答她一樣,見杏樹安靜如初,她不禁面露一抹失落,淡淡的又說道︰「葉姐姐,你什麼時候能來找婉婷呢?我……我有好多話想要跟你說。」

這宮女面色悵然的對著一株花開滿枝的杏樹說話的場景,若落在尋常人眼里,恐怕會以為她犯了痴癥,然而心思敏捷一點的人則不難看出,她是在借物思人。

但是,正當這位宮女要再開口時。不遠處忽然傳來一聲呵斥,打斷了她略顯悲傷的思緒。

「那邊的宮女是哪一處的?不知道這別苑不能隨便進入嗎?」。

杏樹下的宮女聞聲一回頭,就看見不遠處正瞪著眼看向這邊的兩名宮女,她在沉默了一會兒後就緩言說道︰「我來給這棵杏樹澆澆水。」

「水澆完了就快點離開,此地不是尋常宮女能久待的。」對面那兩名宮女中。一位臉長且瘦如刀削的宮女語氣不太友善,話剛說完,又斥了一句︰「以後也不要再來了,今天且算了,下次再讓我看見你,定要向管這別苑的女官稟告。」

杏樹下的宮女聞言微微欠身道︰「我馬上就走,煩擾到兩位姐姐了。還請原諒。」她說罷就拎起木桶,往回行去。

這小小的風波看起來就要如此過去,可是當拎著桶的宮女緩步行過那兩位氣勢洶洶的宮女身旁時,變故陡生。長臉宮女右手邊一位嗑著瓜子,個頭略矮的另一位宮女在拎桶宮女剛剛行過身邊時,忽然橫出一腿。直欲將那拎桶宮女絆倒在地。

可那拎桶宮女看起來一副柔弱的模樣,在這變故陡生的一瞬間,她的眼中忽然精光一現,腳下步履在那矮個宮女突然橫出的腿前陡然止住。她走得本來就慢,所以止步起來也容易。可即便如此,身體上的慣性讓她還是趔趄了一下。似乎是為了防止摔倒,她原本拎在身側的木桶忽然調轉方向,臨時變成了拐杖,向身前拄去,正好抵在那橫在膝前的一條腿上。

「啊!」

矮個宮女腿上被木桶砸得一痛,仿佛那木桶忽然變成了匕首,刺到她腿部皮肉中去了一樣,有些夸張的大叫了一聲。同時她撒掉了手中還剩半把的瓜子,蹲捂起了自己的腿,嚎叫了幾聲後忽然一下子站起身,同時揚起的還有她那一雙指短肉厚的手,用力向那剛剛站直身的拎桶宮女推去,同時大吼道︰「你這刁婢,怎麼走路的?隔這麼遠都能砸疼我的腿,你是不是故意的?」

拎桶宮女被這一掌推得一個趔趄,然而她的身形借勢轉了一圈,卸去了這突然而來的外力沖擊,最後在丈許地外站住身形。她這一連串肢體調動的敏捷和流暢性,讓她手中拎著的桶竟是連一滴水也沒有灑掉。

矮個宮女身邊的那位長臉宮女看見這一幕,先是愣了一下神,旋即忽然大喝道︰「你居然身懷武功?你究竟是何人?來這里有何目的?」

拎桶宮女被對方這一連三問弄得一怔,她遲疑了一下後,剛剛開口,說了一個「我」字,話就被那長臉宮女截了過去,就听她忽然吊高嗓門大喊道︰「來人啊!有身份不明之人擅闖別苑,快來人啊……抓刺客……」

她這話一喊出口,拎桶宮女的面色不禁微變。

然而她依舊沉默著,沒有解釋,也沒有狡辯,似乎是在等著什麼。

就在那名長臉宮女一通扯嗓亂喊後,當她以為馬上要到來的將會是今天春啟節首日,禁宮中增派的羽林軍時,一個帶著威懾力的聲音第一個傳了進來︰

「惡婢,胡喊什麼?!」

話音才止,別苑一面院牆的月門處這才出現一個少年人的身影,他的腳步輕緩,但他的臉上卻帶著壓抑的怒氣。

長臉宮女的目光在那少年人的臉上掠過,她先是一怔,緊接著她就看見那淡色衣著的少年腰間束的一道明黃金錦的腰帶,瞬時間,這宮女剛才還一臉的強勢瞬間崩塌,她幾乎是摔下式的跪在了地上。同時也將身邊那矮個宮女扯翻在地,兩女朝那少年深深叩首,口中呼道︰「奴婢拜見二皇子殿下,千歲千千歲!」

素服少年沿著小石子路疾步走近。他沒有理會跪在面前的兩名宮女,而是朝一旁那位拎桶的宮女躬身拜道︰「兒臣拜見德妃娘娘。」

這位少年實是當今天子的二兒子,僅他這身份就讓跪地的兩名宮女心生畏懼,不料二皇子這接下來的一句話,又喚出了一位德妃,兩名埋頭伏地的宮女心中更是大駭,身子也開始抖了起來。

雖然舊朝在十多年前被廢,但延續了近四百年的周朝所營造的一些制度大多還是有值得保留的地方的,並且也被廣大民眾所習慣,即便要一下子全部革新。在國本還未恢復之前,這種做法不免顯得有些時機不成熟。所以昭國在貨幣、度量衡、法度等很多方面都延續了前朝的規制。

至于後/宮之中,一後四妃九嬪的格局還是沒有變的。只是格局雖在,卻未必處處到位,例如皇後這一位置就一直是空著的。四妃位置中,現今也只有一位麗妃,以及眼前這位著宮女裝的德妃。

麗妃美貌,但一直未有所出。德妃在宮中的聲譽極好,雖說早年在她身上發生過小產的事故,最近幾年肚子里也一直沒了動靜,不過她今年才二十有七。太醫局的太醫們都未說她不能生產,以後會不會誕下龍子也未可知。

暫且撇下這些不提,僅憑德妃目前在宮中與皇帝的一女兩子之間的融洽關系,再加上皇帝對她一直以來不見減淡的情意,即便她還未產下皇子,在沒有皇後當主的後/宮之中。她的身份也是尊貴近乎東宮之主的。

這兩名宮女想到自己剛才的惡劣行徑,隨便拈起半條,都能讓她們背上難以承受的重罪,她們如何不怕!

可接下來事態的發展讓這兩名宮女有點意外,那位輕裝便行的德妃娘娘並沒有在身份公開後就立即朝她們發難。她只是先喚那位二皇子免禮。接著語氣極淡的說了一句︰「你二人抬起頭來,我有一個問題,望你們如實回答。」

兩名宮女依言抬起頭來,當她們的目光對上那位衣著簡樸的德妃娘娘平靜的眼眸時,想起剛才己方的氣勢洶洶,這兩名宮女雙瞳微縮,忍不住就又低下頭去,唯獨脖子還是立正的,那樣子看起來就像是一根忽然被打折了的稻穗。

「本宮問你們,方才為什麼張口就喊‘抓刺客’?」德妃平靜的眼眸中威意漸起,「還未弄清楚事實就夸大言辭,你們可知道這麼一喊的結果是什麼?」

跪地的兩名宮女聞言不敢爭辯,只二度伏身在地,連番告饒道︰「奴婢知罪,請德妃娘娘饒命……」

「我說過要你們的命了麼?」德妃冷哼一聲,然後她自顧自的舒了口氣,緩和了一下語氣,又緩緩說道︰「以後不要亂喊‘刺客’二字,若真有刺客闖入,知道你們兩個是這等脾性,只需微一使計,這別苑周圍的羽林衛是不是都要聚攏到這院子里來?那麼他們真正要傷害的目標豈不是危險了?」

德妃將這份道理講得十分淺白,那兩名宮女能在無主侍奉的時候如此跋扈,當然也不是新入宮的人,不難明白她的意思。略一思忖到這件事可怕的後果,兩宮女不禁覺得後背一涼,連忙又叩首齊聲道︰「謝謝德妃娘娘訓導,奴婢們謹記了。」

德妃看著這兩人轉瞬間就顛覆了的姿態,在心中微微搖了搖頭,嘴面上則是吩咐道︰「去取掃帚,把你們一路嗑撒的瓜子殼掃干淨。這里是賢妃以前的居所,現在空置了,負責這里的事務應當是宮中最輕松的所在,你們若再敢如此怠慢,讓本宮知道,絕不輕饒!走吧!」

「是。」兩宮女恭敬應聲,稍微猶豫了一下後才站起身,又是朝德妃以及二皇子福了福,這才急踏碎步離開。在走遠了一些後,那碎步兒又化作流星步亂踩,二女如被驚到的兔子,慌不擇路的飛奔遠去,差點把剛從路的另外一端現出身影來的一個身著漆色勁裝的年輕人撞翻在地。

勁裝年輕人望著逃也似跑開的兩名宮女微微一愣,旋即沒再在原地多作逗留。直接奔向別苑內的二皇子。當年輕人走近二皇子身邊,看清了苑內另外那位拎桶宮女的面容,他不禁目露驚容,似乎明白了剛才那跑開的宮女為何驚慌如斯。同時他一撩前襟,單膝著地,向身著宮女裝的德妃拜道︰「微臣拜見德妃娘娘。」

德妃點頭虛空抬了一下手︰「起身吧。」她看見那年輕人手臂上搭著的一條斗篷,又道︰「天將黑了,快把那斗篷給二殿下披上。」

「是。」年輕人應聲起身,抖開斗篷披在了兒皇子的肩背上。德妃見狀放下木桶走近身去,細心替他整理了一下斗篷的邊角,溫言叮囑道︰「雖然此時已入春了,可你的身體由來就差,要防著春寒侵身。外出的時候可要多穿點兒,知道嗎?」。

「兒臣知道了,謝謝母妃。」二皇子眸色一暖。不論是以前在北邊守關時,還是後來建朝立國,王家家族內都是極重孝道。二皇子雖然不是德妃所出,但自其母親三年前過世後,二皇子便如歆竹公主、三皇子那般,稱德妃為母妃,私下里亦以義母為稱。

環臂于胸前,束緊了些搭在肩膀上的斗篷,二皇子的目光在地上的水桶上掠過。開口又道︰「母妃,剛才您不但沒有懲罰那兩個罪奴,還教她們道理,你對她們實在是太寬厚了。」

德妃微微一笑,說道︰「也不是什麼大事,她倆枯守在此數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會敏感跋扈一點其實並不要緊,只要明白事理就行了。她們也是服侍我們王家的人,如果下人肚子里有怨氣,侍主也容易不盡心了。」她說著。目光輕輕在二皇子身邊的那位年輕人身上掠過一瞥。

「兒臣明白了。」二皇子點了點頭,接著又說道︰「可不管怎樣,您以後來這里的時候,不能把隨侍宮女全部擺得老遠,還是帶上一兩位侍女吧,以免又發生像今天這樣的誤會。今天正好是春啟節首日,狼牙圍城門戶大開,雖然宮中也加派了羽林衛巡視,但母妃還是要千萬小心。」

「嗯。」德妃含笑點頭,她見二皇子站在原地,一直沒有要離開的意思,便又問道︰「你來這兒可是有什麼事?」

「听宮里的人說,杏杉道上的杏花開得正盛,兒臣心想,別苑的這株杏樹是不是也開花了,所以就來這兒了。」二皇子在說話的同時,目光指向不遠處圍牆下的那株杏,接著將後面半句話說出口︰「同時也想待在這兒,緬懷一下葉姨,她的祭日快到了,听人說,死去的人在祭日這天,靈魂可能會回舊居一趟,假若真能踫到她,我真想像小時候那樣纏著她談天說地。」

「唉……」二皇子說那話時,臉上並沒有多少傷感的情緒,但這一幕讓德妃看在眼里,她卻是長長嘆了口氣。

「難得你能有這份心意,你的葉姨在天有零,會感到高興的,你父皇若知道了,也一定會覺得欣慰。」德妃說罷緩了緩情緒,然後微笑著又道︰「賢妃可謂是女中奇人,天文地理似乎都又不俗的涉獵,想起在她生前時,每每與之聊天,一席話下來,總覺得獲益豐富,只可惜老天擅妒……」

德妃說到這里眸中浮現一抹黯然,頓聲片刻後才繼續說道︰「皇兒,雖然母妃的見識不如賢妃,但你以後若覺得悶,不如來找我談談心。近些年國勢漸穩,皇上他卻愈發忙碌了,有時我也希望能有個聊得上話的人聚一聚,我倆都是以前喜歡找賢妃談天的人,應該會有不少聊得上的話吧!」

二皇子聞言躬了躬身︰「待天氣再回暖一點,兒臣一定會常來找母妃聊天的,到時候母妃可不要嫌我這個病怏怏的兒子惹你困擾。」

「你這話前半句我愛听,後半句以後就別再說了,我雖然不是你的親生母親,但也是希望你能健康平安,絕談不上‘嫌棄’二字。」德妃微惱了一句,然後她就又拎起身邊擱地上的水桶,抬步欲走,「我先走了,天快黑了。你也不要留在這兒太久。」

二皇子長身一揖︰「母妃慢走。」說罷,他又喚身邊那位年輕侍衛道︰「遲重,幫德妃娘娘拎桶。」

「是,殿下。」被稱為‘遲重’的侍衛應了一聲。然後就準備走向德妃。

只是遲重才邁出一步,就見德妃回轉過頭,揮了一下手示意其退下,然後溫言對二皇子說道︰「皇兒,你光顧著照應我的安全,竟這麼快忘了自己?現在遲重就留在你身邊照應,哪兒也別去,我自出去,有人候著。」

二皇子猶豫了一下後只得點了點頭︰「兒臣知道了。」

德妃沒有再說什麼,拎著桶踏著碎石子路。繼續向別苑外行去。

侍衛遲重也沒有再跟隨過去,而是面向德妃的背影拱手恭聲道︰「恭送德妃娘娘。」

目送德妃的身影走遠,莫入別苑院牆間的月門後,二皇子無聲的在心里吁了口氣,順手就將披在肩上的斗篷褪去。扔到了身邊剛剛站直的侍衛遲重懷里。

遲重望著搭在手臂間的斗篷,遲疑了一下,「殿下……」

二皇子像是知道他接下來要說什麼一樣,已提前開口截道︰「無妨,我常年身上寒一陣熱一陣,這會兒又燥起來,就不戴這個了。免得出汗後會更覺得冷。」

遲重保持著沉默,其實剛才他在听到二皇子說的話後,本來是想勸他盡早回去,但當他看見那位一直大小病纏身、體質極差的少年皇子下一刻就邁開大步向牆角那株花開滿枝的杏樹走去,下意識里他又將剛才那個萌生心間的念頭咽了回去。

二皇子走到杏樹下,舉高手伸指踫了一下花枝間的一朵杏花。氣色看起來欠佳的臉上,一雙平靜得不帶什麼溫度的眸子微微聚光在杏花間那輕輕顫動的花蕊上,良久無言。

遲重一直靜靜的侍立在旁,但他看見那位皇子如此站了許久,始終一語不發時。他忽然開口道︰「殿下,微臣到一旁去等您。」

二皇子聞聲側目看向他,眼中疑惑浮現︰「我沒叫你走遠啊?」

遲重躬身誠然道︰「殿下緬懷故人,心有所念,微臣杵在這里,可能會有所妨礙。」

「呵呵,你這麼一說,我看你站得筆直,還真有點像是杵在這里的一桿槍,但並沒有礙到我什麼事。」二皇子說罷笑了起來,只是看樣子他笑得並不太開心。

垂下手束于背後,他又說道︰「說到‘緬懷’二字,算一算,葉姨走了也快十年了。每每走到這處她曾住過的院子,不禁就會想起她昔日里對我的照顧。雖然那時我還只是個五歲大的孩子,能記得的事不太多,可現在但凡能記起的,全都因為她的離世而變得讓人傷感。」

听著眼前這位身份尊貴的皇子沒有避諱的講著他並不太了解的皇家往事,遲重不知道自己憑臣下的身份,該如何開口,適合說怎樣的話。最終他只能是沉默著目色一黯,以示對那位早逝的傳奇女子的惋惜之情。

「陪我聊聊天吧。」二皇子語氣極淡的又說了一句。

「是。」遲重沉聲應諾,這一次他倒是反應得快。

「你能不能別總是一副這樣領命公辦的樣子?」二皇子面上露出些許無奈之意,但他沒等遲重作答,就又是嘆了口氣的說道︰「或許是因為我這個樣子,才讓整個華陽宮的宮女內侍們變得如此小心謹慎、唯唯諾諾的吧。」

「怕服侍不周,惹我不妥,引來皇帝的遷怒。」二皇子說到這里,目光在遲重身上定了定,「可你是我從厲叔叔那里要來的,怎麼也這麼快變得跟那些宮人們一樣了?其實我多麼希望,你與我能像父皇和厲叔叔那樣,成為話無所忌的良朋益友。」

他的這番話說完後,遲重目中神情微訝,立即簡短恭聲道︰「微臣不敢逾越。」

「罷,忽然對你說這些,是唐突得很,不過我今天所說的話都是心里話,我的這個意願也會一直存在。」話一說完,二皇子就又轉身凝望杏花枝,不知為什麼事而悵然去了。

遲重一時間有些無所適從起來。二殿下讓他陪著說話,他不擅長;他要求走遠些,好讓二殿下獨處,可他似乎有些不樂意。

遲重原本是羽林衛之一。雖說能進這種衛隊負責禁宮巡視的人大多身手不俗,可是身處這麼一群身手都不俗的人當中,遲重也顯露不出什麼特點來。

也許在將來的某種宮廷械斗中,他會為了幫某位皇族貴人擋刀而負傷。甚至死亡。但這就是羽林衛存在的使命,用生命捍衛忠誠,是每一位羽林衛已經刻入骨髓中的東西,這在普通人的眼里看來,可能存在價值上的分歧,可遲重與其他羽林衛一樣,已然認定了這條活于當世的信念。

只是機緣難料,遲重身上的這條既定命運線在半年前忽然發生變化。半年前,為賀皇帝壽辰,兼中陸農產大豐收。宮中來了一支戲班唱曲,在那晚,正擔崗巡視皇宮的遲重在臨時離崗去方便時,踫到了著內侍官衣服準備溜出宮外的二皇子。

二皇子雖然身份非常,但若論武斗。卻不是任何一個羽林衛的對手。二皇子自己也很明白這個道理,在被遲重發現後,當即就顯露了自己的真實身份,但同時要求遲重作為臨時的貼身護衛,掩護他出宮一趟。

遲重以為二皇子此次出宮會如他所說的那樣快去快回,事實上他所在的巡檢衛隊在皇宮內經常踫到如此喬裝出宮的另外一位公主,因而遲重答應了二皇子的要求。不料這一出去,竟是耽誤了半宿。然而遲重雖然心急,但在侍主盡忠的信念指示下,他默默頂著月兌崗不報的大罪,在半宿的時間里一直緊隨二皇子身邊,直到將他安全送回宮中。

次日。遲重果然獲罪受罰,但他始終忍著沒說月兌崗的原因,但當他正要在正律廳受杖刑時,正律廳中發生了一件讓他終身難忘的事。

半宿在外,次日受了風寒的二皇子居然到了正律廳。將遲重月兌崗的原因直接說了出來!隨後,連站著都要一隨侍宮女扶持的二皇子並未做出袒護之舉,而是直接要求主審官將遲重的罪罰過一半到他身上,這可著實嚇壞了主審大人,同時也嚇壞了遲重。

最後,遲重的量刑結果,因為存在護主的原因,只罰了擅行不報的部分罪責,由原來的杖刑五十改為二十。另外,遲重的這種行為基本等于違反軍紀,是必須從羽林衛隊中除名的,而這一點,當時在場听審的二皇子卻是半個字未幫。

不過,遲重在被除名,回到厲蓋所管的城防巡檢隊中後,不到一個月,就直接跳升成為二皇子的貼身侍衛。雖然沒有品階,沒有人員調動權,但憑他現在身懷的榮耀,也許品階、特權什麼的,只是轉瞬即可得的東西。

而遲重這一超越式身份提位的消息流入當日那位正律廳主審官耳中,他似乎也不難猜出某位宮中貴人的微妙用心,不禁暗暗為那天自己寬罪減刑但不失公正道理的改判而由心底松了口氣。

遲重卻是想不到那麼多的,雖然他也覺得自己突然被二殿下選中,成為其隨身侍衛,與那只有一晚的互相扶持看起來關系扯得有些遠,但他一心只為忠主侍主,這一身份位置的改變並不會影響到他的工作和心中的信念,這便夠了。

可是,替這位在宮中非常受聖上關愛的皇子當了幾個月的侍衛後,這位二殿下病弱的體質和平日略顯單調清冷的生活,讓遲重有時也會質疑皇族的生活;而二皇子看來古井無波、不端架子的心性,讓他在極少數時間里,也會禁不住的對其流露出關心之意。

這本不是一個做臣子的對主上能有的平等式感情交流,可因為二皇子身上那種主尊臣卑的等級氣息時常淡若無存,使得遲重作為一個有想法有情緒的正常人,對于照顧和恩惠了自己的人,在沒有什麼東西阻隔的情況下,也是會將自己的感恩之情投放過去的。

可在今天,當二皇子親口說出,要與他交個朋友時,他反而忽然意識到身份等階問題,那種萌生在心間還不太堅定的,介于效忠與友誼之間的感情反而強迫性的收起

(快捷鍵 ←)上一章   本書目錄   下一章(快捷鍵 →)
歸恩記最新章節 | 歸恩記全文閱讀 | 歸恩記全集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