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恩記 (819)、人生更像一葉舟

作者 ︰ 掃雪尋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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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厲帶著莫葉離開京都,走的是東大門。本書由

東門臨海,一般只是海邊漁民走這道門。除了每年春秋兩次大海運,城門會擁堵幾天,擱在平時,東門城衛的巡守工作算是四門里最輕松的了。

東大門似乎也是四向城門中,管得最寬松的一門。沒有那長長的陰森通道,過城的氛圍也非常的平民化,商車大約不會走這邊,過城的百姓九成是漁民,挑擔推車,除了往返運魚類海產,還裹挾著似乎永遠不會散發盡的腥氣。

凌厲把莫葉打扮成了一個老太婆,他自己則成了孝順的兒子,進城賣魚還帶著娘。

海邊濕氣大,不少打漁為生的人上了年紀後,多半都有腰腿疼的毛病。像那種走著進城,等回去時就走不動了的年邁漁人,城衛見多不怪。

莫葉躺在涂滿魚鱗腥濕的板車里,直到被凌厲推著除/無/錯/小說W@wW.WCxiaoSHUO.COM了城,到了海岸,她才醒轉。這還是凌厲拔出她壓在身下的那把傘,用傘柄狠狠戳了她十幾下的結果。

甫一睜眼,莫葉的視野還有些模糊,但是渾身的酸痛、黏濕的衣服,還有板車上燻人的魚腥味無一不強烈沖擊著她的體感,令她很快全然清醒。

入眼的先是一片蔚藍,緊接著一個側目,就看見了一個眼神冷漠的漁夫,正拿著一把傘戳自己的da腿。

「戳夠了沒有?」莫葉憤怒地開口,聲音有些嘶啞,「你不就是想讓我醒麼?我現在已經醒了!」

依然還戴著普通漁夫裝扮的凌厲聞言果然停手,然後他就拄著那把傘,神情有些木然的站在原地,似乎是在等待著什麼。

莫葉記得自己昏迷之前,是背後挨了狠狠一記鈍擊,此時她只是動了動脖頸,後背那鈍疼感立即就明晰起來。時刻提示著她是被人打昏過去的,而且對方下手還挺重。

毫無疑問,又是眼前這個人做的。

緊接著隨著背後的痛感,昨晚在宋宅里的一幕幕也都重現于腦海前。莫葉雖然因為身體不適。脾氣也惡劣起來,但她同時又很理性的明白,對方是一名殺手,自己又是他的任務目標,還能期盼他對自己有多溫柔?

而就說他剛才戳醒她的舉動,已經算是很斯文的做法了,因為他完全可以為了省事,再給自己來上幾腳,或者扇幾耳光。

不過,莫葉當然不會因為此人對她還算手下留情。就對他心生什麼好感。

他可是殺手,如果不盡快月兌離他的掌控,自己遲早還得死。

有什麼比生死事大?莫葉在恢復神智後,滿腦子里很快堆疊起來的念頭,就是伺什麼機而逃之夭夭。

莫葉在喝止那殺手拿傘戳她的行為後。第二個動作就是試圖跳下車,這是人之本能。莫葉能夠預料,這殺手肯定不會讓她就這麼輕松躺在板車上,肯定還有什麼別的招,防著她逃跑,但如果有一絲可能,她真的不想在這載過鮮魚的腥濕板車上再多躺片刻。

然而她的願望果然還是成了幻想。

她只有余力抖落蓋在身上的那張破舊氈布。因為她的手腳都被繩子捆了起來,即便使盡力氣,她最多像條蟲一樣,在板車上再多扭兩下,往身上黏起更多的濕膩魚鱗。

然而莫葉不是普通人,也不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閨中女子。在她修行《乾照經》期間,雖然一直沒能搜得相匹配的外功進行練習,但普遍在武學中運用的幾個基本動作,她還是可以無師自通的。

她躺在板車上休息了片刻,調集全身經絡中所剩不多的一絲內勁。凝聚在腰上,然後猛的扭動身形,從板車上斜斜滾了下去。

小家小戶使用的拖魚板車並不大,她這麼震起全身力氣往一側滾,很容易帶得板車也翻過來。

這種車在人流擁擠的地方比較容易轉向,只有一個輪子,制作成本也會低很多,海邊漁民普遍家里都有一輛。但莫葉沒有用過這種車,她不知道、或者說根本就沒細思過,這種主要靠扶手下的兩只犄角保持穩定的板車,是多麼容易被人推倒。

滾下板車的那一刻,莫葉有種她小時候蕩秋千時才有的感覺,天旋地轉……不是只用她翻下來麼?怎麼身下那塊板也翻了?她心下微驚,好在身體終于落了實地,側目一看,那個剛才還木然站在一旁的殺手舉起了手中的傘,杵在板車上。

他朝這邊盯了一眼,似乎有些不耐煩,然後握著傘的手一震,那輛板車便調轉了翻倒的方向,倒在了另外一邊。

「不要惹麻煩。」他淡淡開口,語氣說不上狠厲,沒有威脅恐嚇,但卻獨有一種面對死物才有的漠視意味。

莫葉當然知道,他會用這種語氣說話,是因何緣故。

他是做殺人買賣的,對任務目標能有什麼好聲色。只是她同時又有些不解,他怎麼還沒動手?倒不是她想速死,而是眼前局面詭異得太過明顯,容不得她不思考一番。

她看到了他的真實臉孔,照說是必死的了,但他遲遲未下手,卻又有幾次目露凶光,仿佛動手在即,又不了了之。

他完全可以在宋宅看著她被殺死,坐收漁翁之利,帶著頭回去交差。然而結果是他險中得手,冒著受傷的危險帶她離開宋宅,來到這海邊——總不會是為了將她投海喂魚這麼簡單吧?

難道還有一種可能……買主是準備拿她活祭了?才要這殺手留下活人?

莫葉腦海里思緒如亂麻,漸漸擰在一起,而隨著她的目光在不知不覺中移到那殺手腳邊,她腦海里的亂象仿佛突然被人以蠻力捋清,扯得她的腦筋有些麻痛。

那殺手握著的傘,傘尖拄在沙灘上劃的一個圓環中間,雖然他只畫了一個時刻,莫葉卻輕易就能辨出那個時辰。

——在她還很小的時候,師父就教了她類似這種借光看時辰的學問。

京都今天又是一個薄雲如紗,陽光普照的晴朗好天氣,但這明媚的陽光。卻似乎在為她的死亡時限作倒計時。

望著那把立傘投在沙地圓環上的影子越來越接近那個唯一劃出的時刻,不知怎的,莫葉心里悲傷害怕的情緒倒不多,這也許是因為。她在京都的三年,一直都沒怎麼好好活過。此刻她只是有些沮喪,許多辦法都試過,卻終是沒能逃過此劫。

她側目看向天邊,本想看看那片蔚藍,不想因為她此時從板車上滾下來,躺在地上所佔位置太低,平行視野里她只能看見半空中那顆漸漸燃燒起來的火球。

來京都三年,此刻回想起來,她竟沒怎麼來過海邊。算上這一次。寥寥三次看海,三次都看見了朝陽,但三次的感受又都不同。

第一次來時,她心里盤踞著一片陰霾,朝陽溫和照著她。卻沒能驅散多少,而後那陰霾就沉澱下來。第二次是葉諾諾帶她來看海運那回,認真說來,那天她獲得了半天的歡樂,那是一種能抒發到心里每個角落的暢快,但隨後葉宅就出事了。于是第二年的海運,葉諾諾絲毫沒有提調起玩樂的意思。因為海運的日子對她而言,也成了夢魘。

這一次,比起前兩次更為離奇。用江湖味重點的話來說,這應該是她最後一次看見太陽了。

但是莫葉此時忽然有種沖動,她不想看那天天掛在頭頂上的太陽,她想再看看海。她心里滯著股氣。想對著廣闊無邊的大海噴吐。

然而昨夜一番刀劍拼殺,她身上被割傷多處,雖然沒死,但氣血損耗得厲害,因而此時人雖然醒了。卻根本沒什麼力氣可用。手腳被縛的她努力了幾下,結果幾個鯉魚打挺的動作,表現在她身上就如毛毛蟲在地上扭了扭。

她看見那殺手像是因為听見動靜,就側過頭看了她一眼,不知怎的她忽然就鼓起勇氣,叫道︰「我要站起來,你扯我一把。」

這語氣,有些蠻橫。

她只想著自己快死了,還與人講什麼禮敬,何況面前這人接下來可能就會變成儈子手,親手下刀。

不過,這家伙此時至少是安全的,因為在她如此強硬的語氣、接近命令的話語過後,他竟沒怎麼生氣,或者他的性情本就淡漠到無喜亦無怒。而且很快的,他就頗有幾分順從之意的,長手一伸,抓在她肩膀上,將她從地上提了起來。

莫葉本也沒指望他能溫和些,理性說來,他肯拉她從地上起來,已經是很大的寬仁了。

莫葉挺直身體,像一個木樁一樣在原地跳了幾下,甩掉了些許衣服上粘的魚鱗。僅這兩下,她攢的一點力氣又用盡了,而且牽扯到身上幾道皮肉傷,雖然沒痛到不堪忍受的程度,但她此時氣力衰落,身體又正處在血虛的時候,外傷之痛很快就激得她額頭泛出一層冷汗。

海風一吹,她就禁不住打了個激靈。

莫葉已經好幾年風寒不侵了,因而濕衣站在海風中,她倒不怎麼擔心自己。再說,死期都快近了,還顧忌什麼小恙,裝什麼嬌貴。

終于又看見了那片廣闊的蔚藍色,莫葉深深吸了口氣,慢慢吐出,然後有些廢話地說道︰「海真大,襯得海上的天似乎也比陸上的天高了許多。常有言把人的胸襟比作海,看來人世間瘋子不少。」

當然不會有人理她。

她也不指望身邊那個殺手理她,在開口的那一刻,她就作好了自說自話的打算。

頓聲片刻,她接著又道︰「現在我真的有點後悔,沒能時常來這海邊走一走。也許多看看這廣闊的海,我能早一些厭倦京都這座城池的捆束,就能早一些離開這是非之地。」

與她距了三步,大約在她並肩位置的凌厲這時側目看了她一眼,他的眼神似乎在無聲的說︰沒想到你死前還能這麼廢話。

當然,這是莫葉對他的解讀。

而實際上,他此時心情頗有些復雜,既擔心宗門那邊是不是出了什麼事,又有些忌憚,這幾天發生在他身上的變故也是不少,他不知道待會兒來接他的人,是不是也會臨時出點差子。除此以外,他還在極短的時間里。對這一次他的任務目標,心生一絲憐憫。

也許是因為,這次的目標與他以往經手的人貨太不一樣。從始至終她也沒有認命就放棄掙扎,而到了此時。她似乎又以極快的速度認命了,仿佛看破了什麼的僧人,沒有對他這個要殺她的人露出凶狠眼色和萬般詛咒。

她若是越表現出一個尋常人面對死亡的態度,他反而能將她的情緒忽略得更徹底些。

然而她卻一次一次令他感到意外,不知不覺在他心里落下一點塵埃。

這個女子,好像死得有些可惜。

她活著的價值,應該能比她死亡的價值大出許多倍,必會對某人產生極大的傷害損失。

但他與她不在一個立場,所以他的這絲憐憫,並不會持續太久。或者說,根本就短暫得如流星閃過。

這種對任務目標的異樣情緒,對他這種職業殺手而言,本也是非常危險的東西。即便不考慮立場問題,他一旦發覺。也會以極快的速度克制割除。

更何況,她的死能造成的負面作用,不正是買她性命的人想要得到的價值麼?任何生意,都是利益的互換,人頭買賣亦是如此。

————

在葉宅休養了差不多半個月,等手上的燙傷全部結成硬痂,阮洛便回了宋宅。宋宅里有不少阮洛的藏書。這幾天他在葉宅用客廳臨時改的書房理賬,沒有那些藏書的輔助,有時也挺不習慣。

阮洛走了,石乙作為他的副手,也跟著一起挪地方,莫葉自然也沒有逗留。人都走了。兩張拼在一起的桌子被家丁搬走一張,放回了儲物室,葉宅的客廳一下空了許多,仿佛有種廳室變大了的錯覺。

葉諾諾坐在桌邊,一雙手臂的肘部拄在桌面上。手掌則向上作捧月狀,撐著微圓的兩邊臉頰,目色有些寂寥。

阮洛一行幾人早上告辭時,她還有一種「可以休息了」的輕松感。但等屋子真正安靜下來,她卻又更深切的感受到另一種情緒,她是個生性喜歡湊熱鬧的人。

阮洛在從葉府回宋宅的中途,還要依次去他那十幾家鋪面走一遭。這趟路有點遠,但他必去不可,最近出的這檔子事,絆著他太久,作為大東家,即便他只是去走個過場,也能叫他的下屬工人安心不少。

照顧人是一件很消耗心力的事情,阮洛在葉宅待了半個月,他剛走,葉諾諾心頭一輕,頓時就覺得腦海中倦意濃重許多,大白天里竟有些昏昏欲睡。所以在知道阮洛還要走那麼多過場,葉諾諾便放棄了一起跟過去的念頭。

只是,葉諾諾坐在桌邊捧著臉發呆,才剛剛打了個盹,就被門外的唱喝聲驚醒了。

「聖旨到!」

葉諾諾一個激靈站起身往外跑,同時還暗道自己糊涂。但凡正式的黃稠封裱聖旨在到來之前,都有喧天鑼鼓儀仗隊領道,自己剛才卻怎麼一點動靜也沒听到?

葉宅所有人都已經在前庭跪迎了,葉諾諾奔到父親身邊跪下,這會兒她心里的念頭又稍微轉了轉︰葉宅已經多久沒有接到過皇宮發來的正式旨意了?以往父親因事要去宮里,多半就是一挺轎子來去匆匆,哪會像今天這樣興師動眾?

等那傳旨太監宣讀完皇帝旨意,葉正名宣聲告恩接旨,由傳旨太監極為恭敬的雙手扶起,葉諾諾更驚訝了。不是訝異于傳旨太監對她父親的恭敬態度——事實上宮里的奴婢沒有誰不對葉正名恭敬的,這是皇帝賜予葉正名的無上榮譽,哪怕他現在被削職保額、半禁足于京都——葉諾諾驚訝的是聖旨的內容,大約竟是接葉家父女進宮小住?

葉諾諾瞄了一眼那滿臉堆笑的傳旨太監,看不出個玄機來,便又張目四顧,很快就發現了停在門外的馬車。那馬車顯然是來接送她和父親進宮的,但那車駕未免太「貴」了,四輪高三尺,車身高五尺,配雙鞍、六銅鈴玉環掛珠,靛色流蘇,繡青雲車帷……這最低估量,也得是接送三品大員的標準車駕啊!

葉諾諾收回目光,又看了一眼父親的側臉。目中一片疑惑。

沒來由的得好處,她可沒那麼快就高興忘形。

但如果皇家準備來個先禮後兵,這就更說不通了。最近他們葉家沒有惹皇家吧?而且前幾天大家一起玩牌,不是還蠻開心的嗎?那時二皇子也跟來了。並沒有什麼不妥的地方,這突然從皇宮發來的一道聖旨,又是刮的什麼風?

自從三年前葉正名退職,賦閑在家開了個小醫館,三天打漁兩天曬網的經營著,葉諾諾便也收了一些玩心,開始長心智了。這除了因為葉正名卸職之後有了更多的時間待在家里,對葉諾諾多了不少親身教導,還因為葉諾諾如今也開始要長成大姑娘了,看事的態度自然會發生一些改變。

葉諾諾微微仰起臉。看了一眼父親的側臉,只見他神情如常地接了聖旨,便請那傳旨太監到客廳,命僕人好茶點心伺候著,自己則捏了個整理行裝的理由從里面出來了。

葉諾諾像小尾巴一樣跟在葉正名身後。等他到了葉宅那間小藥房,看著他慢悠悠收拾藥箱,葉諾諾才開口小聲說道︰「爹,皇帝沒有說讓你去宮里是為應診吧?」

葉正名漫不經心地道︰「我現在可是職業醫師,隨身帶著藥箱是理所應當之事。」

葉諾諾咬著嘴唇思索片刻,然後才又說道︰「爹,你現在沒了官身。是不是該提防著點?」

葉正名正在收拾藥箱的手一頓,偏過頭看向站在桌旁,身高才長到自己手肘處的女兒,眼中滑過一絲訝然。但他沒有立即將心里那絲訝異完全表露出來,只是很快目光又趨于平靜,淡淡說道︰「提防什麼?」

「怕被拿話柄啊!」葉諾諾稍微頓聲。整理了一下思緒,再才接著緩緩說道︰「即便不說皇家,就拿尋常人家比個例子,如果別人家沒誰生病,而請你過府。你卻背著藥箱去了,未免遭嫌。這也就罷了,若是你去了之後,別家好端端的人突然病了,多少會把責任推一些到你頭上,只是輕與重,說與不說的區別了。」

葉正名模了模胡須,若有所思地道︰「諾兒所思甚密啊。」

這麼感慨完一句,他就繼續整理手中的藥箱。

葉諾諾頗為不解地看著這一幕,剛才父親回應她的話,似乎已經接納了她的建議,現在怎麼又無動于衷了呢?

遲疑片刻,她開口︰「爹……」

她才道出一個字,就被葉正名出聲截住︰「你考慮得在理,但我卻有更大的理由,得帶著藥箱入宮。這不僅是因為我乃醫家,也因為你剛才所憂的‘話柄’二字。」

葉諾諾臉上現出疑惑神情,默然思索片刻無果,便直言問道︰「爹所憂的‘話柄’是什麼?」

「你說皇宮之中,能令醫家憂慮的,是誰呢?」葉正名反問了一聲,語氣里又有些自問的調兒。然後不待葉諾諾思索,他很快便開始解釋︰「正如你所慮,如果二皇子原本好好的,待我們去了,他忽然又不好了,這種變故的確容易使某些人落我們瘟神話柄。可此事如果必然發生,而我們去了卻束手無策,這亦是會給人落我們隔岸觀火話柄的。」

葉正名這話一出,葉諾諾心中疑團頓消,與此同時,她又忽然感覺後背有些寒意上涌。

「諾兒,自為父退出太醫局後這三年來,你的心智成長了許多,我很欣慰。」葉正名伸手模了模女兒後腦勺緞子般絲柔的頭發,眼神里盤踞著愛憐,緩緩又道︰「但是有時候我們思考問題,要從多角度出發,這樣思路才不會被堵死。如果我們所思的結果,盡都是處于劣勢,就只能選相對而言損失小些的那條道行走。」

收回了手,他目光微垂,視線墜落在桌上收拾到一半的藥箱里,語氣漸趨淡漠地接著道︰「被人落下瘟神的話柄,最多也就是名譽受損。但如果我們什麼也不準備,就這麼去了,沒準會被人落下鬼差的話柄,那才是真要命,任我還有以前的官身,也是無濟于事。」

葉諾諾驚訝說道︰「沒這麼嚴重吧?」

「最近宮里並不太平,二皇子的手是怎麼傷的,皇帝在外頭又因為什麼遇刺,這些我們雖然只是模糊知曉。但皇宮沒能做到將這消息完全封鎖,可見事態的嚴重性。」葉正名信手拈起一瓶藥,看了看瓶身的藥劑配方標注,過了片刻後又道︰「世上沒有後悔藥。後悔心緒有時算是一種不死絕癥。」

「皇宮好像沒以前好玩了。」葉諾諾撇了撇嘴,「進宮跟備戰似的,若不是有聖旨,真想捏個借口不去了。」

「皇帝比我們都棋快一招。」葉正名忽然笑了笑,伸手指彈了一下葉諾諾的小鼻尖,「好女兒,有爹三分脾氣,我心甚慰。只是這一次不能任著脾氣來了,非去不可。」

葉諾諾眯了眯眼,模著被父親那一指彈得有些癢的鼻尖。想了想又道︰「那我應該帶些什麼呢?」

葉正名沉吟著道︰「宮里什麼也不缺,帶上曾經的你,也就夠了。」

葉諾諾的眼神又疑惑起來,喃喃道︰「我就是我,難道還有兩個我不成?」

葉正名淡然說道︰「像你這般年紀。成長起來變化還是挺大的。為父當然樂見于此,但或許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你的成長,正如有不少的人,其實並不待見我的脾氣。」

葉諾諾低低「哦」了一聲,大約明白了父親的話意。

沉默了片刻,葉正名又道︰「諾兒,皇宮只需要你帶去的快樂。不需要你的思慮。皇宮之中,只需要皇帝這一個智者。」

「知道了,爹。」葉諾諾認真點了點頭。

收拾完藥箱,葉正名又吩咐僕人燒了兩大桶熱水,父女二人分別將自己打理一番,然後攜手同行。登上了停在宅門外的馬車。見葉氏父女上車了,那傳旨太監也麻利的蹬上馬背,在車前引路。他本就是來接人的,便不會在葉宅多逗留,早把人接進宮早交差。

坐上如此高品階的車駕。葉正名望著沿途緩慢倒退的風景,忽然低聲對身畔的女兒說道︰「諾兒,等我們回來時,該給‘一葉居’漲漲身價了。入宮一趟,怎麼也得收點好處,哪怕是間接得來的好處。」

葉諾諾正在輕微搖晃的車駕上昏昏欲睡,聞言忽然睜開眼,驚奇地道︰「爹,‘一葉居’的醫資收得已經很高了,你再漲一次價,不擔心同行說閑話?」

「你看,听說我要漲價,你最先考慮的是同行的想法,而不是病患的想法,可見為父的計劃可行。」葉正名模須一笑,「我們這樣游街,你且等著看,到時候那些來‘一葉居’的大戶絕不會說什麼閑話。反而我們若不漲價,小小醫館那才是真要被拆了。」

葉諾諾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沉默片刻後,忽然又道︰「說到病患,‘一葉居’如果再一次漲價,家境不怎麼好的病人怕是要負擔不起了。」

「先保醫館。」葉正名沉吟了一會兒,又道︰「如果醫館人滿為患,那麼無論從哪個角度思慮,我們都徹底被動了。」

「哦。」葉諾諾半知半解地點點頭。

「這些天照顧阮家小子,你也著實累了,小小打個盹吧,到了地方爹再喚你。」葉正名說罷,伸出手攬到女兒頸後。葉諾諾也沒猶豫,順勢就往父親膝上靠攏,合上眼楮。

雖然不知道進宮會不會立即面聖,但以平民之身,在對待入宮這件事情上,能如此的隨性,整個京都怕也就是這對父女能做得這麼絕了。

然而在車駕前騎馬緩步引路的那個傳旨太監雖然回頭看到這一幕,但他心里卻無比平靜,因為這就是葉正名的脾氣,他不止一次這麼的放肆。而經過這名傳旨太監多年的觀察又發現,也許葉正名與皇帝之間存在什麼過往淵源,以至于皇帝對所有人的嚴苛,卻唯獨在葉正名面前開了小門。

京都街道有禁令,不允許縱馬狂奔,需要頻繁進出京都的商用馬車全部走城圍專道,但這項禁令對某個層級的官身略有放松,只是這類放松,一般又都是出于方便公務進行的需求。

像今天葉正名這樣特權特用,真的很少見。考慮到不可過于招搖,這一行車駕儀仗隊並未走繁華鬧市,而是挑了較為僻靜少人的道路,看來這也是旨意出宮之前,就有人安排好了的。

然而他們的可以偏避,還是引起了兩個有心人的注意。

而這兩個人。本也是為了尋個僻靜所在,才方便聊些私話,不料卻教他們借此機會看到了茶樓下行過的那一隊儀仗。對坐的二人先是愣了愣,旋即對視一眼。發現彼此眼神里都有訝然神色。

臨窗桌案右邊的青衣年輕人率先開口,緩緩道︰「這……大約是三品大員的車駕了吧?」

坐在他對面的玄衣中年人舉杯微頓,沒有直接回答年輕人的問題,而是思慮著慢慢說道︰「我想起了一個人。」

年輕人眼中一亮︰「你說葉家那位?」

「是了,這個殊榮,來之不易。」中年人點頭。

年輕人曬然道︰「按你的算法,三品接待規格,還委屈了他。」

「何止是三品,就是上升到侯爵,都不夠接待他。」中年人啜了口茶。擱下茶杯後,身子向桌前傾了傾,壓低聲音又道︰「葉家當年在北邊的逍遙,豈非皇家生活能比。葉家老爺子是一個很會享受的人,在那樣的家境中長大。葉正名想要的生活,怕不是皇家能給的。」

年輕人也壓低了聲音,接過話題說道︰「經你這麼一說,我對剛才的所見,就更不解了。看樣子皇帝只是給了葉正名一點虛榮,至于官身、還有葉家舊案,這兩件實際的事情都沒著落。這皇帝的態度不溫不火。葉正名為何還這麼繼續耗著?如今葉家族人雖然所剩無幾,但曾經那般龐然的家業,我不認為無一絲蔭澤留下,獨領余蔭遠離這是非之地,也許能過得更好些。」

中年人雙眉微揚,說道︰「別人心里如何打算的。這個話題我們暫且不提。倒是因為今天所見,昨天我們談過的那件事,我忽然有了點頭緒。」

「哦?」年輕人目色微動,凝神待听。

中年人這時坐正身形,卻又故作神秘地只道︰「先去阮家。路上我再慢慢告訴你。」

年輕人也坐正了身形,聳肩說道︰「雖然你話到嘴邊還賣關子,我有點不高興,但還是依你。」

兩人相視一笑,起身離座,付了茶資,出了茶館。

————

又是一個上午的辛勤勞動,整理完桌上那兩摞賬簿,石乙感覺還有余力,只是臨近中午,快到飯點才停下來。給阮洛做了幾天副手,石乙除了一開始那幾天感覺頭腦飄虛、十指抽搐,這幾天則已經漸漸適應下來。

這除了屬于人在高強度工作下的自然反應,還與石乙在學廬那三年不斷強化自我的鍛煉有關。

事實上,在莫名其妙來到這個時代、睜開眼的第一刻,石乙就感覺自己的新身體在體能上非常糟糕。按照他以前看過的一些志異文章所述,這個身體的原主人,可能是因為大病之中魂靈不穩,才被外物趁虛而入。可是石乙分明能感覺到,即便那場病好了,這具身體的體能之脆弱,倒依舊清晰,似乎魂靈互換成了隨時都可能發生的事。

石乙來了,他當然不允許自己再被另一個人「奪舍」,哪怕這種事還只處于假設階段。

所以三年前石乙離開京都赴學廬學習時,除了日常課業,其它時間都在用來鍛煉。好在有東風樓極為慷慨的資助,好在這具身體還處在成長階段,石乙每天在食物上大魚大肉,且保持每天五十個俯臥撐、三萬米跑步、一百個蛙跳的鍛煉。

若非為了保護好十根手指的靈活,他也許會把上一世擅長的拳擊也練出來。他既然想以經商立業,在這個沒有計算機的時代,要打好算盤,就得把雙手十指保養得如能彈蕭邦那樣靈活。

而除了拳擊之外的這些鍛煉,其實還是他在上一世鍛煉基礎上折減一半的結果。他覺得自己現在還只是一個少年身,如若練得一身結塊肌肉,未免太招人了。就這樣三年下來,原來那具身體已經真正與自己這個陌生魂靈契合。

身體與心魂的錯位問題解決了,石乙便開始考慮另一個問題。有關他這新一段命運的延展,可能會踫到哪些限制?自己魂靈記憶中的所學所用,與這個時代的環境,亦是錯位的。他在上一世習慣了的東西,這一世盡皆沒有,反而他雖然是個成年人了,可走在這一世的世界環境中,卻猶如初生孩童,不懂、不能接受的新事物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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