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恩記 (786)、靜處景更佳

作者 ︰ 掃雪尋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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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樣,這兒景致還不錯吧?」石乙歪斜著肩膀,以一種很散漫的姿勢盤膝坐在矮案對面。()他的左手屈肘拄在案邊,向上攤開手掌撐著半邊臉,右手則在盤弄著矮案上一翁白色棋子,一邊隨意與對坐的莫葉聊著話題。

四面開合的竹樓,只在橫梁上懸掛著幾匹薄如蟬翼的霧色絲絹,雖然在午後陽光隱現威力的時候放下了一半,卻並不影響竹樓里的人向外的視野。但竹樓外圍四面庭院里的人若向樓中看去,則會因為光線角度問題,眼里的樓中人變得模糊了輪廓。

這是清風館內一道特色建築。

作為供客人取歡的服務方,館中翩然玉郎在未經客人喚名進樓以前,便只能在樓外庭院里獻藝。而在這個時候,客人在樓中可以仔細挑選自己中意的玉郎,但在樓外獻藝的玉郎則無法窺伺客人的情緒。這樣一來,大多為女性的客人可`無`錯`小說`WwW.`wCXIaoSHUO`com以保守一份矜持,而館中玉郎的獻藝,也不會因為看清客人的臉相差異而有所偏頗。

然而盡管有這重視覺上的格擋,在毫不知情的前提下,突然被石乙帶到清風館里來的莫葉,還是感覺到渾身不自在,有種走也不是,坐也不是的倉惶感。要知道,這里可是男寵館啊!

于是,面對石乙以一種似乎還很享受的語調信口一問,莫葉卻提不起興趣,借著扶額的手勢遮去臉上尷尬表情,口齒有些微打結地道︰「你要帶我來這兒,怎麼也不提前打聲招呼?」

石乙的視線微垂,焦點似乎依然定在矮案上的棋子中,聞言只微笑說道︰「如果提前打招呼,你可能根本就不會同意。」

石乙這話確實說中了莫葉的心思,莫葉對此倒也沒有刻意隱瞞,喃喃低語承認。

度過了一段因為初進男寵館而心生的尷尬情緒,莫葉逐漸放平了一部分心情。一邊看著石乙用白色棋子在矮案上擺出一個圓圈,一邊慢聲問道︰「來清風館這一趟,算是你請我做客,既然都坐下了。我也就不再動拂袖而去的念頭了。只是,你總得告訴我,你請我來這里是為了什麼事吧?別說是為了玩,這種玩法我陪不起。」

這確實是句大實話,莫葉還只是個連陌生男子的手都未牽過的半大姑娘,與男寵嬉樂?這種玩法莫葉的確陪不起。

莫葉如此直言,也是希望石乙能痛快點說明來意,不料他到了這節點,話到嘴邊仍然小繞一圈,漫不經心地笑著道︰「想知道我帶你來這兒的原因?那你得先憶一憶。還記得燕家那位闊少爺在東風樓輸錢的事麼?」

「不過只是時隔一個多月前發生的事,我當然記得。但……」莫葉輕嘆一聲,信手抓了一把黑棋子,往石乙用白棋子在矮案上擺出的那個圓上面胡亂按下幾子,同時淡淡地道︰「這二者之間。又有什麼關系?」

「有啊。」石乙抬頭看了莫葉一眼,然後繼續低頭以棋子擺圖形,慢悠悠地又道︰「燕鈺在東風樓輸了三千兩,次日東風樓就歇業了,所有人花著燕鈺的銀子出游,好不快哉……」

「哦!」石乙的話才說到一半,莫葉忽然想起一事。笑著說道︰「這事兒你早就對我說過,那天你被幾位姨娘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在外頭轉了一天,直到混進玉郎館,都沒人認出來,哈哈哈。」莫葉的話說到後頭。接著就是一陣嬉笑。

「你看看你,這就又覺得我好笑了是不?」這回輪到石乙面色尷尬了,他擺弄棋子的手一滯,干咳一聲,然後又道︰「就沖你這般取笑。我認為有必要再找機會,勾你去別的玉郎館開開眼界。要知道,相比較起來,清風館算是夠清水了。」

莫葉漸斂笑聲,含笑說道︰「這只是玩笑罷了,別太認真。」

「能不認真嗎?這可關乎著我的聲譽。」石乙當即就反駁了一句,隨後又喃喃補充一句︰「我以後還要在京都商界混的,那事兒要是傳出去了,我就威嚴掃地了。」

「嗨,事情已經發生了,再說什麼,也都更改不了,你只能當它是兒時鬧劇罷。」

石乙的話雖如此,但莫葉想到石乙扮作女子,眉掃岱唇點朱,牽著百褶裙裾走路的樣子,她還是忍不住想笑,嚴肅不起來。強作收斂無果,莫葉只得再次伸手扶上額頭,擋去眼中笑意,故意沙啞著喉音以求語氣顯得嚴肅些地慢慢說道︰「那好吧,今天我什麼也不說了,只當陪你。」

「這才是正話。」石乙點點頭,接著手中動作再起,落下了掌心最後幾枚白棋子。

莫葉看著桌案上白棋子擺出的圖形,這圖形石乙以前也用諸如花瓣、葉子、石子之類隨手可致的事物擺過,以石乙的話解釋,這是簡化了的人臉表情圖。盡管有此先知,可是此時她看著那個棋子擺就的人臉微笑表情,仍是眼現一絲疑惑。

她並未沉思太久便直言說道︰「雖說我已決定,今天就打算陪你在這兒玩了,但你不會真就只是玩棋子吧?這種小游戲,任何場地都可以進行,何必要到清風館來白白浪費銀子。都耽擱了這麼久了,究竟所為何事,不必再隱瞞了吧?」

……

葉正名置家邸于京都東南方向僻靜街巷里,這片城區的建築性質也是多以小門小戶的個人住宅為主。巳時剛過,正是京都居民普遍開始做午飯的時候,每臨這個時段,這片城區排列整齊的小宅院上空,各家各戶廚房頂上的煙囪便如約好一起似的緩緩升起炊煙。普通百姓平凡的小日子造就的生活習慣,竟有些宛似受軍中紀律訓練過一般一致。

所以當時間以這個時辰為往後推移了一個半時辰,各家各戶都已食畢午飯,大多在進行午覺小歇時,在俱已安靜下來的煙囪方陣之中,葉正名家廚房的煙囪里這才緩緩升起一縷薄煙,那看上去不免顯得有點突兀……還有些孤獨。

不過在這個午後犯懶的時辰里,恐怕少有人會注意這一點異常吧!

對于葉府里的伙工僕人來說,造飯時辰的提前或延遲。並沒有什麼大不了的。這在平時就已是葉府常態,何況今天還來了客人。

只是今天來的客人好生奇怪。有陌生臉孔的客人造訪,這不是令下人覺得奇怪的地方。令葉府為數不多的僕人奇怪到忍不住議論了幾句的,是那個客人奇丑無比的臉。

還有一個負責府里浣洗的僕婦提了一句。說甫一睹那怪臉客人帶來的病孩子,她的樣貌竟與置于葉府最後頭小祠堂里掛的那副女子畫像有些相似。

然而僕婦的話只是一個人的不確定推想,可那丑臉青年人臉孔的古怪表象是大家有目共睹的,這兩段所聞對比之下,令大家很容易就忽略了這僕婦地推言。

其實若認真追究起這僕婦地推斷,才真可算葉正名家出現的大事件哩!

然而,尋常人考慮事情的角度,還是習慣了將大部分的注意力集中在事情最顯眼的光彩處,外加上府里連一個知道那畫像淵源的僕人都沒有,自然無人有根據去追究這一模糊地發現。此事便極為輕巧的自然略去。

府里今天有個丫鬟受了家訓。那丫頭平時極受老爺地重視,今天卻被罰得很慘,受罰時痛叫的聲音傳遍了整個葉府。

不過,盡管一眾下人有些同情那丫頭,卻並沒有因此影響他們對家主的忠誠與尊重。藥師家的僕人本就與尋常府里的佣人有些不同。均需有一定的是非辯解能力,也更為團結,而那丫頭這次犯的錯的確是該罰。

午飯時間雖然延後,但府里的僕人眼精得很,拿捏準了時辰,當渾身是汗的葉諾諾沐浴結束,剛從浴室里走出來時。廚房這邊飯菜已做好的消息也傳到了。

溫水洗去身上的汗漬,那件被汗水浸濕了大半的衣服也已經替換下去。緊繃的身體被熱水熨得松緩下來,剛剛換上的干燥衣服,自然散發出一種皂莢的清新味道,聞起來令人心神舒展。

但,葉諾諾心里始終有一根繃緊的弦沒能放松下來。

出了浴室。與候在門旁的僕人招呼了幾聲,她並沒有立即去廳中用飯,只是徑自向父親的臥房行去。

緩緩行走在碎石子鋪就的小路上,一縷子時正烈的陽光落在她的頭頂和雙肩上,她忽然覺得口中微微發苦。

她徑直走進父親的臥房。但在剛剛邁過房門時,她的腳步又有些怯意的頓了頓,然後她才再次抬步向內室行去。一直走到父親床邊,她才駐足並蹲。

蹲在離父親的面龐很近的位置,她盯著父親的臉仔細地看了許久。待看清他臉上唇間不正常的蒼白色,看清他眼角的魚尾紋和臉龐上布了的一層如漁網一樣的細紋,她的雙眼不知不覺間已經盈滿淚水。

她原意只是打算悄悄來看父親一眼,絕對不打擾父親休息,不料當她眼中剛有淚滑落時,溫熱滑過臉龐。她禁不住抽泣了一聲。

葉諾諾下意識里連忙咬緊了嘴唇,又抬手捂住了嘴,然而她那半截沒忍住地啜泣聲卻還是‘吵’醒了父親。

葉正名慢慢睜開雙眼,「是諾兒啊。」說完這句話的他輕輕舒了口氣。

剛剛睜開雙眼的他被從開著的房門外映進來的子午陽光晃了一下眼,而這陽光的明艷也提醒了他此時的時辰。微微一眯眼之後,他又溫言說道︰「到中午了,後廚僕人做飯了沒?」

葉諾諾點了點頭,沒有說話。

「飯好了你就去吃。」葉正名沒有再作詢問,只說了這一句簡短的話,便又磕上眼皮。

葉諾諾見狀連忙問道︰「父親不準備吃午飯了麼?剛才廚房的僕人來喊過。飯已經做好了。」

葉正名再次睜開雙眼,輕聲說道︰「你去吃吧,現在你還要長身體。少一頓飯都不行,我晚點再吃倒是無妨的。」

「我吃不下。」葉諾諾垂下頭來,聲音走調得厲害。

葉正名听得出女兒說話時語調里壓抑著的泣意。葉諾諾一垂眸時,有兩大滴眼淚滾落下來,這些也是被他看在眼里了的。他本來有一些話要說。卻沒能真說出來。

他慢慢從床上坐起身來,剛才被伍書拍的那一掌所受的傷被牽扯到,惹他皺了一下眉。緩緩長舒了口氣平復胸月復內里的那絲撕扯痛楚。他才溫言說道︰「剛才的事若是嚇到了你,你一定要對我說出來。」

葉諾諾慢慢抬起頭,微仰著頭看著坐起身的父親。她癟了癟嘴,聲音微微發顫地說道︰「諾兒從未見過父親像今天這樣。」

葉正名聞言目色一動。但他沒有立即說些什麼。只是抬了一下擱在床沿外側的手。葉諾諾會了意,站起身坐到床沿邊,挨緊了父親的肩膀。因為離得極近,她能聞到父親前襟上已經干燥了的點滴殷紅透出的微腥氣息,她的心禁不住又是一顫。

葉正名平平伸出左手。穿過女兒的後背搭在她的左肩上,攬緊了她一些。然後輕聲說道︰「為父十分自信自己的醫術,你是我的女兒,應該也不必懷疑,所以無需因此害怕什麼。」

葉諾諾點了點頭,但她很快又搖了搖頭。側過臉看向父親,一臉不解的說道︰「父親每天要為很多病人診斷,如果需要父親以這種方式診治的病患不止今天這一位,那父親是否總要如此,女兒如何能不擔心?」

「我明白你的意思。」葉正名抬手輕輕揉了揉女兒的頭發。然後微笑著說道︰「那個受傷的女孩兒與其他病患不一樣,對于她,我有必須救她的理由。」

「什麼理由?」葉諾諾月兌口即問,臉上神情也變得認真起來。

葉正名也是目光非常認真地注視著自己的女兒,一字一句說道︰「這個理由我現在不會告訴你,需要等你再長大一些,到那時我對你說。你才能明白。」

「噢……」葉諾諾垂眉思忖了片刻,忽然想起一事,說道︰「我見父親與那位怪臉叔叔見面時,似乎是早就與他相識,莫不是因為這個原因……」

「你猜得不全對,但也算搭到了一點邊兒。」關于此事。葉正名只說了一句話就閉上了嘴。有些生僵地將這個話題打住後,他松開攬在女兒肩上的手,掀了薄被下床,同時說道︰「我還是陪你去吃飯吧。」

「好。」葉諾諾臉上終于露出一絲欣然笑意,她蹦下床沿。趕緊的取下床邊立架上掛著的一件外袍遞給父親披上,然後同他一起出屋。

莫葉那邊已經有僕人送了兩份飯菜過去,只是不知道此刻的莫葉能否進食。盡管如此,伍書仍一直陪在莫葉的床邊,並未來前廳與葉氏父女一同用飯。他只請送飯過去的僕人回來給葉正名帶了話,說他要守著莫葉,就不過來了。

對于伍書不來前廳的口頭理由,其實葉正名心里還有另外一個想法,他猜伍書是擔心自己的臉影響大家的食欲,他可以不在乎,但伍書卻沒有忘記葉諾諾還是個孩子。關于這一點,不管確不確定,葉正名于此對伍書都是會心懷一絲感激的。

這個命運多舛的漢子,心性里那一絲細柔處,一直都還在。

飯桌上,葉正名問起了女兒,如何踫到伍書與莫葉,又如何想到把陌生人帶回家來。

這一次葉諾諾不敢再有一絲瞞騙,照實全部說了出來,連她心里的某些小九九也一字未瞞。好在這一次父親沒怎麼發火,用他的話來說,是身體違和,沒多余氣力發火。盡管如此,葉諾諾還是在飯桌上吃了父親賞的一記額前痛栗。

在這一頓飯的工夫里,葉諾諾記得最清楚的不是食物的味道,而是父親那一指彈在她額頭上留下的疼痛,以及父親喃喃自語一般的兩聲嘆。

一嘆「緣分」,二嘆「天意」。

對于父親在惘然神情里反復將這兩個詞感嘆了數遍的行為,葉諾諾能感受到的是滿滿的困惑,但父親對此一個字也不願向她多解釋。

吃完午飯,父親並沒有立即回到床上躺著,而是搬了把椅子坐到了後院。

葉府這處宅子是京都東城區少見的一款,它是坐東朝西落的房基,算得上是背對著東城大門。剛剛入住這宅子時,葉正名讓人對它的構造稍加了修改,如此一來,這宅子幾乎算是擁有了陰陽兩面。

早上日升時,陽光最先照到的是後宅屋主休息的臥房區域。在這種自然光線的提示下,即便是孩子心性的葉諾諾,也沒有賴床睡懶覺的習慣。

而到了下午,太陽墜到西邊,充斥滿陽光的則是前庭會客主廳以及書房。陽光讓葉正名下午在書房看書時,比較不易產生困倦,並且每當酷夏到來,能讓整個宅子的牆壁都滾燙起來的西曬卻是不會灼熱到後宅,夜間休息時,後宅臥房也能比較涼爽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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