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恩記 (634)、家國兩重

作者 ︰ 掃雪尋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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忙碌了一個上午,待陽光漸烈時,統領府里那處平時極少打開使用的院子里,清晨整齊擺滿院間的刺客尸體已經被清理一空。待最後一具尸體被府院侍衛挪至板車上拖走,負責此次清理工作的兩位仵作領頭人這才收拾了自己的工具,站直起身走出了院子。

準確來說,這兩個面露疲憊的仵作並非官府配備的驗尸吏。若真有哪郡府衙要聘這二人為用,恐怕不但出不起聘金,甚至是資格都有些夠不上的。

然而統領府有這個資格,可卻不是因為府上出了重金,也不是因為統領大人使皇帝口諭召用,只因為這兩人所屬的小組序列領主與統領大人本就是心照不宣的關系。

早在一個月前,一直安靜駐留在青川地界的一組、二組忽然開始與京都通信,並且來往頗為頻繁,只因為征川之役即將啟動,各方收集的訊息以及各部軍械糧草兵員都*無*錯*小說Www.wCxiaoSHUO.cOM要開始活動合並。至于今天一組和二組的兩位組長為何會離開地處青川的駐崗,改裝簡從來到相距千里的京都,原因應該只算戰役開始前的一個小插曲。

在統領府為這兩位遠道來客準備的休息廳中,兩個套了身厚素麻布衣服扮成仵作模樣的組長這才月兌去外衣,略微放松繃緊了一個上午的精神,端起桌上熱茶潤了潤有些干得發苦的口舌。

擱下青瓷盞後長舒了一口氣,駱青側目看向就坐在身邊的黑衣女子。注意到她的臉色有些蒼白,他的眼中有擔憂情緒流露,輕聲問道︰「累麼?要不要休息片刻?接下來的事我一個人也可以做完。」

駱青的擔憂並非全是因為他對身邊這個女子的愛憐,而是有實情所倚。

最近這三年來。因為分工不同,以及某些事項的變革,以前較為清閑的二組忽然變得非常繁忙。黑衣女子柳生身為二組組長,更是時常精神繃緊,連續這麼幾年忙下來,如今不免有些身心俱疲。與之相反,倒是一組忽然有些無所事事起來,除了他這個組長還可常常與幾樣藥水周旋,其余的一組組員平時大部分時間都處于待命狀態。

自從十三年前,兩組組員跟著林杉從京都遷去青川地界。在當地一處小鎮秘密駐留。兩組組員的活動地點便挨得很近。若不是分工上依然有清楚的劃分,可能有人都不禁要懷疑,這兩組人是不是要合並了?有此地利。在二組忙瘋了一組卻在天天閑晃的日子里,一組也想幫二組分擔些工作,然而當初這兩組人擔負的任務之所以要劃成兩段,保留獨立的序列,這不是沒有原因的。

一組組員里確實有幾個腦子聰穎得可怕的人物,但二組仍存在許多工作是他們無法勝任的,對此他們也只能居于近鄰卻只能干看著。不過,這樣的任務劃分也並非就說兩組行事絕對不存在合作可能,合作機會還是有的,只是比較傾向于室內技術上的操作。

黑衣女子柳生慢慢飲下半盞熱茶入月復。干渴且有些饑餓的腸胃被溫熱熨坦,儲藏在身體里的倦意倒都浮出腦海,本可提神清心的苦澀老茶湯倒轉而成了催眠羹。

然而面對身邊男子輕聲關切,注意到他的臉上也滿是倦容,一貫梳理得整齊的頭發也有幾縷松散耷拉在額頭,柳生忽然就忘了自己的疲憊,伸手過去指尖輕觸,撫過他的額頭,微微搖頭道︰「我沒事,倒是你,趴在尸體堆里整個上午,那滋味可不好受,你要不要去歇會兒?」

……

正當莫葉在因著自己的事微微走神時,小玉的聲音忽然傳來,映入她耳中。

「雖然婢子沒見過夫人的模樣,但是不止是我,咱們府里其他人也都知道,夫人是因為生產之後,身體太過虛弱而過世的。」小玉猶豫了一下,輕輕吁了口氣,又繼續道︰「希望二皇子殿下總有一天,身體也能強壯起來,至少不用天天有藥罐子陪著。」

小玉最後說的那句話轉折有點大,乍一听不禁讓人感覺突兀,然而只需凝神一想,葉諾諾便知道小玉忍住了沒說通透的是什麼。

她沒有太在意于小玉的那種想法是否是沖撞了她,並在斟酌了一下後,把話擺到明面兒上來,緩言分析道︰「听我爹講,我娘還懷著我的時候,他就開始想各種法子調理她的身子了。用我爹的話來說就是,以娘的身體狀況,要生孩子是非常危險的事,但她既然決定了,那他能做的就是竭力保她周全了。」

雖然在葉諾諾的腦海里捕捉不到有關母親的直面記憶,然而一想起她,葉諾諾還是會心生一些悶悶的悲情。

沉默了片刻後,她臉上才重新露出笑容,對小玉說道︰「還有啊,你如果去問廚房里那兩位大媽就會知道了,在我還是個嬰孩的時候,我爹就給我招了兩個女乃媽。等我滿了一周歲之後,雖然斷女乃了,但每天都會以那種用小瓦罐熬得可以堆垛頭的米湯為主食,幾乎仍跟吃女乃無異。等到我滿兩歲時,性溫的補品吃得那是……總之我在三歲之前的日子過得,幾乎跟豬一樣啊,不是吃就是睡。」

小玉終于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

莫葉也是不禁莞爾,然後隨口問了一聲︰「你說的兩位女乃媽……會不會就是你家後廚的那兩位大嬸?」

「聰明!」葉諾諾凌空打了一個響指——卻沒有響。

眉眼間微微一窘的她順勢沖自己的指尖吹了口氣,然後接著說道︰「我出生後不久,就一直是由那兩位大媽照顧著我的飲食,直到我長到三歲。大概是有了某種依賴吧,一時與她們分開不了。爹就干脆與她們簽了幾年的聘書。除此之外,兩位大媽也是有些舍不得她們女乃大的孩子——也就是我哩,嘿嘿!」

「難怪…難怪……」莫葉一臉了然的點了點頭。

想到整個葉府,這女主人的身份位置一直空著。而關于母親的記憶,長久都是由那兩位沒有血緣關系的大媽用這種喂養自己的方式填補著,但似乎終是與親生母親給自己的感覺差了絲毫,葉諾諾不免也心生許多感慨。

看了一眼半開的窗外落滿陽光的院落,葉諾諾輕輕呼出一口氣,說道︰「也就是爹的這般小心呵護,我才能這麼健康的長大。爹沒有管著我到處亂蹦,可能也是因為這個原因,我瘋玩得厲害,才可見我的身體沒出問題。玩夠了一天再回家時。吃飯也香。」

話說到這里。葉諾諾忽然閉上了嘴。待再開口時,話題已經被她掰回到二皇子身上︰「唉!我听我爹說,泓哥哥的最佳強身時機早就錯失了。如果從他出生開始。就用養大我的這種方法補養他的身體,那就等于是接線織布;而現在,無論怎麼做,也只是相當于在布面破口處縫補布頭,終是不牢固的。」

莫葉重復了一遍葉諾諾剛才說的話,忽然問道︰「人的身體有像這樣的情況,必須是從一出生就開始補養麼?」

她這問題問出口後,就有些變調了,不像是要問什麼,而像是要確定什麼。

葉諾諾點頭道︰「嗯。將來醫界還會有怎樣的創舉,現在是沒人能估算得了的,然而即便我爹的這種辦法在將來會有所提升,但至少在現在來說,這是絕對有效的辦法。」

說到這兒微頓,葉諾諾各掃了小玉和莫葉一眼後,她忽然有些神神秘秘地道︰「我必須提醒一下,這些話我是第一次、並且只是對你們兩人說,但你們可最好別說漏出去了,要是皇帝陛下知道這些,不知道得多生氣啊!」

她剛剛說的那番話若是擱在別的官員家里,恐怕就是踫上最親近的手帕交,別家大小姐也是不願透露的。葉諾諾敢把這些帶有禁忌色彩的話說給除她以外的第二、第三人知道,主要還是因為葉正名繼承了祖上傳下來的一種心性,又將此傳給了葉諾諾,性格影響了行為。

然而哪怕葉諾諾的性情有多疏松于對皇權的敬畏,有一些基本的世俗觀她還是知道的。就算要捅馬蜂窩,她也不會傻到臉上連一塊布都不蒙。

莫葉對此沒有明顯表態,只輕聲說道︰「祈祝二皇子殿**泰身安。」

小玉則是一怔,然後無聲地點了點頭。

見小玉臉上猶有愁色,葉諾諾也是覺得技窮了,但在這個時候又不好急著問她,為何會這麼擔心深居在宮中的一位皇子。

因為有葉正名的便宜在前,葉諾諾雖然是一個沒有襲爵傍身的民女,卻有機會不止一次的出入皇宮內院。但作為她的丫鬟,即便小玉在葉府里頗有特權,這些特權卻絲毫影響不了皇宮內院的制度。

小玉從未見過二皇子,所以葉諾諾即便是想在他二人身上編些什麼,轉念一想,也是絲毫線索也捕捉不到的。莫須有的玩笑,還是不要亂開、多開。

舉手于頂撐了個懶腰,葉諾諾斜睨了一眼從門縫間透射進屋的陽光,她悠然道︰「今天天氣這麼好,也可以算是那些個巫師常講的,陽氣精盛,什麼陰穢物被這種太陽光一照,霎時就化為烏有了。」

在民間,醫匠和神漢常有擦肩而過的機會。有的病人家會一邊喊大夫來診脈施藥,旁邊院子里同時還有神漢或巫師在燃香作法驅魔。

面對這種有些荒唐的場景,醫匠也拿他們沒辦法。有的病真的是又詭怪又找不到治療辦法,例如那在發病時會口吐白沫、手腳抽搐的狀況,豈不正跟中邪鬼上身差不多麼?病人親屬有時寄希望于神魔妖怪也是被逼得沒辦法的事。只是若二者踫上,醫匠不免要一邊在心中分析病癥,耳旁還一邊響著巫師們「嗚里哇拉」的唱誦聲,易生困擾。

此時對盤踞在小玉心底的那份陰霾執念,葉諾諾感覺到自己技窮了。便想到了那些鬼怪之談。早些年她剛剛跟著父親學醫時,有機會去過幾次病患的家,那種荒唐的見聞便自然浮現在腦海中了。

莫葉看了葉諾諾一眼,又看了小玉一眼。性子里有一區域隨了師父、雖感慨生死卻不信鬼神的她忽然說道︰「陽光明媚愉人心,晴天不會為難人。」

葉諾諾听出了莫葉這麼說的用意,回以她一個感謝的微笑,然後她就推開了屋門,迎著陽光笑道︰「都出來曬太陽吧,多舒服啊……真是有些舒服到心里頭去了。」

看著葉諾諾映在陽光里的笑臉,莫葉卻突然大大的打了個噴嚏。剛才只顧著說話,說的又是皇族的事,注意力在不自覺間全部投入其中,一時也就忘了自己還頂著一頭半干半濕的頭發。這會兒忽然被太陽一曬。她竟感覺身體有些發寒。

不過。她這一個噴嚏倒是‘打’醒了還在微微走神的小玉。

小玉如漸漸凝定的目光忽然就碎開。連忙將手中的干帕蒙在莫葉頭上,一邊繼續替她擦頭發,一邊引著她往屋外走。同時有些歉疚地道︰「差點忘了莫姑娘的頭發還濕著,再這麼拖著不趕快弄干,要是惹出頭風可怎麼辦。」

「無妨啦,我看起來應該不像是那麼體弱的人吧?」莫葉淡淡一笑,心中起意,她又開了句玩笑︰「要是真惹上頭風,我就賴在你們葉家不走了,再讓葉大小姐把她小時候吃過的那些補品全拿出來讓我也享受一下,唯有如此才能補償我的損失。」

另兩人在微怔之後,三人便哄笑到了一起。

出屋後。莫葉與小玉走回剛才曬太陽的地方坐下,一個繼續捏著干帕子擦頭發,另一人則繼續享受被擦頭發。

葉諾諾則是歪斜著身子靠在一處回廊的扶欄上,目光在院落間四下一陣亂掃。

剛才掃院子的那個家丁已經收了笤帚在牆角,人影不知何處去,擺放整齊的干淨院落,花圃中的矮木花枝上晶瑩點點,剛剛灑過清水。

廚房那邊一片安靜,顯然已經到了這個時辰,早飯時用過的碗碟早被洗刷干淨,而兩位負責廚房活計的大媽估計剛剛出府買菜去了。葉府人員從簡,兩位大媽也樂得輕松,每次出府買菜都會約到一起,其實多半是為了一路閑逛時有個話伴兒。

小丫也不見蹤影,按照她的生活風格,此時的她估計又在哪個屋舍里一天復一天的做著抹桌擦椅的活兒。葉諾諾忽然記起,她好像說過與莫葉說的類似的話。

她說︰她喜歡看見葉府的桌椅被她擦得微微發亮的樣子。

不想還好,一念及莫葉說過的話,葉諾諾的注意力自然又回到莫葉身上,自自然然便想到了那三十張令她覺得萬分討厭的字帖。

目光輕輕落在莫葉肩頭,葉諾諾目作哀求狀,盡管感覺希望不大,但她仍耷著眉忍不住又問了一聲︰「莫姐姐,你真的不能幫我一下?」

莫葉不置可否,只是在想了想後說道︰「你這不是在叫我幫你。」

葉諾諾知道莫葉對于抄書作弊的事,心中持的是個什麼態度。這不是她第一次求莫葉幫忙,這也不是她第一次受到莫葉地拒絕。有一瞬間,葉諾諾不禁將莫葉想象成是一個額頭上橫著三道紋的老夫子,正一遍又一遍不厭其煩但又很是古板的向書塾里的頑童講著禮孝廉恥,任誰用何種方法也改變不了他這樣的堅持。

然而葉諾諾同時也明白,自己疏于學習終是不對的做法,所以她能很快扇開心里對莫葉的這種不良想法。

身為女子,能擁有這種學習的機會是很不容易的。也就是因為有父親保護著自己,站在自己身前抵擋著所有的目屠言伐,自己才能擁有學習文字的機會,以及不想去女學便不去的自由。但葉諾諾現在就是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心,面對學習她總是容易分心它顧,對于這個問題,其實有時她也會覺得挺煩。

葉諾諾將莫葉的拒絕態度全歸罪于自己的懶散,她卻不知道,莫葉此時的再次拒絕,除了有一部分她所推想的那種原因之外,還因為莫葉此刻也在分心它顧,想著一些能想通的幾率很低的問題。說得直接點。即便現在有她能幫得上葉諾諾的事,此時的她怕是也會因為覺得‘沒心情’而不去理會。

莫葉所思考的,還是剛才葉諾諾所說的那種‘傳承問題’。

沉醉在腦海里各種頭緒糾葛而成的迷沼中,莫葉冷不丁的問了一句︰「既然皇帝陛下是從祖爺一代就遷去了北疆。為何到了重孫這一代,卻還要娶南邊的女子為妻?如果他不這麼做,大抵應該就不會令子孫受那種罪吧。」

聞得此言,小玉捏干帕擦著莫葉濕頭發的手忽然滯住。

她沒有說話,而是用愕然目光看向莫葉。但見莫葉仍是一副微低著頭沉思的模樣,于是她又將目光轉向幾步之外閑蹭亭欄的葉諾諾,就見葉大小姐也是用類似如此的目光看向莫葉,然後也轉向了她。主僕二人默然無聲的對視了一眼,卻都沒看清對方眼底的意思。

「莫姑娘…」小玉終于出聲提醒,未詢問自家小姐的態度。就先一步開口。「帝王家的私事。像咱們這等閑人,涉入太深終是不妥的。」

小玉建議莫葉,關于皇帝家事的討論。最好到此為止。然而在這個時候,不等莫葉回聲,葉諾諾卻忽然說道︰「這個問題雖然不好細說,但答案其實是許多人都已經知道了的。」

她看向小玉,繼續說道︰「你一直跟著我,對此應該也是不難理解的。我在女學待了幾年,雖然沒學成什麼,但關于這個問題的解答,我算是已經听得耳朵快起繭子了。」

葉諾諾雖然還沒有正式開說,但主僕二人對于帝王家事的輕重態度。顯然在此時有了分歧。小玉忍不住想打斷葉諾諾,卻被她先一步擺了擺手截斷。

深深吸了口氣,葉諾諾徐徐道︰「京都第一女學在前朝遷都之前就已經建成了,主張建造的大東家實際上也是周皇族宗室,雖然偏隔了幾代,但也算是大貴族了。大抵是潛移默化了,女學從老早以前就有個不成文的規定,女學學員非貴族之淑女不收,于是她們之間的聊資也有了一種習慣,幾乎全是貴族豪門的生活瑣碎。」

「也許那位大東家不會料到,多年之後,女學也開始允錄尋常人家的女兒入學,其中還有像我這樣被別人冠名為‘蠻橫女’的角色。」葉諾諾說著還伸出一根手指輕輕點了點自己的鼻尖,「不過問題也出來了,雖然我能入學,但里面的豪族大小姐還是最多的,于是我經常與她們沒有語言交流。」

收拾了一下自嘲的心情,斂了臉上笑意,葉諾諾的神情嚴肅起來,話才剛進正題︰「豪門嫁娶極講究門當戶對,而大貴族之間的姻親聯系,絕大多數只是代表了一種權益共謀的工具,這個我剛才也說過。」

「現在詳細解釋一下就是,如果說富戶巨賈之間的嫁娶有些像是花錢買賣,那大貴族之間的這種關系變化,有時會比富賈顯得更為殘酷一些,若有族人反目之事,便極易拖累出夫棄婦如蔽的事。而商人之間,反而大多能和氣生財吧!」

莫葉慢慢在腦海里消化完葉諾諾說的這番話,她雖然理解這些句子字面上的意思,但以她的世俗觀,卻無法接受這種如交易一樣的姻親方式——無論是富賈的財物交易,還是大貴族的權益交易。

其實莫葉待過的禮正書院,全部教習內容里也沒有多少涉及于此。幼學只教生字和入門的韻腳詩,少學正式學習國文史記、百家典藏。直到升入正書院,在這個處于禮正書院最高格局里的學子,才有機會在學習到一部分為官之道的同時,直面涉獵到一些與政治權謀有關的東西。

百人有百謀,每個人謀事的方法和方向都不盡相同。書院要引導學子的任務是正氣節、豐學識,至于他們學成後離開,以後的路要怎麼走,這就主要看他們各自的選擇和造化了,書院不會做出捆綁和誘引學子選擇理想的權力。

然而莫葉的學業在初入少學時,就因為離開邢家村而中斷,她連這點稀薄的見識機會也沒有。她不懂在利益分流面前的權宜之道,她的這種判斷幾乎還停留在稚兒階段。是非黑即白、愛憎分明。

所以她在葉諾諾的話音剛落時,就忍不住問道︰「如果沒有愛,兩個人如何相攜走一生?」

葉諾諾在這方面也高明不到哪兒去,不過她對此的本來態度是厭惡以及不接受。所以在女學里,當別人聊起了這些方面的話題,她總會選擇逃避。

可是,那麼多人同在一所龐然學堂里學習,哪能是別人說話你不愛听,就能完全听不見的。盡管葉諾諾不喜歡那一套,如今葉家簡單的家庭結構也支應不了她接納那一套,但她還是听到了許多。

听得多了,即便自己不會做,心里也是明白的。

所以葉諾諾很快便答道︰「利益互換。只要從頭至尾。雙方的實力是相對平衡的。而且有合作的默契,這種交易的循環就不會出問題。」

一直在沉默的小玉這時忽然開口道︰「大小姐,你能不能別說得這麼市儈。」

「小玉。你跟著我在女學也住過好一段日子了,我不信你听不見。」葉諾諾眼色微寒的一笑,然後感嘆道︰「權貴猶如攔路虎,哪個世道都差不多,我不想惹麻煩,所以大貴族的家事我就不舉例說了,就說說一對兒富豪的家事吧。」

正當葉諾諾干咳了一聲,清了清嗓子,然後準備口若懸河時,小玉卻先她一步。突然發話︰「大小姐,難道你又要講‘馮大少拋棄患難盲妻,娶糧商家二小姐,七年病愈即尋新歡’的故事?」

葉諾諾訝然道︰「沒想到我還沒說,你就已經知道我要說哪一個了,看來對于馮大少的事,可能是我說的次數太多了,那…我換一家……」

「慢。」

不等思酌了片刻後的葉諾諾再開口,莫葉忽然出聲阻止了她說下去。

稍一頓聲,她即困惑道︰「這些事多議無用,我只是有些好奇,如果按照你所說的,大貴族之間的聯姻多是利益為首,那麼當今這位皇帝陛下,在十幾年前的北疆也算是一位貴族,那時的他……也是如此麼?」

莫葉的思考方式開始變得有些混亂起來,不知道這種交易式的婚姻關系是否是種罪惡的她,開始把判斷標準往現今國朝的最高權力代表身上靠攏。

若論貴族,皇帝才是真正的天之驕子,然而他在這方面的選擇也不例外嗎?他是站在這個國朝最高處的人,難道他的品格不應該也是站在這樣的高度麼?

葉諾諾能從莫葉的目光中看出,她問的這個問題,不似那麼簡單。

「這個……天下男人,只要是有些產業在的,誰不是三妻四妾,不過當今的皇帝陛下對泓哥哥的母親,確是有真情在的。」猶豫了一下後,她選擇了只回答自己知道的一部分,沒有理會莫葉可能心中真正質疑的問題所在。

「不過……」頓了頓後,她又補充說道︰「可能也存在父母之命的緣故在里頭吧,就說公主姐姐將來的婚事,大抵也是會受父命指派的,而泓哥哥也快要到婚娶年齡了,如果不是他的身體狀況一直不太穩妥,王妃之選應該已經定下了吧。」

莫葉輕輕點了點頭,像是明白了,然而她的眼中迷惘神色卻愈發沉重了。

葉諾諾望著她出神的樣子,忍不住問︰「莫姐姐為什麼這麼好奇這些事呢?似乎你對這些不太了解,難道平時沒有听人提到過麼?」

莫葉愣了愣後回過神來,倏地一笑,目光往後側了一下,說道︰「我還在想剛才的事。听你說了許多,現在看來,應該沒有人想害二皇子。他這次病下,也許真的只是一個小疏漏造成的。」

莫葉忽然掉轉話頭,重提二皇子,站在她身側的小玉的目色果然微微異動了一下,她亦是借此話題避過回答葉諾諾剛才那一問。

葉諾諾嘆了口氣,道︰「怎麼又說到這事兒上了。」

「為了讓小玉安心,而且倘若真有人想作亂後宮,的確也不是什麼好事,不輕視此事並沒有錯。」莫葉沉吟了片刻,然後繼續說道︰「你跟皇子殿下是好朋友,如果我們三人把各自的想法合計一下,能有什麼發現。令你去與他說說,也無不妥。」

「朋友有難,為其籌謀,也是不錯。」葉諾諾目露了然狀。點了點頭。沉默了一下後,她又問道︰「莫姐姐不常居京都,對皇宮里的事,即便是道听途說也不如京都居民豐富,只是憑我們三人這麼一小會兒的聊資,怎麼能有信心得出你剛才的那個判斷?」

「你們雖然只是兩個人,但卻是二皇子的朋友,言談中的每一句都比閑听來的消息要準確真實許多。」莫葉微微一笑,整理了一下腦中思緒,她接著緩言道︰「通過從你們這里了解到的一些過往之事。我覺得。目前皇帝陛下與皇子殿下之間是親情無礙。而二皇子殿下似乎還沒到需要面對立儲或者封王之事的潮頭……這個時候的他應該是最悠閑的。」

莫葉的話說到最後一句時,明顯猶豫微頓了一下。

她最後說得很含蓄,有些倉促的收住話題。也是因為她考慮到了忌諱處。即便現在的天子如何寬仁德厚,議儲總是百姓輿論的雷池,更何況現在的皇帝陛下春秋正盛。皇帝皇子一家子都沒急,閑雜人等湊什麼熱鬧,踩線的言論也要極慎之。

葉諾諾听出了莫葉聲音里的猶豫,但轉念一想,她也已有些明白過來。所以她沒有接話,只是輕輕點了點頭。

看到葉諾諾點頭不語,眼中目光漸漸明亮起來,莫葉嘴角含笑。沒有再繼續這個話題,而是側目看向了小玉,問了一個她也開始好奇的事︰「其實我也一直想問,小玉姑娘為何這麼掛懷于二皇子?雖然這話諾諾妹妹也說過,但我沒有開玩笑的意思。」

一直微沉臉色在思索的她忽然這麼問,旁人看來,也的確不似在開玩笑。

「我……」

小玉遲疑著開口,然而她只說出一個字,後院忽然有開門的聲音傳來,打斷了她的說話。

如果是前院門開,就可能是葉老爺回來了,不過細想一下,他進宮一趟,即使只計算一個來回,也不會有這種速度。而後院在這個時間開門,則大抵只會是一種情況,後廚那兩位大媽買菜回來了。

只是,她們未免比平時回來得早了許多。

「哎喲,剛才真是可怕啊!」

「是啊,怎麼會有人喜歡看那種場面,害我反胃得連魚都沒買。」

葉府後廚房的兩位大媽,一位姓吳,一位姓趙,此刻已經相互攙著對方的一邊臂膀,聊著天兒的慢步走進後院來。只是看情況,她們今天的聊資不甚愉悅,她們今天買菜回來的時間,也比平時早了半個多時辰。

腳步剛踏入後宅內院,趙大媽就已看見了靠坐在回廊扶欄上的葉大小姐,隨後正輕輕以手腕推著自己心口的吳大媽也看向了這邊,本來是要挨著屋檐直接走去廚房的兩人就繞了幾步路,行至回廊旁微微躬身打招呼。

葉諾諾見吳大媽從進院來開始,就一直用手掌摁著心口的模樣,急忙從扶欄上滑,湊近過去關切道︰「吳媽,你這是哪里不舒服啊?」

葉諾諾眼中真情流露,雖然眼前這兩位大媽不是自己的親生母親,然而她二人對自己的哺育恩情已然參與和植入她逐年長大的身體里。葉諾諾希望這兩位大媽能一直生活得開心健康,不忍看她們受苦,她二人亦是樂見葉諾諾的逐年成長,更欣喜于見到大小姐關心她們,小小年紀已有了某種後生對老一輩人的‘反哺’之情。

因為剛才在街上的所見,吳大媽這會兒心里還有些難受,她有些不想再親口提起那些見聞。身邊扶著她的趙大媽顯然心理接受能力要強一些,與她一同回來,精神卻比她好許多。

趙、吳這對老姐妹相熟多年,所以趙大媽一看吳大媽那模樣,就知道她還在為剛才的事,心里堵著道埂。但大小姐關心過來,總不能什麼都不說。所以她在輕輕咳了一聲之後,就暫時把吳大媽放在一旁,拉著葉諾諾到另一邊,說明了剛剛買菜回來,在街上的所見。

原來,今天是因巨額受賄、歪曲法度等諸多罪名下獄的前任吏部尚書行刑之期,兩位大媽在去買菜的路上正巧遇見囚車經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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