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恩記 (499)、她的山

作者 ︰ 掃雪尋硯

陪伴服侍葉家大小姐多年,跪在後頭一步的兩名葉府大丫鬟從未見她這麼難受過,瞬時懵了一下。

特別是被葉老爺從一堆丫鬟中挑選出來,專門貼身服侍她的小玉,雖然她比身邊的小丫要大膽許多,可這會兒她也已經慌了神,不及站起身,就以膝為足搶了過來,扶住葉諾諾卻又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葉正名墜馬以後,就近送到皇宮救治了一番,不久前二皇子親自送他回葉府,還隨身帶著一名御醫。到了葉府後,二皇子與阮洛商議什麼去了,御醫則一直留守在葉正名的臥房,此時他看見葉諾諾憂恐過甚的癥狀,立即也湊了過來。

御醫取出銀針,只刺了葉諾諾一處穴位,就見她慢慢止住了嘔吐,但人也似半昏迷了過去。

不等小玉急著詢問,御醫即叮囑道︰「葉小姐急郁攻心,最好需要先緩一緩,免得傷到身體\無\錯\小說www.(wc)(xiaoshuo).Com。你送她回房躺下,我馬上開一道方子,助她鎮定心神。」

「謝謝御醫大人。」見葉諾諾的不良狀況似乎穩定了些,小玉稍微緩神,謝過那御醫,她又對一旁的小丫說道︰「我送小姐回房,小丫你留下,抓藥的事就拜托你了。」

小丫心頭也是一片慌亂,余不出精神回答,只重重一點頭。

葉老爺一出事,整個葉府的僕人都慌了,他們倒不會趁亂做出什麼于主不義的事,只是現在大部分人都如抽去了拉線的木偶,只剩呆呆跪在庭院間的意志了。

到了這種時候,小玉心頭雖亂,但她也很清楚自己現在應該做什麼。

葉府不大,僕人也不算多,葉老爺名下也沒有田產商鋪什麼的需要打理。府上事務簡單,似乎也是因此,沒有設管家一職。但若觀察日常生活中眾僕役里的許多細節,兩名大丫鬟的職能合並起來,其實就相當于是一位管事了。

此時她倆若不繼續堅定地擔起這責任,卻與庭院里跪著的那些僕役一樣,什麼也不做,就只是跪著哭,那整個葉府就徹底沒人管事了。

領袖、即便只是一群僕役里的領頭人,她們擁有的一部分尋常人難以達到的可貴精神。便愈發會堅定的體現在動亂發生時。

小玉是可以拿主意的人,早些時葉老爺把她安排在葉諾諾身邊,就是看中她的意志力。無論葉諾諾如何利誘恐嚇、軟硬兼施。老爺吩咐下去的看管葉大小姐的事,在她那兒可以得到不偏不倚地實施。

小丫則沒有這種心態素質,葉諾諾常常唬她,一唬她還就真信了,致使掌握了這一「歪門訣竅」的葉諾諾常拿唬弄小丫的事兒當日常消遣。然而小丫會如此耳根子軟。除了膽小,還因為她做事時的嚴謹性格。對家主吩咐的每一件事,她都做到了一絲不苟,因而她除了不會分身術,府里所有事務,她都能做到。

這項特點在此時尤為可貴。即便府里沒人做事了,只要小丫還鎮定,那麼她便能成為全能候補。由小玉指揮。小丫可以將葉府里里外外所有事都做到位,包括拿著御醫開出的方子,去葉正名自己設在府內的藥房稱藥、生火、熬藥,全程一氣呵成。

最主要的,還是今天她們陪伴在大小姐身邊。小姐出去時是好好的,到回來了。她們仍要把小姐照顧得好好的。不知道為什麼,在看到老爺出事了的時候,這個信念在她倆心里就格外堅定。

這或許跟葉正名平時沒少對她們說的一句話有關。

「我最珍視的,我的女兒,今後就托你們多留心照顧了。」

……

說實話,剛到葉府那會兒,看到葉府全體僕人在葉老爺臥房前的庭院間跪下,任大雨在身上刷打,也沒人起身,這名二皇子帶來的御醫心里滿是震驚。

這種情形,與他當職的皇宮里某一情況發生時,十分相近。然而皇宮內若是有那類事發生,一定會有各職司的主事官配合主持這類禮式,可葉府里此事件的起源,只是因為有兩個僕婦在庭中跪下,隨後跟著跪的人便一個一個增加……

然而御醫很快又將這個念頭強壓打消,因為他看見,面對這一幕,二皇子王泓的臉色變了變。

不論是不是在向皇帝家的人行大禮,還是向天意祈禱葉老爺平安,葉府僕人當著皇族擺出這種陣仗,之後又遲遲不起來,總是容易讓人想到某種忌諱處的。

但冷靜下來的御醫又必須考慮一個問題了,葉府現在近乎無僕役可用,難道要他一名御醫差遣二皇子的近身武衛,去給葉家做僕役該做的事?

如果是葉家的僕役死絕了,這事或許勉強可行,但事實是,那群僕役就跪在一牆之隔的庭院里……可他叫不動!

皇子殿下那邊又不知道在做什麼,留守在葉正名病房里的御醫一時只覺得兩邊難做,也有些焦慮。

幸好此時打外面回來了兩個葉府丫鬟,這倆人還能頂些事,一個照顧葉家小姐,一個給他打下手,勉強也夠用了。

小丫看了一眼床上處于半昏迷狀態的老爺,再轉頭看向坐在桌邊,正提筆寫藥方的御醫,她很想問老爺現在的情況,但皺眉一想,覺得此時最重要的事,還是先穩定好小姐。

醫術,因為得了老爺的大方指導,她也學了點皮毛功夫,但對于老爺現在這樣嚴重的情況,是絲毫忙也幫不上的,自己就算多問幾句,也起不了什麼幫助作用,還是不要打攪能做正事的人吧!

拿著墨跡未干的藥方,平攤在手捧著,小丫向御醫道了謝,轉身就要出屋。

恰在這時,門外忽然闖進來一個人,差點把小丫撞翻在地。

看清這人的臉,御醫不禁也是一怔。

葉諾諾居然回來了!她的手背上,還掛著剛才御醫為了鎮定她心神而扎的一支銀針,但她此時的確已經清醒了,似乎那根銀針失去了作用。

見此情形。御醫心底微覺駭然,擔心葉家小姐出事,他走到床邊,看著趴在床沿淚垂如注的葉諾諾,也沒在顧慮會不會驚擾到床上昏迷中的葉正名,聲音稍微拔高了些地道︰「葉小姐,想必令尊也不希望你如此傷心傷身。放心吧,他會好起來的,只是你別在他醒來之前,自己就先病倒了。」

葉諾諾微微怔了怔。旋即嘶聲道︰「我不想走。」

御醫遲疑了一瞬,嘆息一聲,他握住葉諾諾的手。輕輕取下那枚銀針,又道︰「不走也行,你別再哭了啊。」

葉諾諾抿緊了嘴,面對御醫的叮囑,只是「嗯」了一聲。

葉正名與這位御醫同在太醫局當職。都是早不見晚也會見的老相識了,看見葉正名忽然變成這個樣子,他心里也不好受。

看著老友無比疼愛的女兒一雙明眸片刻功夫哭得紅腫,他真想一劑藥下去,讓她睡個一天一夜,但最後他想了想。還是沒這麼做。

藥都是有毒的,即便是出于好心,也不要擅自用狠藥。何況葉家的這種情形。不是睡一覺就能過去的,還是必須保持頭腦清醒地去面對。如果真的用狠藥讓葉諾諾睡過去,明早她蘇醒過來,體力卻會削弱許多,怕是更沒有好狀態接受葉家這次的劫難了。

所以御醫剛才只給葉諾諾扎了一針。寫的那個方子,也是補養成分居多。

手指搭上葉正名手腕脈門。御醫凝神片刻,然後就又把那只微攢著的手放回錦被下蓋好,臉色不顯喜憂,只側目對一旁神情微微慌亂,不知道該做什麼的小玉吩咐道︰「去燒些熱水來,服侍你家小姐擦洗一下手臉。」

說到這兒,御醫又是微微皺眉,才注意到一個他忽略了良久的問題,只道︰「你們府上的僕人現在這個樣子可不行,得想辦法讓他們各盡其職。還有你們三個,回來的時候一身狼狽,也不知道是怎麼弄的。葉家現在臨著大事,你和剛才那丫頭是葉家小姐近在身畔的人,可再不能亂了。」

小玉連忙認真應聲,依言出屋去了廚房。

她才走了沒過多久,床上平躺的葉正名忽然動了動。也許是剛才那一陣說話聲影響到了他,此時他終于似是醒來,雙眼只睜開一半,動唇長出了一口氣,不知是在申吟,還是在嘆息。

御醫下意識的想喚他一聲,然而看見他的手被他的女兒緊緊捧著,御醫遲疑了一下,便默然退後了幾步。

葉諾諾抓著父親的手,緊盯著那張熟悉的臉龐。平時這臉龐常常對她顯露慈愛表情,偶爾也會變得十分嚴厲。她本來也打算好了,今天從海邊回來後,肯定會看見這張臉變得十分難看,現在她也的確看見了,這張臉有多「難看」,卻是她接受不了的那一種!

「爹……你怎麼了……」葉諾諾此時還能記得住剛才御醫說過的話,咬著唇壓抑嗓音,好讓自己的聲音听起來沒那麼重的哭腔,「爹……你別有事啊……你跟我說句話好嗎……」

她忍著想讓自己不哭,可話說到最後,還是忍不住泣不成聲。

這時,她就看見父親略微偏了偏頭,望著她,吐露兩個字︰「葉兒……」

這不是父親平時喚她時慣用的稱謂,但此時的她心神已經亂了,顧不得覺察什麼細節,只要能听見父親的聲音就好。

一旁的御醫更是不會有什麼覺察了,他只在看見葉正名終于醒了的時候,心中也是一喜。

葉諾諾捧著父親的手,緊緊貼在臉上,仿佛這樣做,就能牢牢留住此時這樣的時光。重重吸了口氣,葉諾諾顫著聲又道︰「爹……我好害怕……我以後一定會听話……你別不管我了……」

她只知道把自己心里此時最驚懼的心緒說出來,卻未及思考,葉正名墜馬的事,與她听不听話根本沒有一絲關聯。

葉正名似是听清了葉諾諾的話,又像是沒有听清,良久之後聲音沙啞的開口,也只是兀自說著在他昏迷的時候,心頭還牽掛著的一個執念︰「放心……放心吧……葉家一定會翻案……一定會……」

這話,葉正名只喘息著斷斷續續說了一遍。葉諾諾正急上心頭,雖然父親的這句話,她大部分都听清楚了,卻唯獨把最關鍵的兩個字听漏了。

當然,她會听漏這兩個字,還有一個原因,就是這個詞匯在葉家幾乎是從未出現過的詞匯,所以若只是听一遍,很容易被忽略。

安靜站在一旁的御醫雖然絲毫沒有打攪面前這對父女的意思,但從葉正名醒來的那一刻開始。他就在密切關注他的一切表現。葉正名話中那個對于年紀弱的葉諾諾而言非常陌生的詞匯,在這御醫听來,卻是略有耳聞。

翻案?

葉家如此受皇家信任與器重。他們家還會犯過什麼令君主不肯饒恕的罪過?

難道這就是葉正名無故墜馬的原因?

站在離病榻數步外的御醫微微眯了眯眼。

但不及他再多想其它,門口傳來一陣腳步聲,御醫側目一看,頓時神色一凝,將欲拜下。

從外頭走進來的二皇子王泓擺了一下手。道︰「御醫行診治事時,一切禮式皆可暫免,在宮外也一樣。」

御醫告謝一聲,不再說話,對跟著王泓走進來的阮洛,只是對了一下目光。畢竟阮洛沒有功名在身。御醫就是想跟他打招呼,也須在二皇子不在場的時候,才好展開。

王泓剛招呼完御醫這邊。準備抬步再往里面走,就听葉諾諾忽然又大聲哭叫起來。王泓步履微滯,偏頭看向御醫︰「怎麼回事?」

御醫走近床邊才發現葉正名又已昏迷過去,不及先給他號脈,而是先恭聲回答皇子地問話︰「葉御醫剛才醒了一會兒。只是很快又昏迷過去了。」

王泓目色一動︰「什麼時候的事,怎麼不告訴本宮?」

御醫連忙解釋︰「只是剛剛才醒了一小會兒。還來不及遣人稟告,請殿下恕罪。」

「你有何罪。」

王泓心底忽然升起一絲煩惡。御醫的話說到最後,那五個字,在不久前葉正名也掛在嘴邊好幾次,因為這幾個字,王泓又想起輦車里,葉正名對他說過的幾句半真半假的話。

但他沒有將這絲煩惡表現在臉上,只是語氣很平靜地很快又道︰「你留下,盡你所能照顧他,不論治療結果如何,你都是無/罪有功的。」

話說到這兒,王泓忽然听出,屋中葉諾諾的哭聲忽然變了調,側目一看,就見她不知在何時,一頭扎進了阮洛懷里。她的一張小臉緊緊貼在阮洛前襟,似乎把他當成一座靠山,她只想在這山里,找一個讓她可以躲避暴風雨的山洞。

如果阮洛此時變成葉諾諾想找的那一座山,這山上讓她容身的山洞,一定是充滿溫暖安寧的。

听著葉諾諾的哭聲變得沉悶起來,阮洛先是一愣,隨後他緩緩嘆了口氣,一只手輕輕拍撫著她顫抖的後背,另一只手托著她的後腦勺,稍微挪了挪,免得她貼在他胸口太緊了,讓她憋住了氣。

他一時倒忘了,此時屋里還有一個二皇子。

王泓離開時,也沒有再驚動阮洛。離開葉府的時候,除了那名御醫,他還留下了幾名侍衛。

御醫與留守的侍衛送二皇子王泓出門,在上車之前,王泓遲疑了一下,終是回頭吩咐了一聲,大致類容就是把近段日子里葉家的事,都交給阮洛主持,他留下的侍衛和御醫,盡可听其調遣。

……

葉諾諾伏在阮洛懷中,哭了許久,似乎是哭累了,漸漸竟睡了過去。

——听著阮洛穩定的心跳聲,在她覺得慌亂無助的時候,這種節奏恆定、代表著生命正在運行的聲音,似乎自然而然的有了一種魔力,讓她漸覺心安。

當小玉按照之前御醫地吩咐,去廚房燒好一盆熱水,端回來準備服侍葉諾諾洗臉,她就看見剛才御醫以銀針刺穴都無法使其平順安穩下來的葉諾諾,此時像一只累極了的貓一樣,蜷在阮洛懷里,呼吸均勻,已經睡了過去。

小玉心底忽然有一處位置動了動。

看見葉諾諾的貼身丫鬟走進來了,阮洛倒是沒有多想什麼,只輕聲說道︰「別再弄醒她了,帶我去她的臥房。」

小玉點了點頭,輕輕擱下洗臉盆。

阮洛就著葉諾諾睡著過去的姿勢把她抱起,這使他抱著她的手法,既有些像橫抱,又有些像是團抱著一個嬰孩,總之動作里的一絲一縷,都透露出了保護的意味。

跟著小玉的步履出屋,阮洛以那種姿勢抱著葉諾諾行走的樣子,一時間盡落入葉家家主臥房外,庭院里仍還跪著的那些葉家僕役眼中。

雖然阮洛沒有多想什麼,但在葉家遭遇這種大劫的時候,全體僕人看見這一幕,大部分人心底某一處,不禁也是動了動。

隨著二皇子離開時留下的口諭在葉家不太大的宅院里傳開,在知悉此事後,一眾僕人心中那個動念,就更顯清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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