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鎮政府 第三章賣糧難(3)

作者 ︰ 蘭汀梅子

賣糧難問題是上世紀八十年代中葉中國農村存在的普遍問題和焦點問題,也是當時政府一直想解決但還沒有解決的突出問題,各大報紙、電視台都在醒目位置反映了農民賣糧難問題,圍繞這個熱門話題作為鄉鎮基層干部,肯定不會無動與衷,被人稱為鄉里的「第一筆桿子」的鄉黨政辦公室主任羅永軍,拿著調研表來到賣糧的現場,一邊向人們發放著一邊說︰「大家建建言,獻獻策,對解決賣糧難有啥好的想法建議,都填在上面,工作中存在有啥問題,有啥意見,也盡可以填。」

有人和他開玩笑︰「你是不是又想弄倆稿費花花,得稿費了你可得請客。」

羅主任是鄉里的老人員,又是本鄉本土人,很多人都認識他,所以說起話來很隨便。羅永軍笑著說︰「請客,只要能把咱的賣糧難問題解決了,就是不得稿費,我也請客。」

有群眾看著調研表問︰「填填管用嗎?」

「當然管用。上面現在急需這方面的材料,國家很多大政方針,都是通過調研、收集群眾意見、建議後制定的。」

「我看你說得有點玄乎,除非國家主席、國務院總理來了還差不多,要不,這天上地下隔著十萬八千里,咱的聲音上邊會听得到。」

「咱也就在這磨磨牙,起不了啥作用。」

周圍的人都紛紛點頭附和。

「最多就是大家磨磨牙,你磨磨筆頭,在報紙上登個豆腐塊,掙倆稿費花花。」

站在一邊幫忙的史玉林說︰「你可別小看這豆腐塊,很多問題國家領導人就是通過看報紙、看這些小豆腐塊才了解的,一滴水可以匯成江河,人們反映的多了,國家就當成大事來抓了。」

正在抽煙的王全明也從嘴上拿下小煙袋說︰「是的,國家主席、國務院總理凡事都事必躬親,那不累死,那還要下邊這一級級政府、辦事人員干啥?咱老百姓的情況就是下邊一級級傳上去的。俺在一本雜志上看到,包產到戶的政策就是一個農民給中央寫了一封信起的作用。」

羅主任見有人這麼理解自己,變得興高采烈起來,他躊躇滿志地說︰「賣糧難是個大題材,俺這次不寫小豆腐塊,小豆腐塊文章說明不了大問題,我要寫一篇大的調查報告,通過政府信息報上去,爭取在《內參》上編發了,你們知道什麼是《內參》嗎,就是直接報給中央領導看的文字材料。」

「那不是奏折嗎?乖乖,咱大家可得當回事,說不定還真能成事哩。」

羅主任也開玩笑︰「寫這種文章可是沒有稿費的,但只要對解決大伙的賣糧難問題有幫助,我照樣請客。」

「如果那樣,你就是大功臣,大伙請你。」

大家笑成一團,心里都充滿了信心和希望。

王利良說︰「咱這地方早先就有種菜的傳統,後來歸大集體了,響應**的號召深挖洞廣積糧,改以種糧食為主了,咱們可以把咱這發展成蔬菜種植區。俺嫂的娘家是山西的,听說那里的蔬菜金貴的很,山東的土豆賣到那里都好幾毛一斤。」

桃樹窪的村長呂元禮說︰「俺村為啥叫桃樹窪,據老人們說古上俺村有很多桃林,春天嶺上嶺下,房前屋後到處開滿了桃花,一片一片的象雲彩一樣好看,引得很多達官貴人、文人墨客來這里游玩,至今後山還留有古時的碑刻。不信你問鄉里的組織委員石磊,前些時他和市書協的朋友還去那里,搞了很多碑拓。他們說這些碑刻都是文物古跡,要我們好好保護哩。」

羅主任感興趣地說︰「有這檔事,回頭俺也去看看。」他看著呂元禮︰「說下去。」

「俺小時候俺村還有很多桃樹,雖不像傳說中那樣多,但村外田邊、院落里也不老少,幾乎家家戶戶都種有桃樹,夏天掛果的時候,村里的二伙小們就光著身子躺在樹上,伸手一摘一個桃子,也不洗,用樹葉胡亂地一擦,放嘴上就啃,又脆又甜,嘖嘖,那個甜啊一直能甜到人的心里去。後來再吃別的地方的桃,怎也吃不出俺村桃子的那種味。老人們說一方水土養一方人,瓜果也一樣。」

「那後來呢?」有人問。

「五八年三年自然災害時,俺村餓死很多人,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人們知道了糧食的重要性,就砍了桃樹統統種成了糧食。」

羅主任伸手要過呂元禮的煙袋,深深地吸了一口說︰「這個問題還真得注意,發展經濟作物,一定要先保證口糧田,否則就會物極必反。」

「咱們還可以進行糧食轉化,搞糧食深加工,用糧食釀酒、做成面點那個啥的賣。」

「也可以發展養殖業。」

……

大家七嘴八舌,你一言我一語提了很多建議,羅主任蹲在人們中間在筆記本上認真地速記著。

人群里,史玉林和鄉里值勤的人按照羅主任安排,把調查表一一散發下去,沒有帶筆的負責提供筆,不會寫字的,就讓對方口述,他們代筆填寫,然後再將調研表一一收回,交羅主任匯總分析。

忙了大半晌,史玉林有點內急,就笑著對其他值勤的人說︰「我要回鄉里去放放水。」然後就回到鄉里。

在廁所里踫到了組織委員石磊,史玉林對石磊說︰「剛才羅主任還在說你,你去桃樹窪看碑刻,也不言一聲,一個人吃獨食不夠意思。」

「是嗎?等這一陣忙過後,俺當向導帶你們去開開眼,那里的碑刻好像是北魏時代的,那字寫得功夫深著呢,一比咱的字就象柴火捆一樣不經看了。」

「石組委,你真謙虛,羅主任一直贊你的書法有功夫,我在恁村的新文化園地里曾看到了你寫的書法條幅,你的字瀟灑飄逸,剛柔相濟,龍飛鳳舞,很有風骨,沒有深厚的功底是寫不成那樣的。听說你還是省書法家協會會員呢。」

石磊笑著說︰「過獎了,我那是濫竽充數。」

他們廝跟著從廁所里走出來,一眼看到站在當院的王桂蘭。鄉通訊員小丁說︰「石組委,這個大姐找你。」

王桂蘭笑著說︰「啥大姐小姐,我是他嫂——娘。」

王桂蘭和石磊那則笑話人人皆知,小丁一听王桂蘭這樣說,馬上就明白站在眼前的是哪方神聖,他壞笑著問︰「噢,你就是石組委的那位嫂、啊娘。失敬,失敬。」

石組委笑著踢了小丁一腳︰「去,去,去,別哪壺不開提哪壺。」

小丁笑著跑了。

史玉林笑著也要走,石磊叫住他︰「你等等,我還有事給你說。」

史玉林就站在那等。

石組委問王桂蘭︰「有啥事。」

王桂蘭說︰「今天輪著俺家澆地,恁哥把糧食放到這里就回去了,我排了大半晌隊,這不眼看著快晌午了還沒挨上,家里還丟著吃女乃孩,你能不能給鄉糧站打個招呼,讓先把俺的麥子收了。」

石磊沉吟了一會,對史玉林說︰「王桂蘭她家確實有實際情況,又剛做過手術,你去鄉糧站幫她說說,讓先把她的麥子收了吧。」

「我和鄉糧站的人不太熟悉,我去說行嗎?」

石磊就寫了一張條子,交給史玉林說︰「你和鄉糧站的人說明情況,他們會辦的。」

史玉林就拿著條子,帶王桂蘭去找鄉糧站的人。

鄉糧站的人看了石磊的條子,二話沒說就將王桂蘭的手續給辦了,但在結賬時卻結的不是現金而是白條。

前兩天鄉糧站資金告罄,無法現金結算,賣糧出現了打白條現象。打白條的做法據說是效仿其他地區的經驗,這兩年全國銀根緊縮,縣財政入不敷出,為協調解決資金問題,「老一」和「老二」(鄉黨委書記、鄉長)親自出馬到縣里去跑資金,他們使出渾身解數,動用各種關系,在政府、財政、各大銀行之間*旋,只要與錢沾點邊的人幾乎都找遍了,跑細了腿,磨破了嘴,弄得焦頭爛額,但收效甚微,無奈只好給農民打了白條。

農民看著手中的白條,說啥也不願意接受,他們半年的辛苦、一家人的血汗到頭來就換了這麼一張輕飄飄的小紙片,那怎麼行,寧願不賣也不能讓打白條,有的農民要把糧食拉回去。鄉里急了,收公糧、收余糧上邊下有任務定有指標,縣里每天都在催進度,通報完成情況,這種既要牛干活又不給牛吃草的工作任誰都頭疼,但又不能不干,除非你不想當這個官、拿這份工資,退一步講如果都不交糧,軍隊吃什麼、城市里的居民吃什麼,所以工作再難也得硬著頭皮干下去。為了做通農民的工作,鄉里連夜召開班子會議統一思想,提高認識;接著又召開全體機關人員及村兩委干部會議進行緊急發動,要求積極做好家里和親戚朋友的工作,帶頭接受白條。為了確保收糧任務的完成,鄉里還把任務分到每個班子成員、每個機關工作人員的頭上,「紅袖套」們接受任務後,分別忙著聯系農戶去做思想工作,賣糧現場做不通,晚上就找到家里做,丈夫不答應就找妻子,一次、兩次不行,就三次、四次地做,這樣沒黑沒白地忙活,農民們還是不願意買這個帳。沒辦法「兩個老一」只好親自出面,他們拍胸脯打肚當眾向賣糧的農民鄭重承諾,說白條上蓋有鄉政府的公章,秋後如果白條兌換不了現金,鄉政府全權負責,我倆全權負責。這時有賣糧的農民打听到鄰近的幾個縣、幾個鄉鎮也在打白條,才勉強地接受了打白條的方式。

王桂蘭拿著鄉糧站打的白條,雖然不太滿意,但也無可奈何,她拿著白條對人們說︰「只當在銀行存款了。」

王桂蘭從人群里走出來,看到一個中年婦女蹲在地上哭,她好奇地走上去問,那位婦女告訴王桂蘭說她叫麥青,是于莊的,她家今年一下子考上了兩個大學生,她本指望著賣了糧食給孩子籌學費,可這一張白條讓她的願望落空了,她拿著白條哭著對王桂蘭說︰「你說俺這門檻可咋過啊。」

王桂蘭本就是個好事的人,這種人都長著一副熱心腸,看不得別人流眼淚,看不得別人作難,遇到別人有難處就想解囊相幫,也不管自己有多大能力,能起多大作用,反正要盡一份心意,只有這樣做了才會心安,哪怕這份心意對對方只起一些安慰作用呢,否則就會一晚上睡不著覺的。她勸慰說︰「麥青嫂,活人還能讓尿憋死。」說著就從口袋里掏出自制的棕色帆布錢包,從里面給掏給掏掏出五元錢塞在中年婦女麥青的手里,麥青推讓著怎麼也不肯白白接受別人的錢,推讓之中就招了許多人。

麥青家一年出了兩個大學生,這在十里八村還是頭一遭,人們都說麥青家祖上墳地冒青煙了寒門出才俊,夸麥青教子有方,把麥青當英雄母親一樣尊崇著,同時也把王桂蘭的捐助當著義舉熱捧著。

王桂蘭受大家伙這麼一抬舉,人來風勁動了,家里丟著吃女乃的孩(兒)也不管了,她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她向著圍上來的人群說︰「大家幫襯幫襯,讓她度過這個難關吧。」

在王桂蘭的號召下,人們你一元,我五角,他三元,我兩元……紛紛解囊相助。

這事很快傳到鄉里,鄉領導馬上組織鄉機關全體人員開展捐助,並在鄉糧站一側設置了一個募捐箱,這起由民間發起、鄉政府組織的募捐活動,驚動了縣廣播站和市報的記者,他們專程下鄉進行了采訪並作了全面報道,並對麥青一家出了兩個大學生作了專題報道,縣民政部門、縣農行看了報道後,對他們進行了救助,省報、市報也相繼做了報道專訪。一時間王桂蘭和麥青兩人名聲大噪,廣播里有名,報紙上有影,紅遍了懷川縣。

收糧收到第二十一天頭上,鄉糧庫告滿停止了收糧,這個消息馬上象馬蜂炸窩似地激惱了排隊等著賣糧的農民,他們紛紛把賣糧車拉到鄉政府大院抗議。

為了安撫這些過激的農民,鄉領導吩咐「紅袖套」們買來冰棍在人群中分發,給大家消火降溫,並反復做著勸離的工作,可這時賣糧才是硬道理,任你說下大天來賣糧的農民就是誰也不願離開。

有個賣糧的婦女流著眼淚說︰「俺一年的油、鹽、醬、醋就指這賣糧的錢過活呢。」

有個賣糧的後生說︰「俺娘風濕性關節炎,已停藥三個月了,俺就等著賣糧的錢給俺娘看病哩。」

有個中年漢子說︰「俺孩子上學就指著這些錢交學費、買本買筆呢。」

「可不是,這些錢是咱莊戶人家的活路錢啊,一家老小誰不指著這些錢過生活。」

……

鄉黨委書記侯福生說︰「俺很理解大家賣糧心切的心情。我們鄉干部大都來自農村,俺深知咱們農民生活的不易、生存的艱難,俺很體諒大家的難處。俺的父母、兄弟、家庭都還在農村生活,他們也遇到過很多類似的情況,他們也向我哭訴過、祈求過……看著他們的眼淚我心疼啊。」說到這里侯書記動情地流下了眼淚,很多鄉干部也感同身受地揉著眼楮。

侯書記穩定了一下情緒後繼續說︰「咱們中國是農業大國,農村人口佔了百份之八十以上,黨和政府歷來都非常重視農業問題,中央連續下了幾個1號文件解決農民問題,現在咱們的溫飽問題已基本解決,中國連八億農民(當時全國人口是十億)的吃飯問題都能很好地解決,還有什麼問題解決不了呢?黨和政府一直把咱們農民的事情放在心上,希望大家堅定信心,相信黨、相信政府,一定會妥善解決好賣糧難問題。昨天縣委、縣政府還召開了專題會議,研究解決賣糧難問題,提出了糧食實行市場化的發展思路。」

有人好奇地問︰「什麼是糧食市場化?」

侯書記沒有具體地解釋。糧食市場化是新近才出現的新名詞,外地的一些做法也只是一些小道消息,對于上邊沒有正式說法的東西,作為政府官員是不敢隨意發揮的,尤其是關系到國計民生的糧食問題,弄不好就會犯政治性的錯誤,這就是黨性、這就是原則,所以侯書記對糧食市場化這個問題只是原湯化原食,上邊怎樣說他就怎樣傳達。他避開糧食市場化這個話題對大家說︰「具體情況讓關鄉長說一說。」

關鄉長名關長青,原來是縣委書記的秘書,屬少壯派一類很年輕,也就三十剛出頭吧,八十年代能當上縣里一號人物的秘書,都非等閑之輩,他是教師出身,嘴巴頭很行,能不帶草稿「啪,啪」地不停勢講兩個鐘頭,有「和平年代演說家「之美譽。侯書記離開後,他重點談了發展鄉鎮企業的這個話題,他從鄉鎮企業的發展前景,到外地市的辦廠經驗,從本鄉鎮的宏偉藍圖,到辦廠的具體措施……滔滔不不絕一口氣講了近一個小時,他感情充沛地說︰「咱們要在自己的土地上發展起咱們自己的鄉鎮企業,蓋起咱們自己的工廠,將來咱們的農民要象城里的工人那樣上下班,實行八小時工作制,每月月底發工資,到那時咱們再也不用為天旱地澇、賣糧難等問題發愁。」在場的干部群眾听得津津有味,倍受鼓舞。

臨到傍晚,關鄉長看看腕上的手表說︰「天不早了。」他向大家揮揮手︰「大家都散了吧。」

賣糧的農民這才清醒過來,他們看看賣糧的車,心里想感情說了這半天一點問題沒解決啊,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誰也不肯走,關鄉長被圍困著不得月兌身。侯書記只好來解圍,他安排鄉里的人把大家的姓名、所在村組登記下來,答應盡快想辦法,一有消息就通知大家。

在關鄉長發表演說期間,鄉辦羅主任還按照侯書記吩咐,電話通知村干部來鄉里領人。這時村干部接到通知也陸陸續續趕到鄉里。

王魁踢著一個本家兄弟的開玩笑說︰「快回去吧,你媳婦在村頭接你哩,你還在這**啥。」

其他村干部也對自己村里的人說︰「天都黑了,走吧,走吧,也沒用,回去咱們自己想辦法。」

賣糧的人才極不情願地拉起各自的車離開鄉政府,其中一個婦女是流著眼淚離開的。

望著這種場面,侯書記、關鄉長等班子成員的神色變得很凝重,帶著「紅袖套」的鄉機關人員心里都很悵然,他們默默地目送著賣糧的人消失在夜色里。

賣糧的農民一走,鄉機關大院一下子變得空落落的,地上到處扔滿了紙屑、煙頭、果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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