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相 正文 第一百六十九章 至少還有我

作者 ︰ 水葉子

盂盆節是重大的佛教節日,白馬寺是神都最古同時也是最重要的名剎叢林,盂盆節前,眾目睽睽之下居然在這里發生了刺殺案,且被刺的對象還是曾在洛陽掀起漫天風雲的唐松……這樣的事情想不勁爆都不成。&&

案發之後,各方反應極快,但第一個到達禪房的人卻是唐松沒想到的。

「是你?」

「可不是我嘛」來人雖然穿著一身普通常服,但面帶風霜,腰背挺拔,就連行走之間都透出一股尖銳的果決氣息。這既是其年輕而英氣勃發的緣故,亦無可遮擋的透露出他軍中出身的背景。

見來者是他,此時頗不願被人打擾的唐松消了不快,人雖然躺在榻動彈不得,臉卻露出了笑容,「沒想到咱們再次相見居然是在這等場合」

「只要是踫到你,我就沒好事兒」來人苦笑了一下後便到榻前細細檢視起唐松的傷勢,越看臉色越是凝重。

唐松拉住欲要攔阻的水晶任這年輕的禁軍來人細察他的傷口,「我與將軍兩度相見,其中一次還是在刀刃槍鋒之端,但時至此刻卻仍不知將軍英名,寧不愧煞!」

原來,來人正是當日奉命攔阻貢生暴動,與唐松刀槍相向直至最後一刻才下令後撤的禁軍將領。後來,科考重開,天子在水殿賜宴新進士,唐松以幫辦考務的身份參加賜宴時又與他第二次見面,當時水殿的防務正是由這位將領負責。

正是這次之間兩人相逢一笑泯恩仇。還相約要痛飲一回,無奈時間匆匆,不說喝酒,便是通名都給忘了。卻沒想到他會在這個敏感時刻第一個出現。

「某家陳玄禮,就是一個只會听命廝殺的兵頭子,離將軍還差得遠,你這般稱呼可是在臊我的臉」陳玄禮說話間頭也沒抬,直到將唐松的傷勢細查完畢後這才抬起頭來,「這兩刀都是差之毫厘,你還真是命大」

貢生暴亂那次,若是這陳玄禮抵死不退。唐松可真就沒活路了,當場就得尸橫長街。至于兩人第二次相見時的那一笑,也是唐松自入洛陽以來少有的暢爽記憶。可以說在此之前他早已對這個有豪杰氣的年輕禁軍將領大有好感,此時再听他說話爽朗。好感愈增,忍疼勉力笑道︰「既然不讓稱將軍,你年齡又比我大,那我就高攀著喊你一聲大哥了,水晶。給大哥看座」

陳玄禮看了唐松一眼,見其眼神誠摯,略一沉吟後笑道︰「在讀人里你的骨頭之硬真是少見,不過卻也正合某家的胃口。也罷,某家便托個大。認下你這個兄弟了」

陳玄禮謝過來看座的水晶後依舊站在榻邊,「你剛受重傷精力不濟。這也不是敘話的地方,某家就有話直說了」

唐松也知道陳玄禮斷不會無緣無故的出現在這里,「大哥但講無妨」

「某家奉司之命而來,為的是那軍弩之事」

唐松靜靜听著,嘴沒急著說話,心底卻在感嘆這陳玄禮的司果然好心思,有前次貢生暴亂的事情打底,此時禁軍要與自己打交道的話,還真沒有比陳玄禮更合適的,而自己也斷不可能一點情面都不給他。

只從人員安排和陳玄禮來的速度之快,就可看出方今禁軍之內實是臥虎藏龍,無愧天下精銳之譽。

「說來,某家是來求你一個情面的」縱然是求人,陳玄禮也毫無扭捏之色,「軍弩之事干涉太大,就此按下」

「今天白馬寺人多,親眼目睹者至少也有三五十人,听到消息的就更多了,即便我不說,只怕也瞞不住」

「某家只負責來求你這個苦主再莫提刺殺中的軍弩之事,至于其他,就是諸位將軍的事了」

說到這里,陳玄禮嘆息一聲,「其實但只是一件軍弩也就罷了,怕只怕軍弩被用于刺殺之事傳到了陛下耳中,若然真是如此,禁軍難免要多事了!即便這事最終還是為天子所知,你這里肯緩一緩,咱們也就有了自查的時間,真到那一日時陛下面前也好說話」

其實不用陳玄禮說這麼多,唐松早已明白他的意思-禁軍就是要安撫住他這個苦主,然後動用力量能瞞就瞞。與此同時展開嚴密的內部自查,若查出軍弩不是由禁軍中流出自然更好,若真有個萬一也要搶著在內部先把此事給抹平了。到時若武則天真個追問下來,禁軍寧可背一個城防檢查不嚴,以至弩弓由外流入洛陽的責任,也絕不會承認其內部有人參與用軍弩刺殺之事。

今天有禁軍與人勾結以弩弓刺殺唐松,異日會不會有人以同樣的手段刺殺天子?

真正讓禁軍擔不起的是這個足以讓人浮想聯翩的追問,以武則天女帝的身份,多疑的性格,一旦她的腦海里有了這個念頭,禁軍或許就要遭受一次大清洗。真到那時,首先倒霉的就得是那些直接負責統兵的將領們。

簡而言之就是一句話,哪怕最終不得不承擔失職之責,也決不能讓天子對禁軍生出哪怕一點點的不放心。

陳玄禮說明來意之後就不再多言,靜等唐松回話。

唐松並沒讓他等多久,「這是大哥找我說的第一件事,我斷沒有拒絕的道理。此事我應下了」

「好」陳玄禮一拱手,肅容正色道︰「兄弟你能如此,大哥便領了你這個情,禁軍領了你這個情」

許是禁軍將領們那里等消息等的急,陳玄禮來的快走的也快,通報了家宅地址並約定來日再來探望後便匆匆去了。

陳玄禮剛走不一會兒,洛陽丞便到了。

洛陽丞乃京兆衙門僅次于京兆大尹的二號人物,相當于後世北京的常務副市長。時任洛陽丞的便是當今詩壇領袖之一,文章四中的杜審言,亦是後來詩聖杜甫的祖父。

杜審言此人最大的特點便是自視極高到有些目無余子了,就連同為文章四中的其他三位也不大放在眼里。更別說唐松這個以詞而名動天下的後起之杰。

有這樣一層根底在,即便沒有貢生暴亂以及唐松在士林文壇鬧起的漫天風波,杜審言對唐松也不會有什麼好印象,更別說眼下了。

總而言之,杜審言這一趟來做的就是官面文章,一則探看傷勢,慰問傷者;再則言明京兆衙門務當嚴查凶徒的決心。話雖然一套一套說的漂亮,卻沒有任何實際內容。

此時的唐松既沒精神也沒心思陪他演戲。杜審言也不在意他配不配合,顧自將全套該說的話說完之後就走了,留下一堆隨來的公差們探查刺殺現場。

待杜審言走後,天色漸黑。精力耗盡的唐松再不見客,就此昏沉睡去。

第二天早晨起來,唐松見一夜未睡的水晶容顏憔悴,便催著她去睡覺,無奈水晶只是不肯。還要服侍他梳洗。

聞言,唐松徹底無語,水晶伺候人?這不是開玩笑嘛。

正在兩邊僵持不下的時候,房門開處。帶著一頂覆面雕胡帽的官婉兒從外面走了進來,後面還跟著兩個御醫模樣的人物。

見是他們來了。唐松好說歹說才將水晶勸去休息。知道來的是御醫後,水晶才勉強去了。只說醒了即來。

官婉兒陪著御醫一起細查唐松的傷勢,其間一言未發。

待御醫料理完畢之後便被官婉兒打發到了隔壁去為官明查傷,他兩人一走之後,不大的禪房內便只剩下官婉兒與唐松兩人,門外自有猶自帶傷的官謹親自看守門戶。

御醫一走,官婉兒便自然而然的操起物事給唐松梳洗起來,手動作極輕極柔,言語也甚平常,但其間深藏的那股殺意卻瞞不過唐松。

「是誰干的?」

唐松微微的搖搖頭,「我亦不知」

官婉兒的手猛然一停,片刻後才又繼續動作起來,「你可不是這等糊涂人」

長嘆一口氣後,唐松頗有些無奈,「從昨日醒來之後我便一直在思量此事,但直至現在卻依然無法確指」

官婉兒就是官婉兒,直指問題核心而問,「那你懷疑的是誰?」

跟她說話,唐松也無需戒備隱瞞,「三個人,一則是崔元綜。只怕你知道此事後第一個想到的也是他?」

官婉兒點點頭,沒有說話。

「他曾為隴右觀察使多年,馬管軍,下馬管民。不管是要收攏些軍中悍卒養為死士還是要弄到弩弓都不難,也有將人弩帶入洛陽而不為人察覺的能力。兼且我又與他積怨已深。概而言之,他既有意願亦有能力刺殺于我。這實是人人都能想到的」

唐松指了指嘴,示意官婉兒喂他喝了幾口水後才又續道︰「若是遇刺之事發生在前幾天,我可以斷定是此人所為。但是發生在昨天下午,那就讓人看不清了」

「我昨日得到你遇刺的消息後雖不便出宮來探你,但也沒閑著,已確實查過,昨天早朝之後崔元綜便直接回府,此後緊閉府門,至你遇刺之時,他那府中確無一人出外」

「若是他在回府的路便傳出消息要對我動手呢?他若真在洛陽城中安排有死士與弩弓,那也絕不會放在自己府中。傳一個消息能有多難?一個眼神,一個手勢,甚至一聲咳嗽就夠了,話都不消說一句。畢竟不管昨天早朝是誰對他與鄭知禮動的手,以崔元綜的聰明都能從背後看到我的影子,即便他也不能確認,但只要是起了懷疑,單憑這份疑心就足以讓他做出刺殺我的決斷」

官婉兒搖搖頭,「崔元綜生性堅韌深沉,斷然不是意氣用事之人」

「這不是意氣用事,刺殺之事若真是他做的,那就是希望以這種極端方式阻斷我的後手。以崔元綜的老辣與聰明,必然能想到我既然由江南悄然回京,一旦發動便必然不會只有一擊。昨日早朝之事發生後。他不得不自閉府中,如此難免應對艱難,故而在閉府自禁之初便搶先下手除了我,這實是最好的辦法」

「既然如此。你豈非已可確定是他?」

唐松卻又搖了搖頭,「我這次回京並非大張旗鼓,到洛陽之後除了與你及陸相見面之外,也並未拜客,更不曾去過皇城宮城。除非崔元綜時時派人在城門盯著,否則他未必知道我已從江南回京。再則,雖然解釋的通,但從昨天早朝後到刺殺案發生。時間也確實太短了些,而刺殺的安排卻是如此嚴密……更重要的是,昨天早朝之事發生後陛下對事情尚未作定斷,這時他這待罪之人又做出刺殺我的事。不論成與不成,他要承擔的後果都太嚴重。在這樣的時刻做出這樣的事情,值嗎?」

官婉兒已經停了手的動作,「正反話都讓你說了,不過如你之言都有道理」

唐松再次勉力的無奈一笑。「正因為如此,我才難以確認此事是否由他所為」

官婉兒也不在此事糾結,「第二人是誰?」

「梁王」唐松細說了當年武三思在襄州指使人刺殺別駕方公南的舊事,「說來那一次就是我破壞了他萬無一失的刺殺行動。此後又有去年宋之問之事。婉兒你當知道這一次的事情對他打擊不小」

官婉兒並不知道襄州刺殺方公南的事情,此時聞听難免有些吃驚。點點頭道︰「陛下素來寵愛這個佷子,說來這還是自陛下登基以來。梁王首度受挫」

「這就是了!武三思此人睚眥必報,現在借獻張昌宗之事恢復了元氣,找我報仇也在情理之中。昨日刺殺的手段與襄州那一回頗有相似處,更巧的是,遇刺之前我恰在北城與他偶遇,他似是還曾掀開車窗簾幕審視過我,世間真有這樣的巧事?」

這也是官婉兒沒想到的,「竟有此事?」

唐松點點頭,繼續著自己的思路,「但要說是他,卻也有一點想不明白。他要殺我什麼時間不行,何必要在昨天下午那般敏感的時刻?他當能想到此事一發後朝廷的反應。武三思此人雖睚眥必報,但做事倒是極小心謹慎,以其陰私謀事的一貫風格,怎會做出這等將自己置于風口浪尖的事情來?」

「或者他正是借勢,想著能嫁禍于四世家?」

「陛下豈是容易蒙蔽之人?這一點別人不知道,武三思怕是再清楚不過了。為了一點私怨見疑于陛下,這實在不像是武三思做事的風格」

「這二人權且存疑,那你懷疑的第三人是誰?」

這一次就連唐松的聲音都小了許多,「太平公主」

官婉兒真是吃驚了,「她?她殺了你有什麼好處?」

話音剛落,官婉兒即刻醒悟過來,「你是說弘文印社」

「也不僅是這個。太平所謀甚大,昨日早朝的安排即可看出,如今朝中武黨李黨也罷,中間派也罷,其實都是她覬覦大位的敵人,因為目前這些掌權的重臣都不會支持她。惟其如此,朝政對于她而言反倒是越亂越好,越是紛亂她就越有趁亂取利的機會。昨日我若真被刺殺,四世家固然是跑不了,禁軍也必然要被牽連進來,不管刺殺案最終結局如何,對于她而言都是有百利而無一害」

「太平果然有覬覦帝位之心」听到官婉兒這句感嘆,唐松嘿嘿一笑。

「你既然能想到這些,為何又不能確認是她?」

「她在江南士林的根基並不深,尤其弘文印社乃我一手締造,她還沒來得及往里安插人手,現在若是殺了我,若想全盤接手弘文印社也非易事。再則至少在目前看來,我對于她而言還是一個不錯的盟,以太平的聰明,不會看不到這些」

說到這里,唐松搖搖頭,「指使此次刺殺的必定在這三人之中,但要想確認怕是難了」

言至此處,他看向官婉兒臉色鄭重道︰「適才所言太平之事你萬不可在陛下面前露出一絲消息」

官婉兒點頭,「疏不間親,你的意思我明白」

兩人各自又沉思了許久,最終四目對視中搖了搖頭。官婉兒遂又問道︰「當下你有什麼打算?」

「當前我的目標只在四世家,並無意挑起武李黨爭,更無意將禁軍牽連進來。當前的混亂局勢實非我所樂見,所以洛陽城內我不會再有任何舉動,安心養傷就是。至于針對四世家的後續,就看太平如何操弄了。這是她答應我的條件,若是做不到,別說弘文印社的三成,她就是一個人也別想安插進來」

「那洛陽城外又當如何?」

說到這個,唐松居然發自內心的笑了笑,「塞翁失馬焉知非福,經過昨天這兩件事後,別的不論,四世家必定是要好好的老實一段時間了,這對于我弘文印社趁勢北進實在是千載難逢之良機,若能趁此機會一舉完成弘文印社在北地的布局,那我挨的這兩刀可還賺大了」

「呸,那有你這般算賬的?」

「婉兒,你難倒不明白。我現在恰如無根之木,想要做些事有多難你也知道就無需多說了,更甚者是榮辱乃至生死都只系于陛下一念之間。這般情勢下不說奮發有為,便是自保都岌岌可危。惟有待弘文印社布局並扎根于江南江北,《清音弘文雙月刊》發行天下時,我才算有了一塊根基,才真正有能讓各方看重的本錢,也能在進退之間稍有從容的余地」

說的分明是一盤大事業,但唐松的話音里卻不免透出些揮之不去的沉郁蒼涼,听著這般的言語,再看看他那因失血過多而顯得異常蒼白的面容,適才初進來時看到他那駭人刀傷也能平靜對待的官婉兒心中驀然閃過一陣強烈的酸楚。

輕輕的俯身下來,官婉兒如對待嬰兒般將唐松貼在了自己溫暖的胸前,撫著他的臉喃喃聲道︰「還有我,至少還有我」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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