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相 正文 第一百六十七章 洛陽亂

作者 ︰ 水葉子

這一日並非京中六品以官員皆要排班的大朝會之期,僅是每日都有的常朝範圍就不大,三省六部的主官之外,也就是皇城各寺監及御史台的首領。!。

高踞龍案的聖神皇帝武則天面色平靜,看不出喜怒。放下手中的兩本奏章也不曾說什麼,目光掃過御案下的當朝重臣們,著意看了看武承嗣、李昭德及崔元綜三人,隨即便將那兩本奏章傳予了當值的殿中侍御史。

此時當日該奏該議的一些政事都已奏議完畢,眾官們正等著天子退朝後他們便要各回皇城。孰料在這最後一刻卻出了這樣的插曲。

既然是將奏章傳下,分明就有當殿宣讀然後眾官決議的意思。只是特特選定當殿宣讀章奏內容的卻非貼身內宦而是殿中侍御史,目睹這一幕後,本來奏事議事完畢後頗有些放松的滿殿大臣不約而同的肅然端立。

剎那之間,殿中的氣氛陡然緊繃凝重起來。

舉凡天子臨朝,必有殿中侍御史當值,這是朝制。但殿中侍御史的職司除了在大朝會第一個出班進奏天下各道州奏報的祥瑞外,主要負責的就是糾劾百官風儀,維持朝會的威儀典重,避免各種君前失儀之事。

簡而言之,除了大朝會之外,類似這樣的常朝,除非有臣下君前失儀,殿中侍御史歷來是不發聲的,也輪不到他們說話,這也是朝制。

素來天子若有意將什麼奏章當殿宣讀,按例是由隨侍的內宦來負責。今日卻破了例。再思及殿中侍御史出身的御史台背景,這就只能說明一件事,這兩本奏章是彈章,且彈劾的對象必定是三品以的朝中重臣。簡而言之。滿殿大臣都在這兩本彈章的可能範圍之內。

因是如此,一干重臣們任誰也再難輕松,面沉如水之余,心中卻在不斷的轉著圈兒。

能爬到今天的位子,此刻有資格站在這個殿里的都是久歷仕宦,當然知道彈劾奏章雖然不算什麼,但彈劾一名三品以的重臣可就不能視之等閑了。彼時要彈劾奏章可沒有什麼匿名之說,不能匿名還敢做出這等必然要結仇重臣的舉動。這就說明奏之人不僅已然心堅如鐵,手中亦必有鐵證。

僅僅如此也還罷了,為官多年並能一步步爬來,除了人稱「君子」的陸元方那等人外。誰還能沒點兒問題毛病?按照常例,在接到這樣的彈章後,天子向來不會當眾宣示,畢竟被彈劾的對象是重臣,未定罪之前不能不為他們留些體面。這同樣也是給朝廷自己留體面。

而今,這個常例又給破了。既然要當殿宣讀,難倒是陛下心中已有了決斷?比起有人彈劾,倒是聖天子的反常安排更讓重臣們擔心。

滿殿越繃越緊的氣氛中。當值殿中侍御史洪亮的聲音響起,謎底也終于揭曉。

听完這兩本彈章的內容後。殿中絕大多數重臣都悄無聲息的吐出一口長氣,其間甚或有幾個暗自在心底念佛的。然則這等松閑也僅僅是剎那間功夫。殿中緊繃的氣氛卻並沒有因為謎底的揭曉而徹底松弛下來。

這兩本奏章的內容是彈劾現任工部侍郎鄭知禮貪瀆枉法事。工部掌天下工造,舉凡治水修橋,修管驛道等等都在其轄治範圍內,每年經手的錢糧常以千萬計,鄭知禮自到部一來便在其分管的諸項大型工建四處撈錢,雖然總數還不算太大,但考慮到他轉任工部的時間之短,其貪弊之深真可謂是駭人听聞了。

手這麼黑,又伸的這麼長,饒是鄭知禮再小心仔細也難免露出行跡來,兩本彈章中那些個細致到具體時間,具體人員和錢款數字的舉證就是顯例。

鄭知禮只是工部的佐貳之臣,也就沒參加今日的常朝。但此時他來與不來也都不重要了,仔細听完兩本彈章內容的滿殿重臣都心知肚明,此人這回是真栽了。

若只是鄭知禮這麼個工部侍郎也斷不至于讓殿中的氣氛依然如此緊繃,真正讓滿殿重臣繼續屏住呼吸的是這兩本彈章里一並連身為政事堂相公的崔元綜也給彈劾了。

原秘監鄭知禮之所以能轉任工部侍郎,正是崔元綜舉薦的結果。僅此一條,崔元綜就少不得掛落一個「識人不明」。唐時之政事堂諸相公除了分轄各項事務之外,舉薦賢才、量才而用亦是分內職責。正是因為有這個背景,昔年駱賓王隨徐敬業起兵後,武則天第一句說的就是「使如此人才零落不偶,此宰相之責也」

「識人不明」這四個字放在一般官員身還算不得什麼,但落到宰相頭就不一般了,依常例這是必須承擔連帶責任的。

就這還沒完,這兩份彈章里不僅說到了崔元綜舉薦鄭知禮之事,一並將崔元綜入相以來四家族子弟官職的升遷情況詳附其,以實實在在的事實坐實了這位宰輔相公任用親族,重家族甚于重天下的私心。

尤其是後面這一條簡直就是戳著皇帝的心窩子要把崔元綜拉下馬了。更狠卻也讓滿殿重臣看不明白的是,這兩份彈章一份出自中省下的中舍人王元任,另一份卻是出自門下省下的給事中方佑權。

唐沿用三省六部制,尚、中、門下三省乃最高一級行政架構,三省中的尚省主官為尚令,因昔年太宗皇帝李世民未登基前曾任此職,是以自他之後,尚令之位便已空而不授,尚省實際是由天子直領。

尚省之外,當朝的中省主官正是首輔武承嗣,而門下省主官原是由前次輔狄仁杰親領,狄仁杰被貶竄之後,不知什麼緣故這一位置便空缺下來。如今實際負責省事的乃是另一位相公李昭德。

簡而言之,中省乃是武承嗣的地盤,門下省則是李昭德的範圍。這兩人一是武黨領袖,一是狄仁杰被貶之後李黨在朝最高官員。二人兩黨本是冰炭不同爐,現在卻出了這樣的事,卻讓滿殿大臣作何想法?

也難怪重臣們如此猜度,實是中舍人與門下給事中皆是兩省中當之無愧的中堅人物,既是省內有主事之權者,又有直奏之權。別說三省了,任何一個衙門里似這般要害的位置若不得主官賞識斷不可能出任。

現今武李兩黨領袖麾下中堅不約而同的一齊向中間派及其領袖崔元綜發力,要說這只是偶然的巧合。卻讓滿殿見慣了政治陰謀的重臣們短時間內如何相信?

難倒武相與李相都已不滿當前溫吞水一般的朝局,已有默契先合力廢了中間派後再互相廝殺,好使繼承人之爭早日塵埃落定?

若然如此,陛下當是作何想法?我等又該如何因應這場突如其來的大變局?

因這是小範圍常朝的緣故。奏章的兩人也不在殿中。兩本彈章涉及的諸多當事人就只有崔元綜一人在場,而依常例,重臣當殿被劾後便需側身緘言,天子開口問詢前不能為自己申辯。

樁樁件件湊到一起,就使得殿中侍御史宣讀完奏章後滿殿一片寂靜。竟是沒有一個人說話。天子不開口,這件大事牽扯到的三位宰相也都不開口,那些各部寺監的主官們誰敢冒然說話?

目睹此狀,排班僅在武承嗣之下的陸元方側身看了看面色如鐵的崔元綜。欲待前說什麼時最終卻沒出班,只是留下一聲輕微而深長的嘆息。

沉默又持續了好長一會兒。武則天見始終沒有人出班說話,便顧自起身從龍座旁的側門還宮去了。直到內宦嘎著聲音宣布「退朝」後。許多個眼觀鼻、鼻觀心、心觀腳尖的重臣們才發現聖神皇帝已然走了。

陛下就這麼走了?那眼前這……算怎麼回事?後事又當如何料理?

盡管心底一肚子不明白,但眾大臣們卻沒誰將這些個想頭兒宣之于口的。只是默默的退出殿去,只是在出去前,分屬各黨各派的重臣們少不得要相互交換個眼色。這里不是說話的地方,換了合適的地方再細敘不遲。

往日散朝後熱鬧寒暄,甚至相互打趣兒的情景是再也沒有了。人人都帶著一臉的凝重各自回衙,剎那間,整個大殿中便只剩了崔元綜與陸元方兩人。

走到崔元綜面前,陸元方緩緩聲道︰「崔相可還記得那次宮中偶遇時僕與你說過的話?」

去歲曾有一次兩人先後往宮中陛見,其時,陸元方主動叫住了崔元綜,那一次這位因領選事多年而養成惜語如金習慣的君子陸說了不少話︰稱許崔元綜乃政事堂中最為勤奮之人,並有治事長才,且兼具堅韌心性;而後又曉之以小大之辨,誡其勿要為家族所縛,最後斷言崔元綜若真能如此,異日必為本朝有數之名臣。

這樣的事情崔元綜怎會忘記?無言點了點頭。

見崔元綜雖然面色如鐵卻並無頹唐,陸元方臉難得露出了些贊許之色,就連聲音也輕快了幾分,「塞翁失馬焉知非福,今日這兩本彈章對你而言未嘗不是好事,僕的意思崔相可明白?」

「謹受教了」

「嗯」陸元方點點頭後也不再說什麼,轉身往殿外走去。待其將至殿門時,崔元綜的聲音從後傳來,「煩陸相代稟天子,某這就回府閉門自省,未得天子詔前,絕不出府,絕不見客」

「崔相果能如此,僕當日之言便不為虛妄。若天子召問此事,某亦當秉持公心為朝廷惜才」話剛說完,陸元方人也已出殿而去。

回到公事房後,陸元方譴人喚來他的貼身老僕吩咐道︰「你到城門監處走一遭,查查唐松是否已經回京?住在何處?若其果然回京,傳話于他,散衙後僕在家中等他來見」

唐時穿州過縣必須有「過所」才予放行,否則抓住便要以流民論處。作為帝京的洛陽查驗就更為嚴格,自外地入城時。查驗身份,登記在城中的住址都是少不了的,所以要想知道唐松是否回來,住在何處。只需往城門處查查記錄也就一清二楚了。

老僕領命去後,陸元方無心見人辦事,沉默著孤坐了許久,臉深有憂色。

常朝發生了這麼大的事情,又是當殿宣讀的彈劾奏章,這就注定是瞞不了人的。如此新鮮熱辣的大消息就如長了翅膀般在皇城里飛速傳播,到中午散衙時就已是皇城之內盡人皆知,再有個一半天兒的功夫。只怕滿洛陽城也都該傳的沸沸揚揚了。

就在滿皇城消息亂飛,鄭知禮家被得了消息的大理寺牢牢看住,崔元綜府門緊閉謝絕來客時,得了傳話的唐松匆匆趕到了陸元方宅。

按當時的規矩。政事堂有自己的伙食,宰相們中午散朝一般也不會回府,就在政事堂內吃了會食後抓緊時間小憩一番,養足精神好在下午繼續見人辦事。而今陸元方卻為了見他特地走了這一遭,看樣子甚至連等到晚散朝都有些來不及。這讓唐松不能不感覺到壓力。

依舊是那間對于宰相而言實在有些簡樸的花廳,這麼長時間不見,陸元方見唐松進來也沒什麼寒暄話,甚至連看座的話也沒有。直接逼問道︰「今日早朝之事是否出自你手?」

唐松自尋了一處胡凳坐下,也沒搞什麼「早朝發生了什麼事?」之類的反問。前傾著身子語氣誠懇道︰「不瞞陸相。在下這次回京確有再與四世家見見長短的想法,但在下依仗的乃是那些個出身于江南各州的在京官員。這兩日聯絡之事尚不曾做完,遑論發動?中舍人和門下給事中官位雖算不得太尊,好歹也是五品以,手中權力更大。似這等人在下一介白身如何驅遣的動?陸相你真是高看我了」

別的且不論,至少關于中舍人與門下給事中的這一段話確實合情合理,唐松說完,陸元方對他的臉色也就和悅了些,只是更添了疑惑,低聲自語道︰「武承嗣與李昭德斷無突然聯手的道理,此事又非你所為,難倒這真是王元任與方佑權之間不謀而合的巧合?」

對于他這番自語,唐松只是眼觀鼻、鼻觀心,听而不聞。

陸元方獨自沉思了一會兒後注目唐松道︰「方今朝局微妙,稍有不慎便是驚濤駭浪,甚或有大殺戮事。如此實非朝廷及萬民之福,當此之時你切不要以私怨而壞大局,適才所言回京與四世家見見長短之事再也休提。在京歇息一兩日後便回江南安心經營通科與那弘文印社去,京中的這趟渾水就不要再攪了,象先那里僕自有信交代于他」

陸元方就是這麼個人,面對這種時時以朝廷和大局為念的君子,唐松還能說什麼?只能萬般委屈道︰「陸相既有吩咐,在下自當遵從。我不再摻和,只留在京中看看事態發展還不成?」

眼見陸元方眉頭一皺,唐松起身作揖打拱討饒,「一等朝廷對鄭知禮,崔元綜的處斷結果下來,在下即刻南返如何?」

「好你個憊賴,這話我記下了」陸元方松開了眉頭,又對唐松講了一番識大體顧大局,不因私害公的道理後,看看時間已是不早,便直接開口送客了。說來此次相見不過兩柱香的功夫,飯都不曾留。

見完之後,陸元方便即命車重回了政事堂,分明是多事之秋不敢稍有疏忽。

唐松來時是雇的趕腳兒車,現在從陸府回去時卻沒雇車,一邊步行一邊思慮著後事又當如何走向。一並還擔心著王元任與方佑權乃是太平心月復之事實在暴露不得,否則更要橫生枝節。

想到這里,他忍不住就要罵太平,按兩人原本的計劃,是先在四世家出身的普通官員身使勁,把面撒寬一些。待這一步的火候差不多了,再爆出鄭知禮這個大殺器,然後順勢延燒到崔元綜身。如此循序漸進,步步為營,即便最終不能竟全功,也能讓四世家在朝中的力量大傷元氣,至少鄭知禮以下都別想跑。到那時縱然剩下一個崔元綜,但黨羽失去大半後他也不啻重傷。

在這一系列過程中,四世家的聲譽及盤踞在朝中的勢力都將遭受重創,這樣的結果也該暗合武則天的心意,有了這一條,原本的計劃本是十拿九穩之事。但誰能料到太平居然自作主張,今天一來就放出中舍人、門下給事中這樣的重手,意圖一舉擒王,順帶著把武承嗣與李昭德也給圈進去了。

她如此舉動一下子就攪亂了朝局,雖然大方向還沒什麼變化,卻憑空就使局勢變的撲朔迷離起來。

這賊娘們兒懷著私心太重,害人不淺!這筆賬一定要跟她算。

心中恨恨,唐松只顧低頭走路,就對對面而來,由十數騎護衛環護的豪華馬車沒太在意,等轔轔車聲引得他抬頭看去時,正看著馬車的車窗簾幕悄然放下,似乎此前正有人透過那簾幕在打量于他。

馬車錯身而過後,唐松才從旁邊路人的低聲議論著得知剛才過去的居然是梁王車駕。

梁王武三思,這廝怎麼這麼巧的也從嵩山回京了?

亂,真是一片亂象。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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