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相 正文 第五十五章 誰與爭鋒?

作者 ︰ 水葉子

筆是大唐價值最為高昂的兔毛紫毫,紙是瑩白如雪。紙筆鋪好時,那樽波斯葡萄釀也堪堪被冰魚鎮好。

唐松一口飲盡,起身走到小幾前提筆便寫。

沈思思已經坐不住了,卻又不曾湊到唐松身邊看他究竟寫下了什麼,此時的她再也沒有了提不起精神的慵懶,心里只有患得患失的緊張,極度的緊張。

情緒低落有一些日子了,這些天唯一能讓她打起精神的便是聯絡詩家之事。

在這個時代做一個名妓真不是簡單的事情,尤其是要想做到都城第一名妓,需要的東西真是太多了。琴棋書畫即便不能精通,懂是一定要懂的。至于歌舞琵琶什麼的,更需出色當行,差一點都不行的。

但一個妓家能走到沈思思這般的巔峰地位時,容貌歌舞什麼的已經不是問題了。譬如那新崛起的大花魁如意娘,她也決不至于能在這些上面勝過沈思思多少。

論容貌,論技藝,兩人最多只在伯仲之間。即便有區別,也只能算是風格上的差異,若沒有這點子本錢,沈思思當初絕不至于能攀上大花魁之位,更一坐就是五年。

容貌技藝不相伯仲,沈思思此次敗就敗在歌詩上。

這就像後世里的那些歌手們總要不斷的推出新歌新專輯,而且是好听的歌好听的專輯才能維持住樂壇的地位一樣。只是吃老本,只是翻唱別人,即便再天王級的人物也會很快聲名下跌,並最終被人遺忘的。

江山代有才人出,要想始終站在潮頭處獨領風騷,推陳出現就是必然的要求。這一點一千三百年後如此,一千三百年前同樣如此,甚至是競爭的更激烈。

如意娘之所以能在兩年間迅速崛起,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因為她背後站著一個當世聲名最著的詩客——在唐代詩歌史上卓然成家,被譽為「前有沈宋,後有錢郎」的宋之問。

有這樣一位文壇領袖級的詩客支撐,本就資質出眾的如意娘益發獨領風騷,並最終將沈思思趕下了大花魁位子。

沈思思若想一雪前恥,就必須要找到一位至少不輸于宋之問的詩客。做不到這一點,再登巔峰就只能是永遠無法實現的空想。

但此事說來容易,真要實行起來,何其難也!

當今詩壇上論才華聲名堪與宋之問比肩的僅有六人而已。其中那陳子昂家中豪富,人又以直臣自詡,滿腔心思都在國家社稷上,往來興藝坊都少,更別說讓他做某人的專屬詩客了。

陳子昂之外尚有五人。其中「文章四友」中的蘇味道、李嶠是想都不要想了,這兩人如今仕宦正順,官位極顯,請一位六部尚書級別的官員參與妓家爭鋒?這怎麼可能!

舍此兩人,四友中還剩杜審言及崔融二人。只是那杜審言亦是官居洛陽丞,實是京兆衙門里僅次于京兆尹的二號人物。加之此人素以才高自恃,有傲世之疾,別說他正做著這麼大的官兒,便是落魄江湖,以他的性子也是必不肯受邀的。

剩下的最後一位崔融官兒倒是不大,奈何他是東宮屬官出身,且深得前主子的賞識。而他這位前主子就在兩年前剛被聖神皇帝從帝位上攆下來,如今正是深忌之的時候。

試想崔融如今的處境該是多麼尷尬,其人收斂著淡出眾人視線尚且來不及,如何敢來湊這必然會轟動神都的熱鬧?

堪與宋之問爭雄的六人中,文章四友及陳子昂是徹底沒希望了。碩果僅存的那位便是與宋之問齊名的沈佺期。且不論這人與宋之問的交情,單說他這考功郎才因受賄入獄,什麼時候能出來都不知道,還指望他寫什麼歌詩?

如此這般的數下來,沈思思實已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這也是她所在的青樓耗時良久卻依然無法解決問題的根本原因。

不是不明白輸給如意娘的根源所在,也不是吝嗇不舍得花費,而是……遍數神都,乃至整個天下,根本就沒有這樣的人!

大唐三百六十州,外加那八百羈縻州,當今之世,除了文章四友以及陳子昂、沈佺期之外,還有誰堪與宋之問爭鋒?

難倒是眼前這個月白道衣的少年?

任沈思思再怎麼破罐子破摔,再怎麼敢想,也無法把唐松放到能與宋之問比肩的地步。換了這時代的任何一個人都是如此。

腦子里紛紛雜雜的閃現過這些後,沈思思心中被唐松的自信激發起的希望隨即黯淡下去。

冷靜的思考之後,這少年……終究不過是一個自大的狂生罷了!與宋之問爭鋒,怎麼可能……

「好了」

唐松寫完後轉過身來,卻見沈思思愣在了那里,臉上一副心灰若死的表情,也沒湊過去,淡淡一笑的回了坐處,復又滿斟了一樽波斯葡萄釀。

良久,琉璃樽中那兩尾小冰魚都要融盡的時候,沈思思才從自己的思緒中走出來。

既然寫都寫了,還是看看吧!

緩緩的挪動步子,沈思思走到書案前低頭看了下去。

留在房中侍候的玉珠看看自在愜意的唐松,又看看那邊無言靜默的沈思思,心里擔足了心思。

跟在沈思思身邊也不是一兩日了,玉珠總還是有些見識的,也知道宋之問在詩壇究竟是個什麼地位。也正因為如此,她才同樣不相信這名喚唐松的少年能與宋之問爭鋒。

只是這少爺確是……不錯的。只盼著小姐看了他寫的歌詩之後,別惱羞成怒攆了他出去才好。讀書人總是好面子的,若是這樣的事情再一傳開,難保他不會成為笑柄,這或許就會耽擱他的科舉前程了。

玉珠心里嘀咕著,也就份外留意沈思思的動靜。只是讓她奇怪的是,一首歌詩能有多少字兒?小姐分明已經看了許久,怎麼還站在那里一動不動?

當她看到沈思思臉上竟然起了一層紅暈的時候,所有的擔心都落了地。壞了壞了,小姐必是氣怒攻心了,這一發作起來,便是喚人來將唐松叉出去也是保不準的。

玉珠急急的向唐松點了個眼色,示意他自己趕緊走了便是,雖然有些狼狽,但總比被人叉出去要好吧。

讓玉珠郁悶的是,那唐松分明看到了她的眼色,卻沒有半點要走的意思,還沖她和煦的笑了笑。

玉珠心下一嘆,快步到了沈思思身邊,心里急速的想著該怎麼幫那唐松彌縫才好。

她剛剛走到,還不曾開口。卻見沈思思猛的轉過身來,亮得可怕的雙眼緊盯住唐松,「這是曲子詞」

玉珠看著小姐極速起伏的酥胸,再看看她那臉上的漲紅,以及那亮得可怕的眼神……

不對呀,這不像氣怒攻心,倒像是狂喜過度的跡象。

難道說……這……這怎麼可能?

唐松小口的品呷著美酒,依舊是清清淡淡的聲音道︰「听說如意娘的歌喉是以明麗見長,這樣的歌喉來唱宋學士華美典麗的宮體歌詩正是相得益彰。而思思姑娘的歌喉則是以婉媚深情動人,這樣的歌喉特色若是也去唱時下流行的宮體,那無論如何是唱不贏如意娘的」

「此事非關技藝高低,而是天賦各有所長。最適宜思思姑娘的恰是這情思委婉深致的曲子詞。只是我錄下的這曲子詞只有詞卻無曲,該譜出什麼樣的曲子才能與詞珠聯璧合,少不得還要勞動貴樓諸位高手樂工好生思量了」

唐松說的這些對于堪稱歌舞大家的沈思思自然是一點就透。

復又回過頭去將唐松寫的這首曲子詞好生看了一遍,沈思思的心情不僅沒有平靜下來,一顆心反倒是越跳越快,自十二歲出道以來,這些年里她不知唱了多少歌詩,只憑感覺也能覺察出這首曲子詞的份量……

「玉珠,速速將七娘那幾位請來,請她們一並將樂器也都帶了來此」

玉珠堪堪走到門口,沈思思的聲音又追著過來了,「請了那幾位之後一並去賬房支領百貫錢財,為唐公子潤筆」

一百貫!!!即便是在神都,這也算得上一筆很拿得出手的錢財了。

那唐公子究竟寫了什麼,竟讓小姐舍下如此重財!

什麼樣的歌詩竟能值得上一百貫?!

難倒這位清清爽爽的唐公子真能與宋之問爭鋒?!

這……這怎麼可能嘛

帶著滿心的疑惑,玉珠快步出了香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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