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相 正文 第四章 盞酒做奠 後世今生

作者 ︰ 水葉子

唐松發言完畢,後面的文會依舊進行下去。只是由他引發的文會高潮委實來的太早,在這樣的光彩面前後面的部分就難免意興闌珊。就連那許縣令也將滿月復文思用在了如何據這《勸學詩》作一篇縣衙勸學榜諭上,而顯得有些心不在焉。他這地位最高,主持文會之人都是如此,還讓那些力圖表現的士子們怎麼打得起精神?

文會草草結束之後,許縣令先是向張啟玉溫言勸勉了幾句,隨後向著唐松好一番獎掖後方才率眾歸去。不說別人,就連張啟玉自己都看得出來,許縣令對他的勸勉多半還是顧著其家世的顏面,而對唐松說的那些話才是語出真心。

眾士子環列禮送走許縣令後,相視了一番復又將目光集中到了唐松身上,但此刻偌大的園子里卻是反常的一片寂靜。

今日這場文會真是太出人意料了,之前誰能想到往日里在文會中話都說不囫圇的唐呆子竟然得了彩頭,不僅如此,他這彩頭得的更是力壓群儕,一枝獨秀。

便在這時,直到此刻腦子里依舊暈暈乎乎的莊海山搶步跑進來,將許縣令賞賜之物一掃而空後拉起唐松就走。生恐自家少爺耗費心神過度,萬一發了離魂癥可怎麼了得。

不提其他士子面面相覷莫名所以的情狀,心下事多的唐松也不願在此多留,遂順勢跟著莊海山一路出了鹿門寺回轉山中結廬之地。

眼下是長壽元年,若換算成後世習慣的紀年法就是公元692年。就在兩年前,前神龍天後武曌,即後世人所熟知的武則天正式廢掉兒子睿宗後自己登基稱帝,號「聖神皇帝」,改國號為「周」。

這就是歷史中有名的「周武革命」了,眼下正處于女主臨朝,大唐由貞觀初盛向開元極盛的過渡期。

唐代的讀書士子間流行著兩大風尚。一是漫游,即學業有成後並不先急著往長安參加科舉,而是跨馬離鄉漫游天下,一則是游名山秀水以增長見識,二則是沿途訪謁各地名流學者切磋學問以求精進。

除此之外的另一大風尚則是讀書山林,即士子們在學堂里學完四書五經、詩賦諸法等需要老師口授面命的知識後,多會選一處秀美山林結廬讀書,此舉意在摒棄市坊間的繁華誘惑,借助山林的清幽靈氣將此前所學細揣深思以求提高。比起學堂中,這讀書山林的階段可謂是深讀了。

至于讀書山林的時間期限則是長短不一,短至半年,長至三五年甚至八年十年也都是有的。這一風尚在唐時不拘家中貧富大多如此,譬如那盛唐詩仙李白在仗劍去國,辭親遠游的離開四川前,就曾在青城山中結廬兩年;再譬如盛唐時襄州所出的大詩人孟浩然更是在這鹿門山中結廬讀書達數十年之久。

鹿門山風景秀美,自東漢末年著名隱士龐德公屢拒朝廷征召攜家隱居于此之後更是聲名大振,素有「鹿門高士傲帝王」之稱。加之此山距離襄州城不過三五十里,跑馬不要一個時辰即到,實是士子們讀書山林的上選之地。

唐松來的晚,山中靠近官道處的好地方早已被人佔盡,他這結廬處未免就入山深遠,不過這也不是全無好處,譬如他那結廬處不遠的八卦池就是後世鹿門山中名勝,此地雖有些偏僻,但要論山水風光之妙真是無可挑剔了。

茅舍半畝許,草廬四五間。山花繞屋後,菜畦列于前。澗水盤曲繞,鳥鳴深樹巔。雖然因著唐嵩的記憶,唐松對這書廬並不陌生,但真正回到這結廬讀書處時依然為眼前的山水田園美景深深陶醉。

看慣了後世的水泥叢林,乍一走進這山水畫般的田園草廬,只覺一股清新閑適之情油然而生,就連那頗不寧靜的心緒也在不自覺之間安定下來。

走完曲折的樵徑,邁步直入猶自散發著淡淡草香味的書廬,唐松踢掉雲頭鞋上了長榻,支起撐窗的竹竿後就此半臥下去。

時值暮春之初,窗外山花野草蓬蓬勃勃綠意盎然,入眼處皆是蒼翠欲滴,在山鳥啾啾的鳴叫聲中,時間似乎都在這里停步不前了。沒有了日日不停的忙碌,沒有了諸多不得不應酬的煩心瑣事,回想起後世二十九年爭爭不休以至于過勞而死的人生,唐松只覺後世今生實是一枕黃粱,虛誕大夢。

這時,莊海山端著剛打的一盆山泉水走進來。此前回來時他就憋了一路,這時再也忍不住了,放下木盆後滿臉興奮的就要開口。卻不防被唐松搶在了前面。

唐松閑散的半臥在榻上擺擺手,「我也不用洗了,你且把那一甌綠蟻酒送來,其他的都等以後再說」。

莊海山看到少爺這前所未見的做派,心底又是一句嘀咕「少爺還真是跟變了個人一樣」。不過他見唐松剛剛出了那麼大個彩頭卻沒有半點興奮的意思,臉上神情反倒是淡淡的,就想著少爺怕是耗費心神過巨,吃點酒舒緩舒緩也好。遂也就不再多言的轉身出去了。

不多時他就端著一個粗木大托盤走了進來,托盤上除了一具能裝兩斤酒漿的瓦甌之外,尚有一個造型樸拙的小小泥爐,爐中盛放著的松炭燃燒正旺。

「眼瞅著太陽就要落山,雖是暮春時候了,但山間濕寒,少爺身子又不好,這酒還是溫著吃的好,免得上頭」,莊海山邊安放物事邊碎碎聲的說著,「不過這是新釀,酒又薄,少爺多吃幾盞倒也無妨」。

雖然唐松知道這個時代用奴僕是天經地義,但他自己後世多年里一個人呆慣了,終究還是不習慣有一個陌生人時時跟在身邊,哪怕這個人對「他」感情極深,忠心耿耿。加之此時他也不想說什麼話,也不知道該跟莊海山說些什麼,說他「奪舍」佔了唐嵩的身體?這可是無法言說,也注定是個永遠不能對任何人言說的秘密。

唐松再次擺擺手,莊海山轉身退下,悄然掩上了內臥的屋門。

鄉野小酒肆中釀出的酒漿果然極薄,居然沒用一點糧食,全是采摘的山果發酵壓榨而成。從瓦甌里倒出來,淡綠色的酒漿上還飄著些沒濾淨的細小果渣,隱隱約約就如小小的螞蟻一般。

這就是唐詩中一再提及的「新醅綠蟻酒」了,終于親眼目睹了這唐酒實物,唐松伸手端起了泥爐上微溫的綠蟻酒。

唐朝時尚沒有蒸餾酒的技術,只靠發酵壓榨而成的酒漿度數也就高不起來,加之那酒家貪利水摻的多,使其益發成了薄酒。唐松抿嘴呷了一口,酒味清淡,還帶著縷縷酸澀,要論酒精含量不過跟後世的听裝藍帶啤酒相似。

不過這酒倒正合了唐松的脾胃,後世里他是個不沾酒的人,若是遇到非喝不可的酒局時,兩杯啤酒就滿臉通紅、心跳快的要蹦出來。這樣的酒量倒正好跟綠蟻酒相匹配,小口呷著既能借助酒意發散心緒又不至于迅速醉倒。尤其是這酒中淡淡的酸澀更是與他此刻的心情相與如一。

黃草廬、綠蟻酒,面前雖無下酒小菜,窗外青山足可佐飲。身穿古服的唐松端著酒盞眺望著窗外的青山落日,目光玄遠。後世里他的事情總是太多,從不願喝酒,更怕醉後誤事。但此刻卻一盞一盞復一盞,期在必醉。

遠處鹿門寺的晚課鐘聲悠悠傳來,漸漸的落日余暉也照進窗來,淡淡的灑在青布衫上,瓦甌中酒已將盡,唐松眼中也已是醉意朦朧。

當剩酒僅余一盞時,唐松滿斟了緩緩灑在榻前黃土鋪就的地上。

盞酒做奠,祭奠後世碌碌不休卻孤淒而亡的一生。

盞酒做奠,祭奠後世養我育我卻永不可再見的皇天後土,紫陌紅塵。

盞酒做奠,祭奠那二十九年忙忙碌碌卻不知為何而生又因何而逝的蒼涼青春。

借此一盞奠酒與後世那一段悲涼人生做永遠的訣別,無論願與不願,注定從此只能遺失在這個遠古的世界做一個不知所雲的唐民。

天不負我,既給了這個重活的機會,我必不讓後世的孤淒與遺憾重演,我要在這個遠古的世界里活出一段再無遺憾的精彩人生……

手中酒盞無聲跌落于地,腦海中紛飛散亂的思緒也戛然而止,唐松的身體終于不堪酒意歪倒在榻上沉沉睡去。

這一醉奠別了過往。

這一夢醒來將是燦爛的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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