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快黑時，那廟門才緩緩打開，三人回頭便見容行之憔悴的面容，忙站了起來。容子陵從來沒有覺得容行之像現下這般，身上簡直沒有點人氣兒，仿佛下一刻便要羽化。
容行之很緩的邁過門檻，向拴在不遠處的幾匹馬走去。
「二叔叔……」婉衿小跑到容行之跟前，小心翼翼的要扶他一扶。容行之慘淡的對著婉衿一笑，擺了擺手。
「二叔，您這是要做什麼？」容子陵和千襲也跟到了容行之身邊，容子陵看容行之要牽馬，便開口問道。容行之只淡淡看了容子陵一眼，並沒有說什麼，容子陵卻反應了過來，這是要給阿婧去置棺木，可容行之現下如此神魂混沌，叫人如何放心，月兌口便說︰「我去。」
「不必……」容行之搖了搖頭，便翻身上了馬，容子陵見此情景，也隨之策馬跟上。
「千襲……」婉衿看著容行之漸遠的身影，不由有些擔心。
千襲緊了緊婉衿的衣服，道︰「放心，二哥跟著，不會有事的。」
忽然想到郁修還獨自在廟內，婉衿抿了抿唇，便拽了千襲輕輕往廟里走。在婉衿抬腳邁進去的時候，里面忽然傳出疏冷的一聲︰「站住，不許進來。」婉衿頓了一下，卻沒有停下，穩穩的邁了進去。見婉衿和千襲進來，郁修並沒有抬頭，也沒有動，依舊跪坐在榻前，只冷冷道︰「你進來做什麼？」
婉衿盯著郁修看了一小會兒的功夫，道︰「郁叔叔，我听人說，人去了，是要奏一支故里的曲子，魂魄才能回去的。」說罷，便自顧自解開了案上包裹著琵琶的絲綢。解除了束縛的絲綢瞬間滑落于地，露出了里面血玉為質的琵琶，血色仿佛是滲透入瑩瑩玉質之中，一絲一絲，一縷一縷，不規整的嵌于玉中，無論是誰，皆可一眼看出此為珍品。婉衿縴指撫了撫琵琶弦，然後順勢坐在了案旁的椅子上，彈起來一曲《哀江南》。
一曲彈罷，婉衿看著郁修孤獨、蒼涼的身影，也只嘆了口氣，起身便要向外走，卻忽然听郁修道︰「阿婧，過去也常常彈這只曲子的，多謝了。」婉衿微微點了點頭，道︰「郁叔叔，您，保重。」說罷，便走了出去。
等到了外面，夕陽已然西下，婉衿才發現千襲一直沒有出聲，回眸望去，卻見千襲跟在自己身後，眸色沉沉，不知在想些什麼。婉衿轉過身去，剛開口想問怎麼了，卻被千襲一把死死摟入了懷中，也不管她手上還拿著一柄琵琶。
「千襲……」
「別說話，讓我抱一會兒。」千襲這才悶悶的開了口。婉衿乖乖的伏在千襲的懷里，不說也不動。
千襲這是見了容行之與郁修的痛徹心扉，見了阿婧的刻骨銘心，見了他們如今的陰陽兩隔……忽然便害怕了死亡，想著閉了眼，便再見不了婉衿了，再見不了了啊，只身黃泉，到底是何種滋味……
不由得緊了緊手臂，仿佛感覺到了他的不安，千襲能感覺到婉衿回抱著他的手也用了些許氣力。
過了一陣兒，千襲才緩了過來，松開了婉衿。婉衿伸手撫了撫千襲的臉，粲然一笑，然後指著不遠處的祁連山峰問道︰「你還記得哪里麼？」
「自然記得。」那是我們定情的地方。後面一句千襲自然沒好意思說出口。
婉衿深深的望了千襲一眼，才笑道︰「帶我上去，可好？」
「現在？」
「就現在。」
即便是萬分愕然，千襲還是帶著婉衿上了那高聳入雲的雪峰峰頂。這峰頂一如第一次上來那般，被白雪覆蓋的巨石白淨剔透，不染塵埃，四周雲氣繚繞，人仿若浮于雲霧之上，亦真亦幻。此時月亮初初升起，散發著極淡的光芒。
恍惚間，千襲只覺得回到了兩年前的那個雪夜，那個他永生永世都不會忘記的夜。
婉衿尋了個背風的巨石靠著坐了下去，順勢招呼著正站著發愣的千襲也過去坐下，千襲在婉衿身旁剛坐下，婉衿便拖過了千襲的手，輕輕說道︰「我記得，那是，我說過，‘從前，你什麼都沒有；而今，你有我了。’」
說這話的時候婉衿並沒有看著千襲，而是望著遠處在愈來愈亮的月亮下白雪反射出來的極美的亮光。但是婉衿依舊知道千襲全身的震動。畢竟她能明顯的感覺的她拉著他的手被握緊了。苦笑一下，這麼久的時間過去了，這個人卻還是不相信自己應該也能夠得到幸福……
「我今日看到二叔叔、婧姑姑還有郁叔叔……他們那個樣子……其實，婧姑姑便是隨便選一個，結局都應該比眼下要好。當斷不斷，反受其亂。但，是因為太愛了吧，太愛了，所以誰都不放手，誰都舍不下……」婉衿嘆了口氣，緩緩道。
听婉衿如此一說，千襲瞬間覺得心髒像是被一只手驟然捏住一般，無可緩解的痛，忽然便攬住了婉衿，口中喃喃道︰「你嫁了我，你嫁了我，可好？」
婉衿眼眶一熱，覺著終是等到了這麼一句話，臉緊緊貼著千襲的胸膛，听著那「砰砰」的心跳，點了頭，堅定的道一聲︰「好。」
千襲听到這一個「好」字，卻忽然似被針扎了一樣，清醒了過來，猛然推開婉衿，胡亂說道︰「我瞎說八道，你，你莫要听我胡言亂語。」說著便站起來，便往遠處走出。
婉衿的淚水一瞬間滑出眼眶，她自然跟不上千襲的速度，只來得及由坐轉為跪，沖著千襲的背影喊道︰「鳳千襲你站住」
千襲的腳步頓了一下，卻沒有停住，他亦沒有回頭。他一個將死之人，如何能給這麼這麼好的婉衿幸福，與其給了希望再讓她絕望，不如就如此了斷生機。是了，當斷不斷，反受其亂。此時若是回了頭，他如何還控制得住自己。
見千襲依舊不肯回過頭來，婉衿起了身，小跑幾步便站在了雲崖邊上，哭著喊了出來︰「鳳千襲，你再不回頭和我說話，我便從這里跳下去了，然後你盡管後悔好了。」
千襲膽戰心驚的回過頭來，看見婉衿一身紅衣在白雪之中分外妖嬈、明艷，還帶了幾分絕決，忙道︰「小混蛋，你這是要做什麼，還不趕快過來。」說罷，上前幾步，將手遞給了婉衿。
婉衿搖了搖頭，只流著淚道︰「你告訴我實話，你是不是要死了？」
「你……」千襲萬沒想到婉衿會這樣問，他竭盡全力的瞞著，她，她是如何知道的？
「你當我不知道，你當我好欺負，可我偏生便知道了，回來的路上，你昏迷的時候，二哥哥喚了你一聲‘三兒’。千襲，二哥哥何時這樣喊過你，不到情況危急的時刻，二哥哥這樣愛玩愛鬧的人如何喊得出這樣的稱呼？」婉衿的淚水似停不住了，一顆接著一顆掉落在雪地上。
「還有之前，你說要與何姑娘在一塊兒了，你不要我了，也是這個原因吧。你這個人極重諾言，可是即便是你答應了何將軍，那你也曾經說要一直照顧我，你與我的約定在前，你又怎能背棄。」沒有給千襲辯解的機會，婉衿接著道︰什麼事情都是這樣，你太想保護我，所以什麼都不肯說。敦煌城破，你瞞著我；爹爹走了，你也瞞著我；現在你活不了了，你還瞞著我。呵，你覺著你是為了我好，可我真的會好麼？這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紙終究是包不住火，你想過沒有，在我知道一切後，我該有多難過？敦煌、爹爹我都不能為力了，我只能哀悼。可你呢，你現在還活生生的站在我身邊，你卻連努力的機會都不要給我了。你為我想過沒有，如果我真的什麼都不知道，你死了，那我呢，我該怎麼辦？活著，我會活著，因為在死前你一定會交代我要活下去。所以我會活著，行尸走肉的活著，生不如死的活著。你覺得我們這樣的情分，我還能開始新的生活麼？鳳千襲，你怎麼能這麼殘忍，你怎麼能這樣殘忍的對待我，我到底是哪里對不起你，你說啊，你說啊……」話到這里，婉衿已經泣不成聲，站都站不穩，跌坐在地上。
徑自哭了一陣，婉衿忽然覺著不太對勁兒，怎麼會這麼靜，靜的仿佛只有自己哭泣的聲音，擦了擦淚水抬起頭，婉衿看著千襲立在原地，雙手垂著，臉色蒼白的如同腳下的雪，口中胡亂喃喃著︰「對不起，衿兒，我不是，我不是有意的，我，我，對不起，對不起……」
婉衿愣了愣，終于發覺自己把話說的太重，這個人原本便不覺著自己會幸福，如今怕是被自己傷了心。婉衿急急的站了起來，撲到千襲懷里，雙手扣著千襲的腰身，說道︰「我不怪你，真的，我就算是怕你不要我了，你別不要我……」說著，那剛止住的淚又泛了出來。
「衿兒，衿兒，衿兒……」婉衿感覺到那雙手回抱了自己，才漸漸放下心來。
「千襲，我只是在想，二叔叔他們，那是多麼遺憾啊，那一個錯過，一輩子便過去了，我們不能向他們那樣，那太痛了。你能活一年、一個月、一天、一個時辰，哪怕一炷香的時間我不在乎，我都不在乎，我只想與你在一起……」婉衿將臉埋在千襲胸前，不肯抬起。
千襲費了些力氣才扳起婉衿的頭，雙手捧著婉衿巴掌大的小臉，輕輕說道︰「所以，你是嫁定我了？」
「恩。」
「那好，我也娶定了你。」
此生，你我，非君不嫁，非卿不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