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邊城在拉開車門時，他回頭看了一眼孤零零站在廣場上的劉沙河，他的身後的天空上一輪白亮亮太陽，像張薄紙片似的，在空氣里顫抖。
左邊城用劉沙河能听見的聲音說︰他貪污不貪污已經不重要了，就憑一條人命在身，他免不了一死。
劉沙河好似明白了地點點頦。
一個法院警察從高聳的大門洞里跑出來，他站在藍色的玻璃幕牆下，望著劉沙河邁步從台階向他走來，劉沙河听見身後警務車急駛而去的刺耳摩擦地面的聲音，他想，這個小警察也正處在焦頭爛額的境地吧。
走進法庭，劉沙河站在證人席上，他心猿意馬地看著原告律師站起來，突然，他看見了那兩只蝴蝶，那是兩只色彩斑斕的蝴蝶，長長的鳳尾，翩飛追逐，好似穿行在風中的兩朵向死亡飄落而去的絢麗花瓣。
劉沙河沒听到律師的問話，他的目光隨著蝴蝶飛過旁听席人的頭頂，落在被告席的桌子上，那里坐著藍飛鳥。
法官敲了一下桌子，說︰證人請回答原告律師的問題。
劉沙河收回懶散的目光，原告律師重新說了一遍︰你和被告是什麼關系？
劉沙河問︰你是問老太太被撞時，還是後來？
原告律師說︰老太太被撞時。
劉沙河說︰那時，我不認識她。我只是偶然經過出事地點。
原告律師說︰那麼請問你，你是出生在這個城市的大東區援朝街四棟2——1號嗎？
劉沙河說︰戶籍上這麼記載的，我是在孤兒院里長大的。
原告律師說︰那麼我告訴你，藍飛鳥被收養前，也出生在這個城市的大東區援朝街四棟2——1號。
劉沙河的手臂在空中一揮，一只恰好飛到他身邊的蝴蝶被打落在地上，另一只蝴蝶飛到天花板上，然後，慢慢飄落下來，兩只蝴蝶堆成一簇花蕾。
原告律師拿起兩份復印的文件，是從所在地派出所的檔案查出的出生材料，他向法官展示，說︰三十年，在機器廠工人村宿舍里，發生了一場凶殺案，丈夫懷疑妻子有外遇，殺死妻子，之後，丈夫自盡而死。兩位死者留下一兒一女。兒子是被孤兒院收養的劉沙河，女兒被一個叫作白素蘭的女人領養，取名叫藍飛鳥。基于劉沙河與藍飛鳥系為一女乃同胞這種情況，劉沙河不能作為藍飛鳥的證人出庭，請法官察證。
劉沙河眼前一陣發黑，時光倒流，一切都那麼清晰可見。
那個男人用斧子就劈死了自己，他倒下的時候，睜的大的眼楮里是一朵一朵繽紛凋零而落的桃花，那桃花比血還紅。奔到他面前的白素蘭雙手捂住眼楮，她還是看見了從男人頭上流出的血水比桃花還燦爛。
周圍一片窒息般死靜。寂靜中，男人軟軟地倒在桃花一樣的血水里。白素蘭抱住從人群背後擠出來的藍飛鳥。
劉沙河的目光慢慢地扭向被告席上的藍飛鳥，他們四目對望，眼楮里全是驚異與難以置信的悲傷。
藍飛鳥搖著頭，她想起鄭母那天在醫院里說的話了，可是，到了這時候，她還是不肯相信這是真的，用手捂住嘴，只露出淚水涌動的一雙眼楮。
劉沙河踉蹌從證人席上走出去，他的身後，兩只蝴蝶頃刻之間碎成一地的花瓣。他的身後，藍飛鳥向他伸出一只胳膊。
法官站起來，清了一下喉嚨，他準備宣布判決書。
就在這時，審理大廳的大門被推開，左邊城站在一涌而入的一道陽光里。聲音洪亮地說︰我為藍飛鳥作證。
左邊城走到證人席里，他把頭上的軍帽拿下，像所有士兵那樣，用胳膊托著，站姿挺拔。他說︰四月二十五日晚，我從那條撞倒老太太的僻靜小路上經過，老太太就走在我前面，走路蹣跚，一個騎自行車的男人慌慌張張從路口騎過來，車速很快，卻搖晃的很厲害，車後座上馱著一個包裹。我說明一點，騎自行車男人沖下來的那段路，是下坡。老太太一下子就被掛倒了，那時候，我正在拿著手機打電話，也許是職業的原因，我下意識地隨手用手機拍下了撞倒老太太的場景。很巧，那天夜晚，正好是陰歷十五，月亮很大，正好非常清晰地拍到了那個男人的臉。這就是放大的那個男人的臉。
左邊城從衣兜里拿出一張放大的男人照片。
法庭里一片嘩然。照片上是董六一張惶恐不安的臉。
那天，董六下晚班，騎著一輛自行車，穿過樹林，自行車在草棵里被絆倒，他從地上爬起來的時候，手踫到一個背兜，拎起來，很沉。董六向四周望了望，林子里一片靜寂。他把背兜放到自行車後座上，借著月光，從兜口里模出一張人民幣，他的臉一陣白，雙手慌亂的一陣模索，當他確定兜子里裝著全是錢時，他跌跌撞撞地蹬上車，飛駛出桃樹林。在叉路口的小道上，刮倒賭氣出門走在路上的他的母親。
董六回到家里後，把門插上，一頭栽倒在床上，他這才發現他的身上淌滿了冰涼浸骨的冷汗。
董六軟弱無力地打開那個背兜，發現里面擺滿了一捆一捆的錢。他一數，正好二十萬。第二天，他听說桃樹林子里發生了一起殺人案，便明白這和他揀到的錢有關系。那個女人不是他殺的，可是，沒有人證明不是他殺的。所以，他沒有聲張，沒有人知道他揀到一兜錢。
經過休庭後，法官宣讀合議結果，判決原告敗訴。
老太太的兒女三三兩兩站起來，幾個警察上前，手扣子戴到董六腕子上時，發出清脆的金屬聲響。
董六面對目瞪口呆的哥姐們，帶著哭腔說︰媽是我撞死的。
一家老小目送董六被一群警察簇擁著走出法院穹形的大門，突然，推推搡搡地跟著奔出去。他們剛跑出門，天空下起了傾盆大雨，雨霧里，董六被警察架著，像只落入水潭里的鳥，掙扎中，飛濺起無數的晶瑩水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