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隊已經很久沒有回家了，他的母親從門里露出一張蒼老的臉來，鄭隊心里一陣難過，每一次回來，他就發現母親蒼老一次。
鄭母說︰臭兒子，你還知道回家啊。
鄭隊嘻皮笑臉地說︰知道啊，只要讒了，我就知道，該回家了。
鄭母伸手慈愛地在鄭隊的臉上輕輕拍了一巴掌，說︰想吃什麼了？
鄭隊說︰炒排骨，大米飯，一碗酸辣湯。
鄭母說︰你小子還真有口福，才從市場買回了幾斤排骨。
鄭隊揭鄭母的老底，說︰不是吧，你是算好了我該回來的日子，對不對？
鄭母白了他一眼，喜滋滋地說︰就你聰明。
鄭隊跟在鄭母後面，洗了一個隻果，遞到老太太嘴邊，鄭母咬了一口，他才吃。邊吃邊湊近媽脖子，吸了一下鼻子，說︰媽，你身上有股女乃香味。
鄭母美滋滋地一樂，但是，還是故意瞪了兒子一眼，假裝生氣地說︰別拿我開心，我都這歲數了，哪還有女乃香味。
鄭隊說︰有沒有，我還不知道？我可是從小聞著你的女乃香味長大的。對了，媽，還記得從前的鄰居嘛，一家姓藍的人家？
鄭母說︰啊，姓藍的？你說的是不是……啊，我想起來了。怎麼能不記得呢，那家的女人叫白素蘭，當年她的丈夫不是這個姓藍的男人。是，是……好像是叫陶井。陶井長得好，與一個叫歐陽遠香的女人好上了，不知怎地歐陽遠香的男人就知道了這兩個人的奸情，一怒就把歐陽遠香殺了。當年，那可是很大的一件事啊。哎，對了，前些日子，電視上播的那個凶殺案，被殺的女孩子不就是藍家的小女兒嘛。樓里鄰居們都在說這件事。破案了嘛？還沒？你這當警察的，也不干事啊。
鄭隊嘴里塞了一塊隻果，聲音嘟嘟囔囔的，說︰媽總冤枉我，案子說破就破啊，哪有那麼容易的事。媽，小時候，我依稀記得除了那件凶殺案的事，在我們樓區里還發生一起上吊自殺的事。那男人是報社一個什麼編輯？好像是因為奸污了一個小女孩事？听說也跟藍家有關系。是不是真的啊？
鄭母嘆息了一聲，說︰你還記得呢，是有這事。後來听說，那個男人是冤死的。他死後，他的妻子便瘋了，第二天，就掉進運河里淹死了。那年，藍家的小女兒才十二歲，她誓言旦旦地就說被那男人奸污了。那時候，正在搞特殊時期，群眾也不管這事是不是真的，就把那男人綁了，戴著高帽，胸前掛著寫著我是臭流氓的牌子，游街。那男人是一個文弱書生，哪經過這種羞辱，當天晚上，就在關他的小房子里，用鞋帶上吊自殺了。我也是頭一次听說，一根鞋帶也能吊死人的事。真是奇怪。後來，再去問藍家小女兒，她說那男人模了她的臉，模她臉的男人就是流氓。可惜啊，就因為那孩子一句話，兩條命都沒了。我一直就想，那麼小的孩子怎麼就有那麼壞的心眼呢？
鄭隊沒有說話，他沒法回答，是啊，一個人怎麼就成了一個壞人呢。一個人出生時，全是干干淨淨來到這個世界的，原本是沒有邪惡區分的。可是，是什麼讓一個人前方的道路突然出現叉道，以至于有了後來迥然不同的人生呢。于是，就有了好人和壞人之分。可究竟誰是好人？誰是壞人呢？
窗外突然下起瓢潑大雨，一會兒的功夫，玻璃窗戶上落滿了蝴蝶。
鄭母趴在玻璃窗戶上，說︰兒子，快來看啊，這麼多的蝴蝶，真好看啊。
鄭隊的嘴角泛起一抹微笑，說︰媽，你真像個小姑娘。
鄭母回過臉來，臉上露出羞澀的紅暈，她一直是一個靦腆的女人，這是作為兒子的鄭隊所不知道的。鄭母有些慎怪地想去捏鄭隊的鼻子尖，說︰好小子，挺膽肥啊，都敢取笑你媽了。
鄭隊大笑著躲開，那一刻，他是媽媽面前的調皮孩子。
鄭母的心里蜜似的甜，笑著笑著，突然，鄭母哦了一聲，她想起來了。說︰兒子，我想起來了，想起來了。就是在那天，左家夫妻死的那天，天空上，突然出現許多跳舞紙人，就是我拿給你的那種紙人。我記起來了，那天，我從樓梯上走過，發現一張紙人從窗戶外飛進來，起初，我還以為是一只白蝴蝶，可是，它落下來的時候，我發現是一張紙人。我就哈腰揀了起來，我揀起紙人的原因，我也記了起來，你也知道，我喜歡剪紙人，可是那張紙人剪的實在太好了，我從來也見過剪的這麼精致的紙人。回到家里後，我就把紙人放在夾糖紙的本子里。剛開始，我還常常拿出來看看，後來，後來……我就忘了……我有點冷……兒子，把屋里的窗簾拉。
鄭隊把剝好的一根蔥，放在菜板上，走到窗前，拉上窗簾。回身見鄭母的神情有些恍惚。便湊過去，在鄭母面頰上親吻了一下。說︰媽，我餓了。
鄭母的臉一陣羞紅，伸手打了兒子一下，說︰臭小子，你可是越來越放肆了。吃飯，吃飯。
那天，鄭隊躺在媽**搖椅上，睡意朦朧。
那年，鄭隊已經是青澀少年了。好像正在讀中學。發生慘案的那天，他手揣在褲兜里，在樓區里閑逛，他愛上一個女孩兒，希望在街上遇見她。
他仰起臉，他還清晰地記得那天所發生的一切。
一個小男孩兒和一個小女孩兒站在灑滿陽光的陽台上。那個叫藍飛鳥的小女孩兒捂住眼楮，淒慘的尖銳叫聲灌滿他的耳朵。
一個叫左邊城的小男孩兒拉著藍飛鳥的小手，飛一樣從樓梯上跑下來。
整個樓群里都是驚惶失措的人。只是轉目之間，左邊城和藍飛鳥就被蜂擁而來的人群淹沒了。
他最後一眼，看見他們從人流消失的樣子，至今無法忘記。
左邊城的一只小手，在人群里推來推去。藍飛鳥跟在他的身後，向四周張望的臉上都是淚水，一條小辮子散亂的披在肩上。
他們一點點淹沒在攢動的人影里，左邊城穿著白色短袖上衣，配一條吊帶藍色短褲。是一個干淨的漂亮少年。藍飛鳥穿著一件帶蓬蓬袖的粉紅連衣裙，梳著兩只羊角辮。卻不是很好看的一個小女孩兒。那年他們幾歲？一個好像五歲。一個頂多有六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