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飛鳥拎一只小凳子，來到樓前一塊灑滿陽光的空地上，她病了，需要溫暖的陽光。她是學醫的，知道怎樣調養自己。坐下後，藍飛鳥在自己的膝蓋上蓋了一條毛毯。
黃老婆子雙腿蹣跚地從風中走到藍飛鳥跟前，藍飛鳥認出她，藍飛鳥搬到藍舞蝶家里那天，在樓上看見過她，她好像比那天有了些精神。
黃老婆子在藍飛鳥的旁邊放下手里的折疊凳，先是雙手放在凳子上，歇了一會兒，然後，才慢慢地坐到凳子上。
黃老婆子仰起棗核一樣的尖臉，望著太陽。快臨近中午的太陽，像燃成白煤灰的爐火，不燙，卻很溫暖。藍飛鳥不想和她說話，假裝睡意朦朧的樣子。
寂靜里，殘花凋零，像人的心碎，一瓣一瓣吹到天空中，凌亂而傷感。
黃老婆子的身子彎成蝦仁一樣，歪斜地慢慢湊近佯睡的藍飛鳥，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對藍飛鳥說話。她的聲音蒼老而干澀。
藍飛鳥不知道那是一段戲文，可是，不知道為了什麼，她的心卻一點點被撥得疼痛起來，睜開眼楮，眼前落下一團帶著芳香的耀眼陽光。
黃老婆子伸出干癟的手指，挨近藍飛鳥的臉頰時，又停住，黑洞洞的嘴里發出一聲長長地京腔感嘆調，悠長而苦澀︰哎唉……
藍飛鳥側目瞅著黃老婆子，只听見她捏著嗓子，好像是在說一段舞台戲文，又好像不是，不過卻是有板有眼，清晰地娓娓道來的口吻。說︰……姑娘，姑娘啊，你長的真好看啊。住在這個宅子里的女人都這麼好看，我年輕的時候，別人也這麼說我來著。可是，我告訴你，誰也沒有王妃好看啊。
姑娘，你見過王妃嘛？你要是見過，就會知道什麼是閉花羞月、沉魚落雁的容顏了。我第一次見到王妃是一個夜晚。那是一個風高月黑的夜晚。一枚炸彈劃著一道刺破眼球的白光，落到王府後院一間房子的屋檐上。
那時候，我正在追逐一只貓兒，那貓兒顏色雪白，跑跑停停，在一團白亮里，風情萬種的姿態。我追到一座圍牆前，透過斑駁的枝葉，遠遠地注視著擺出優雅體態的貓兒。那只貓兒是一只母貓，正值青春妙齡。我呢，也還是一個冰清玉潔的少女，所有人都說我楚楚動人。
我雖然是在一戶不太富裕的小戶人家里長大，可是，有一種豪門大宅里出身的氣質。我認識這只母貓兒，它是王府大宅院里一位王妃的寵物。母貓兒的身子雪白一團，渾身上下竟無一根雜毛。秋波蕩漾的大眼楮，金黃色的，總是懶洋洋的表情。最讓我喜歡的是它身上沒有一點胭脂味。
自從我愛上這只貓兒後，我便像得了病似的，整天魂不守舍。為能見上那貓兒一面，我整日在街上閑蕩，茶飯不思，才幾日的時間，我便消瘦了許多。雖然消瘦了許多，我的身上卻生出一種與別人不一樣的氣質。
那天晚上，我追逐那只貓兒，從家里偷偷溜出來，這是我第一次深夜出門，我膽怯地從空蕩蕩的大街上走過，輕盈地像一團雪片，突然，我站住，眼神里掠過一絲慌恐。那個夜晚，萬籟靜謐。
一隊日本兵悄悄地包圍住鎮子，架起五門鋼炮。我听見一聲響動，那是一個日本兵送炮彈上膛的聲音。可是，那只貓兒卻什麼也沒听到，它站在一條開滿桃花的胡同里，身後，是一彎慘白的月牙，從胡同口穿行而過的長風，吹拂起貓兒雪團一樣的毛發。
接著，我又听見炮彈落下的聲音。炸彈落在一戶人家的房屋上。
那時候，王妃正推開院門，她的手里拎著一個包裹，濃妝艷抹的臉上充滿了忐忑不安的神色。
炸彈落在房子上，像一團棉花一樣炸開。
震耳欲聾的火焰中，我看見王妃發出一連串鬼哭狼嗥一樣的尖叫，張開兩條胳膊飛奔到街上，她兩條寬寬的衣袖翩飛在空中，被追逐而來的火焰點燃，她絆在貓兒身上，貓兒脖頸上插著一塊彈片。
王妃跌在貓兒身上，犀利的尖叫聲嘎然而止。
我醒過來的時候，一片火海的鄉鎮里已經亂成一鍋粥。
日本兵是一隊開往前線經過這里的隊伍，只因一個村民，站村口撒尿，見到一隊日本兵握著長槍沖他開過來，嚇得提著褲子，扭頭就往鎮子里跑，日本兵生出疑惑，便向村民逃走的方向打了六顆炮彈。
後來，我去尋找失蹤的貓兒的時候，看見過散落在草叢里的幾顆炮彈殼，炮彈殼是黃銅色的，我發出一聲嗥叫，幾只齷齪的灰耗子從炮彈殼里鑽出來，向四野倉皇逃竄而去。
我在街上慌亂奔跑的人們中間兜著圈子，心煩意亂的人們一次次推開我，或者把我撞倒在地上，手里拎著救火的手桶里的水灑在我身上，全是臭水泡子里的髒水，我惡心的喘不過氣來。
漸漸地，燃燒的房子變成一股股臭味沖天的黑煙。人們逐漸散去，各家把各家被炸死的家人抬回家去，裝棺，選日子下葬。
街上只剩下我一個人，我守在最後一眼看見貓兒的那個地方，好心的鄰居把貓兒的骨灰盛到一只罐子里，埋到亂墳崗子里。
風刮來，吹起那些數日里沒有洗臉的女人身上的胭脂味。
我躲到這家大宅院的門洞里，縮成一團。不知過了多久，我沒听見門響，卻發覺身後站著一個女人。
王妃眉清目秀的臉，白白的，沒等我反映過來，她已經蹲下來，衣裙飄拂，露出一雙繡著白色牡丹花的腳尖。
王妃垂下眼簾，表情是那樣的哀怨。她伸出白女敕女敕的長長手指尖，撫模一下我的頭。我打了一個冷顫，王妃的手冰一樣涼。
王妃菀爾一笑，她笑的是那樣好看，一雙眼楮清澈似水，讓我的心怦然一跳，她有著一種冰清玉潔的氣質。她的服飾是前朝的樣式，料子是這個年代已經沒有了的上等綢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