紙魂 第三章 孽債

作者 ︰ 紫花木琴

藍樹林把自行車停在一棵枝葉繁茂的樹下,鎖上車,拔出鑰匙。但是,他沒有立刻移步走開,而是慢慢地把拿著鑰匙的手放進衣兜里。他看見不遠處,幾張紙人飛舞的地方,站著劉沙河和左邊城,他們在熱烈地說著什麼,不時還伸出拳頭去,親昵地搗一下著對方的肩胛。

藍樹林驚得深深地吸了一口涼氣,涼的就像個雪堆成的冰人,站在太陽下,悄悄被溶化的聲音,滴滴嗒嗒地傳到耳朵里,是那樣的清晰。

劉沙河好像心情極好,伸出拳頭,搗了一下左邊城的胸口,左邊城也捶了他一拳,兩個人同時放聲大笑起來。

藍樹林本想快快地離開這里,可是,他的腿軟的很厲害,一動也不能動。藍樹林是一個像貌丑陋的男人。就好像是一塊稀泥從遠處甩來,正好不幸糊在了他臉上似的,一張本來挺好看的臉遭到了毀容,上面沾滿了像稀泥留下的疙瘩塊。兩條蓬草一樣亂糟糟眉毛下,一雙沉陷在眼窩里的小眼楮,想來年輕時就沒明亮過。酒糟鼻子,配著厚嘴唇,一副受盡窩囊氣的表情。

藍樹林把臉低下,怕被認出來。

左邊城和劉沙河兩個人終于說完了話。左邊城騎上一輛自行車,一眨眼,就消逝在拐彎的樹影里。劉沙河站在原地,從兜里掏出一盒煙來,他從很小的時候就學會抽煙了。孤兒院里的孤兒從來也沒有零花錢花的,煙是一個年老的女人供給他的,他也是跟著老女人,才學會抽煙的。

藍樹林慢慢地抬起縱橫著細碎皺紋的厚眼皮,打了一個哆嗦。劉沙河從他站的大槐樹下經過,已經走過去了,又走回來,他認出了藍樹林。

劉沙河有一雙俊美的眼楮。和她母親的眼楮一模一樣。

藍樹林的身子難以抑制地一陣發抖,他听見劉沙河低低的嗓音,劃過耳畔。劉沙河的口音里略微帶點南方人的尾音,這使他的普通話,听起來更加有一種韻味。他說︰我認得你,你叫藍樹林吧。別怪我莽撞,我就直接問你吧,當年,是誰設計害死的我的母親?哦,是白素蘭,對吧?一定還有你。我知道你不敢承認。不過,承認不承認都已經沒有關系了。藍舞蝶死了,她、死、了,你們的寶貝女兒也死了。現在你們也嘗到了失去親人的滋味了吧。原先,我一直以為蒼天無眼,可是,現在……藍舞蝶死了,我才知道蒼天是有眼的。哈哈,已經足矣了。我的母親也是這個年紀死的吧?她們都是那樣的年輕,哎……{劉沙河長長呼出一口氣}而且,全都在風華正茂的年紀死去,可惜啊,真是可惜啊。哦,我真想看看白素蘭傷心欲絕的樣子。

劉沙河微甜的氣息里,像摻了毒藥,讓藍樹林先是一陣膽寒,接著,是一陣心驚肉跳,劉沙河什麼都知道,這個孩子知道過去所發生的一切。藍樹林往後退了一步。眼眶疼痛地瞪著劉沙河,劉沙河像沾滿血跡的腥紅嘴唇上,掛著一抹冰涼的冷笑。

藍樹林的手放在細長的脖子上,上面的喉結,一陣滾動,但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不知道劉沙河是怎麼認出他的,那個叫歐陽遠香的女人死的時候,這個孩子還在襁褓里。

劉沙河說完之後,轉身走進一片溫暖的陽光里。藍樹林沖著他的背影,從喉嚨深處艱難地擠出一句話,說︰是、是誰……殺了舞蝶兒?

劉沙河猛地站住,他一字不漏地听見了藍樹林說的話了。

劉沙河回過頭來,他長著一張英俊的臉龐。微卷的漆黑頭發,像染過色的小羊羔毛,又濃又密。連臥在光潔額頭上的眉毛也又黑又粗。輪廓硬朗的下巴頦上,有一抹剃去胡須後,留下的青黑色胡茬。听了藍樹林的話,劉沙河的眼楮里掠過一絲哀傷,他把張開的嘴,又閉上了,沒有回答藍樹林的問話,身影越過藍樹林站立的那棵老槐樹,從樹間斑駁的陽光中消逝而去。

藍樹林呆呆地站了許久。他站的地方,是圍成四合院形狀的四墥俄羅斯樓房的中央地帶,樓房的四周種滿了早年栽下的槐樹、楊樹,這些當年的樹苗已經長成一摟粗的參天大樹了。與樹一樣長年齡的俄羅斯建築也已經老態龍鐘了,上面布滿了風雨侵蝕的痕跡。藍樹林搬進來的時候,還是年輕的毛頭小伙子,不好看,卻也高大挺拔。他的背一下子駝成像個小老頭那幾年,發生了好多事。先是妻子白素蘭跟了另一個男人,然後,又是那個男人愛上一個叫歐陽遠香的有夫之婦。他當然能猜到白素蘭為了奪回那個男人,都作了什麼。最後是以歐陽遠香被殺,引發了一場血案為結局,才平息了一場婚外戀的鬧劇。接著又發生了一件讓藍樹林的心靈再次遭受沉重打擊的事情。一對姓左的夫妻又因他們藍家女兒悲慘而死。這之後的日子里,藍樹林就像驚弓之鳥似地,帶著重新回到他身邊的白素蘭,不斷地碾轉搬家。兩次血案的相繼發生,讓這個男人過早的衰老了,他的眼神永遠是憂傷的。一個一生沒有被任何女人愛過的男人,內心是多麼孤苦伶仃,是可想而知的。

藍樹林一直害怕一場更大的災難降臨,他始終生活在風暴眼里,看似平靜,卻滿懷恐懼的等待風暴隨時來臨。因為,兩家都留下一個兒子。一個是劉沙河。一個是左邊城。

那是一種極度令人煎熬的害怕感覺。即使藍舞蝶的死亡,也沒有讓它停止。

藍樹林沐浴在從枝葉縫間射入的陽光里,好久沒有動彈,頹廢的身影,好像溶化一般,矮下去。他挪開腳步,向自己的家走去的時候,伸手在草尖上掐了一朵米粒大小的花兒,這種開著藍色花蕊的花兒,因為,太小,從沒被人認真注視過,其實,這是一種很好看的花兒,只是太小了。這種小花,像極了藍樹林這樣眾眾芸生的普通人,自生自滅,有些可憐,卻頑強的活著。藍樹林踏著厚厚的草坪,往家走去,那些藍色花蕊的花朵,在他腳下倒伏下去,待到他抬起腳後,又重新站立起來,花瓣殘破了,卻沒有死。

在樓前空地上閑坐的鄰居,注視著藍樹林從跟前走過去,沒有人和他說話。他從來也不和任何人說話,鄰居們都知道他的秉性,這個木訥的男人永遠給人看到的是一張愁眉苦臉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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