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小婢 第一百零五章 庚帖

作者 ︰ 沐非

兩年多不見,他的個子明顯拔高了,臉龐也月兌去稚氣的圓潤,俊秀之中更透出少年的磊落稜角和儒雅氣度。

他的父親即將青雲直上,可他眼中卻染滿嚴霜,冰冷徹骨——即使是看向小古時略微露出溫暖會心的些許笑意,可隨機卻陷入更深的濃黑陰霾之中!

景語……他怎麼了?

如郡想問卻又不敢——她知道景語在人前這麼冷淡的對待自己,必定有所緣故。

照理說,他父親是新帝的重臣,自己母女又被誤認為是僕婦下人,要想開釋這樣的兩個人,應該不難才是。

可他卻只是故作挑剔,讓自己母女免于送去邊疆,改為留在京城送到功臣府上為奴。

這是為什麼呢?

如郡心中狐疑,卻壓制住自己想問的情緒。

景語哼了一聲,很是冷淡驕橫的挑了幾個健壯的奴僕,隨即轉身離開了。

小古和母親被送往了某一位郎中家里,這一家人口簡單,夫妻二人都年過半百,心腸也軟,礙于她們母女是賤籍,沒敢多加照顧,卻也只派給了輕省的活,小古甚至可以趁著午後一個時辰的休息時間,去當鋪當了她藏起來的碎銀和衣物,再奔波去替母親買藥。

然而母親早已病入膏肓,藥石罔效了——早在抄家前,大夫就診斷她的病在心上,難以治愈。

在最後某一夜的三更時分,下人的平房里突然出現了一位不速之客。

如郡揭開門簾要出去倒掉藥渣,卻險些與來人撞了個正著,不禁驚呼了一聲,「阿語是你!」

星夜趕來的景語,一身玄色長袍卻披了件月白繡竹的箭袖,簡潔樸素,與上次刻意裝出的華貴高傲判若兩人。

他整個人疲憊而憔悴。雙眼卻仍是炯然有神,他擺了擺手,上前替小古的母親把了脈,眉頭皺得死緊。

「不用了,我也略懂醫理,苗疆的秘藥有那麼多種,再也沒有一種救得了我……」

母親那一夜的神智格外清明,瘦得月兌了型的臉上漾起一道微笑,依稀可見年輕時的娟秀,「如郡。你先去睡吧,我跟語哥兒有話要講。」

如郡緊緊盯著母親,死死忍住眼中的淚花,腳步卻有些不願邁動,但在看到母親祈求的眼神後,終于還是離開了。

她並沒有睡去,而是貓著身子躲在窗台下,偷听著里面的動靜。

看不見內中的動靜,只听到悉悉索索的起身聲響。母親低聲咳著,好似搜尋著什麼,「語少爺,你是個好孩子。我若是有個萬一,如郡就拜托你了。」

微弱的燭光刺入如郡眼中,她渾身顫抖著,緊閉雙目。眼淚卻一滴滴的滑落下來。

「伯母既然擔心如郡,就應該努力治好病,親自照顧她——對于如郡來說。您就是她心中最重要的人!」

景語的嗓音略帶沙啞,樸實卻是誠摯,如郡的心頭莫名一熱,感動混合著酸楚讓她的眼淚落得更凶。

「治得了病,也改不了命,我不成啦……」

母親的嘆息聲,讓如郡渾身的顫抖停止了,整顆心卻好似墜入了冰潭之中——

她的聲調,已然毫無生氣與活力,只剩下坐等死亡的麻木!

窸窣聲又起,只听母親道︰「這個給你。」

「伯母,這是……!」

景語翻開著什麼紙頁,整個人也好似嚇了大一跳,嗓音顯示驚詫。

「這是如郡的庚帖,從此以後,她的榮辱生死,所有的一切就交給你了。」

母親低聲咳嗽著,嗓音里卻帶著溫柔的笑意,「我看得出來,你喜歡如郡,否則也不會兩年多來一直跟她書信往來,還送來那麼些吃的玩的。」

沒等景語回答,她又繼續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我家如郡在才貌上還算過得去,不過你們現在年紀還小,也未必就是這心思——將來,若是你有意,就把這庚帖拿去合婚,比目連理,共伴一世;你若只是把她當做妹妹,我也厚顏請托你,幫她找個穩重可靠的人家,拿這庚帖與他們換了,三媒六聘的讓她好好的出嫁。」

她一口氣說了那麼多,頓時咳嗽不已,窗下的如郡已經徹底听得呆了,雙頰頓時如同火燒,整個人都渾渾噩噩,手足無措。

她雖然年幼,卻天性早熟聰慧,當然知道給人庚帖的意思︰那上面寫明姓名、生辰八字、籍貫、祖宗三代等,男女兩家互遞,乃是用于合婚問卜。

娘,要把自己許配給景語嗎?

這個念頭宛如洪水拍岸,轟的一聲在她腦子里炸開。

許久,她才听到景語的聲音,「伯母厚愛,我實在是歡喜得很……」

他猶豫著,仿佛不知該怎麼說才好,如郡的一顆心也咯 一聲沉下。

「如郡小姐乃是天人之姿……只是世事如棋,變幻莫測,我只怕,不能給她應有的幸福……」

下面的話,如郡什麼也听不見去了,夜風呼嘯著吹過小院,吹得她遍體生寒,不由的雙臂緊緊環抱著身體,把小臉都埋在臂彎里,也狠狠的擦去了眼淚。

他果然,還是拒絕了。

她的心頭酸楚更甚,卻又添了一重隱秘而深重的痛苦……

阿語他,不願意與我在一起!

半大的孩子,其實並不能完全理解這些情愛姻緣,卻也早熟而敏感的知道,兩個人若是定了親,成了婚,便要吃穿動臥都在一處,一輩子都不分開。

阿語他,討厭我嗎?

耳邊傳來腳步聲,抬頭看時,卻驀然看見景語接近觀視的臉龐!

「如郡,你怎麼了?」

看到小丫頭蹲在地上哭得像只花臉貓,景語拿起帕子要替她擦,卻被她狠狠的躲開。

「把那個帖子還我!」

仍帶稚氣的小丫頭,卻瞪著杏眸朝他伸出了手,那小模樣潑辣又嬌俏!

景語目光一閃,頓時明白她肯定听見了什麼,「如郡。我不是那個意思……」

他皺著眉頭,眉心因為疲憊和憂意而結成個川字,「你年紀還小,很多事情還不明白。」

他的眼神,還是那麼溫柔,卻又含著她看不懂的焦慮與沉痛,「只是,我並非你的良配,也不能好好的保存這庚帖。」

他叢懷里小心翼翼的拿出那張紅紙,如郡羞憤得漲紅了臉。正伸手要奪,卻見景語走到屋檐下熬藥的小火爐前,平靜的把庚帖放入了火中。

火舌一卷,頓時將那抹艷紅燒成灰燼,白色的粉末四散飛揚著,卻也讓如郡的心痛得幾乎要裂開。

她不知道這代表著什麼情與愛,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阿語他……竟然這麼討厭我!寧可燒掉庚帖,也不願接受!

無邊的黑暗涌上眼前,耳邊好似嗡嗡作響。她只覺得手腳發軟,卻強撐著要逃開——下一瞬,她被他緊緊的抱在懷里,宛如對待最珍視的寶貝!!

「對不起。如郡……我什麼也不能接受,因為我不能害了你!」

那般黯然卻是痛入骨髓的低語,好似有某種說不出口的隱衷,徘徊在他嘴邊。卻是絲毫不能吐露!

那般溫柔而緊密的懷抱,讓如郡感覺眼前微微眩暈,未等她反應過來。他放開了手,轉身毅然而去!

而他離開的那一刻,如郡分明看到,景語對著她做出的口型竟是,「自己多保重!」

這一句,配著他那決然的神情,竟隱約有一種訣別的不祥之兆!

果然,不久之後,小古震驚的听聞︰景語的父親景清,竟然將利刃藏于朝服之中,意圖謀刺朱棣!

他外披朝服,內著緋衣,寒光閃閃的短劍被拽下之時,離皇帝的寶座也不過幾丈之遠,真正是凶險萬分!

她從街頭巷尾的議論听到——景清當時見謀刺敗露,慨然喝斥道︰「叔奪佷位,如父奸子妻。爾背叛太祖遺命,真乃奸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

朱棣勃然大怒之下,命令左右打掉了景清的牙齒,割去了舌頭,以「磔刑」處死景清,將他肢體分裂並剝了皮,在月復中裝進茅草,懸掛在長安門示眾。

朱棣還下令「誅滅九族」,但「轉相攀染」,景氏族人幾乎斬盡殺絕,連師長、親戚、朋友、學生也難以幸免!

如郡听到這些的時候,整個人都好似浸在冰水之中,渾身顫抖不已卻發不出聲音。

原來,那時候的景語,已經預料到會有這樣慘烈的結果!他不願因自己而連累小古,才那樣不理不睬,刻意冷淡。

景語!!他究竟怎樣了,是生是死?!!

這個問題讓如郡焦急如焚,卻又收不到半點消息,也就是那個時候,她開始加入金蘭會,開始用母親教她的易容術改頭換面,甚至以義莊收尸人的身份去亂葬崗搜尋,希望能發現一星半點線索。

可景語,就那樣消失得無影無蹤了,再也沒有任何人知道他的消息。

小古後來曾經冒險讓官府的僕役替自己查了宗卷︰景家幾十口人都被凌遲處死,可死者的名錄上,唯獨沒有景語。

她一直相信,景語還活在這個世上,總有一天,他會從天而降,告訴她他還活著,一直在等待著與她相見!

她一直,如此堅定的相信著……

時光荏苒,人事意非,此時此刻,當年的女童如郡已經變成了妙齡少女小古,她歷經家破人亡、顛沛流離,用油彩和移骨的方式遮掩了自己的容貌,收斂了性情,成為了金蘭會最神秘、冷酷的十二妹。

而他呢?

不可思議的命運,在多年後以最離奇的方式,將他送到了她的眼前!

樓上胡琴聲悠揚哀傷卻又激烈流轉,雲板急促而敲,青衣花旦的唱腔飽含著人世的離愁苦痛——

「流淚眼觀流淚眼,斷腸人送斷腸人……」(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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