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年臘月,皇後病逝,舉國大喪。崇帝一夜之間白了頭發,將自己關在月凝宮中三天三夜,其後景赫被放出,在皇後的靈前整日整夜地跪著,眼圈青黑,神情枯槁,卻未曾說過一句話。只是在下葬的那天,痛哭失聲。
草草跟在送葬的人群背後,猛然看到一身素衣的景奕,臉色蒼白,眼楮微腫,像是哭過的樣子,清瘦的背影看上去比景赫更為悲傷。
草草不禁唏噓,若是演戲,那景奕真的可以去做影帝了,倘若不是,那恐怕又是一樁宮廷秘事了。
陰冷的天上飄著雪花,天空暗淡晦澀,映得人心情也沉重起來,草草站在不遠處,望著白色的紙片隨著雪花飄落,一瞬間心里空蕩蕩的。
一雙手適時將她攬進懷里,溫潤的男聲自頭頂響起,「回去吧。天冷,小心著涼了。」
她微微後仰,將頭靠在他胸前,悶悶地應了聲,「嗯。」
喪事之後,朝堂沉寂了許久,不少心懷不軌的官員也安分下來,臨近隆冬,賑災工作也做得有條不紊,城外的難民被迎進城里,安置了食宿,每日有人在城門口施粥贈藥,似乎處處都是安靜而和諧的。
草草每日午後必會坐在院中,靜靜等著太陽下山。偶爾也會出去走走,有衣衫襤褸的婦人抱著孩子經過,凍得通紅的臉上卻是滿足的笑容。草草裹緊了披風,寒風吹得她幾乎睜不開眼楮。
景奕從遠處走來,夾雜著一身凌冽的寒風,雪花落了在烏黑的發上,像是點綴著星點的白花。「皇姐,今兒個怎麼有空出城來視察?」他和煦地笑著,或許他本就是溫潤的男子,不過,這些她都不想去深究罷了。
「唔。」草草縮在披風里的眼楮眨了眨,假裝沒有听到他的稱呼,「我是出了錢的,自然要來監督著。總不能讓我的錢被賊人貪了去。」
景奕尷尬一笑,也不反駁,只是陪在她旁邊,高大的身軀堪堪擋住風來的方向,沉默了一會,隨即笑道︰「皇姐听說了沒有,父皇要給唐莊主指婚呢,他救駕有功,要論功行賞呢。」
「是嗎?」草草淡淡地,身子似乎抖了一下,更加裹緊了披風,這天氣,似乎冷得無邊無際了些。
景奕見她興致缺缺,也不勉強,遣了小廝來要送她回去,草草拒絕無果,只好任由他去。那小廝也甚是機靈,一路上幫景奕說了不少好話,草草笑而不語,心底卻暗自驚嘆,沒想到這景奕還真是博愛,竟然連路邊的乞丐也願意收來當下人。
「公主,您別看我們少爺平時一副不愛搭理人的樣子,其實他可有愛心了,前幾年,夫人屋里的丫鬟受了委屈,還是少爺親自去討的公道呢。」小廝滔滔不絕的說著,沒留意草草已然掛上笑意的臉。這景奕,還是個管家婆啊,不過……
「你家少爺娶妻了?」草草倒是頗為訝異,這景奕也算是低調,府里的下人一律管他叫少爺,也不管合不合禮數。
「噗嗤!」小廝捂著嘴偷笑,「公主您在開玩笑吧?我家少爺都二十有一了,怎麼可能還未娶妻呢?皇室子弟,十五歲就會被指婚,我們少爺還算晚的呢。」
草草暗自抹汗,自己怎麼忘了,這古代人總是早熟一些,自己不也是十六七歲就生了小葵嗎?單單跑開人品不談,景奕長相俊朗,玉樹臨風,若說是還未婚配,委實說不過去。
她輕咳了兩聲,旁邊的小廝立刻變了臉色,刷地在臉上甩了兩個巴掌,垂頭道︰「小的該死,沖撞了公主,還請公主不要怪罪!」
「嗯?」草草疑惑,「你怎麼沖撞我了?」
小廝見她確實一副不解的樣子,才抓著頭發不好意思地說︰「小的忘了,公主是少爺的姐姐……」後面半句不必說草草也明白了,她比景奕還大上一歲,卻還是個未婚女子,而且是帶了女兒的未婚女子,這在皇室,也算是個不大不小的笑話吧。
眼神一暗,轉瞬又想起,那又如何,自己活得恣意就行,別人的想法,自然不在她的考慮範圍之內。想到這里,她笑笑,拍著小廝的肩膀安慰道︰「沒關系,我也才二十二,不急呢。」
小廝戰戰兢兢,半天才回過神來,干干笑了兩聲,這個話題就此打住。
不過自那天過後,景奕就常常往她這里跑,帶了各色的茶點小吃,有時候也會帶著人來,各色男子無一不足,用意不言自明。
草草只是裝傻,每次也都盡心作陪,說著言不由衷的話,卻並不去在意那些人看到她時驚艷的表情,如若只是看中她的皮相,那還有什麼意義。
她努力不讓自己去回想那日景奕的話,唐逸,終究還是要娶妻了,而自己,也許久沒有見他了吧。
這日,景奕照例帶了人來,臨近年關,宮里各種繁雜的小事都要他去操辦,崇帝早就尋了借口,日日與軒王在後宮對弈賞雪,好不自在。
草草正沏茶,看見他來,笑了笑,「今天怎麼有空?听說皇上讓你去置辦年貨,除夕夜宴也要準備吧。」
景奕著一身藍色錦袍,外面罩了銀灰的披風,身後的男子一身戎裝,颯颯立在陽光下,笑意融融。
草草看著一愣,拿著茶壺的手一抖,那茶水順著桌子緩緩流下,地上立刻現出一灘褐色的痕跡來。
景奕笑著上前,從她手里拿過茶壺,「還是我來吧。」隨即又指了指身後的男子,「這是安源,父皇最得力的愛將。」
草草點頭致意,擺弄著手中的茶杯,指了指身邊的石凳,「請坐。」
安源依言坐下,若有似無地打量著她,草草感受到他灼熱的視線,突然沒由來地覺得煩躁起來,這安源,總給她一種不舒服的窺視感。
「昨天一位友人送了我個小玩意,想著你也許喜歡,所以拿來給你。」景奕變戲法似的拿出一個玉雕的小兔子,瑩白透明,惟妙惟肖,看起來可愛極了。
「你的友人還真是有意思,送你個女孩子喜歡的玩意。」草草摩挲著小兔子,冷不丁冒出一句來。
景奕訕笑,隨即換了話題,「喝茶喝茶。你不是最近喜歡下棋嗎?剛好安源也喜歡,你們不妨切磋切磋。」草草拒絕的話剛到嘴邊,沉默許久的安源突然出聲,淡淡地,「末將向公主請教了。」雖說是謙辭,但草草愣是從他嘴里听出一股嘲笑的意味來。當即好勝心發作,冷冷迎戰,「不敢當。」
棋盤很快擺好,草草執了白子,冥思苦想,安源氣定神閑,懶懶地靠著,景奕坐在一旁觀戰,嘴角噙著笑意,托著下巴看得很認真。
三盤完畢,草草瀟灑地將棋子放回去,起身笑了笑,「景奕,你身邊的可都是高人啊,我可不敢再下了,要不這宅子都輸了去。」zVXC。
草草從軒王的後院搬了出來,在城中租了一個四合院,跟在安陽的那座差不多大小,只是冷清了許多。
「公主謙虛了。」安源站直了身子,眼楮微微眯著,像一只慵懶的貓,草草很奇怪,他明明是一身戎裝,卻給人一種閑散的感覺。
草草沒再說話,似笑非笑地看著景奕,景奕一抖,干笑著,「我還有事,那,要不,我先回去了。」
「門在那邊。」草草微微抬起胳膊,指了指門口,然後頭也不回地進了自己的屋子。景奕跟安源對視一眼,苦笑了下,「今天麻煩你了。」
「沒關系。不麻煩。」安源淡淡地說,眼底勢在必得的決心讓景奕一震,「你來真的?」
「莫非,你想騙她?」安源一挑眉,反問道。
「……」還聲主後。
除夕夜終于到來,草草被小葵死纏爛打著,百般不情願地選了個末次的位置坐下,揪著衣角等著上菜。
滿眼的燈火闌珊,人影穿梭在宴席間,全是衣香鬢影,與現代的那種舞會差不了多少,她隔著好遠都聞得到那些宮裝女子身上的脂粉味道。
小葵跑來跑去,頭上的小辮子一跳一跳的,她一把撈過她圈在懷里,低斥︰「不許亂跑,這里人這麼多,等會找不到你怎麼辦?」
小葵搖搖頭,指了指不遠處那個金碧輝煌的位子,「怎麼會找不到?喏,我就坐在那里的。」
草草順著她的手指望過去,不禁倒抽一口冷氣,唐逸不知何時坐到了主位旁邊的位子上,正靠在椅背上,眼楮望著不知名的方向,草草心驚,忙去問小葵,「不是說是皇家內部的宴席嗎?怎麼還有外人?」
小葵撇撇嘴,翻了個白眼,「你還不允許人家請嘉賓啊。」說完跑開。
「哎……」草草的聲音消失在空氣中,因為她看到有一個宮裝女子裊裊婷婷地走到唐逸身邊,輕聲說著什麼,唐逸抬眼看她,從這個角度看來,他側臉的弧度完美地不可思議,草草看見他微笑了下,便邀請女子坐下,似乎相談甚歡。草草不自覺扯皺了衣角。
大約過了一盞茶的時間,崇帝才姍姍來遲,在主位上坐下,宣布宴席開始。
今年的宴席格外別致,有些類似于自助餐會,想不到景奕倒是有些創意,草草最討厭對著一桌不認識的人吃飯,簡直味同嚼蠟。
她端著盤子小心翼翼地避開人群,挑了自己喜歡的菜色,躲到一旁細嚼慢咽,既然來了,就吃飽了再回去,免得又要生火,麻煩。
吃得正是興起,冷不防一雙手搭上她的肩膀,「好吃嗎?」帶著笑意的聲音欺近,干燥溫暖的手擦去她嘴角的菜汁,聞聲問道。
「唔,好吃……你,你怎麼過來了?」草草下意識地回答,忽又反應過來,瞪大了眼楮問他。
唐逸笑了笑,他今天似乎特別愛笑,「看你吃得很開心,所以就想來分一點。」
草草忙護著盤子,想起方才的場景,戒備地看著他,「才不要給你,你要吃自己去拿,再說了,不是還有人主動送上門來給你吃嗎?你還來我這里分什麼羹?」
「你,在吃醋?」唐逸難掩笑意,趁著她不注意偷偷捻起一塊點心放進嘴里。
「我沒有。」草草三兩下巴拉完盤子里的東西,又往餐桌的地方走過去,冷不防有人撞過來,她躲閃不及,只好向後退了一步,堪堪撞進唐逸的懷里,而前方的人影顯然控制不住自己的步伐,眼看也要倒過來,撲鼻的香粉味道紛雜而來,草草皺著眉毛,打了一個噴嚏,突然听到一聲巨響,她忙回頭去看,原來之前那個香味綜合體此刻正直挺挺趴在地上,狼狽不堪。
瞥見眼熟的宮裝,她差點沒憋住笑,只是抱著盤子的手不停掐著自己的大腿,但上揚的唇角顯示了她此刻愉悅的心情。
宮裝美人憤怒地看著草草,又看向一臉無辜的唐逸,敢怒不敢言,狠狠跺了跺腳,跑開了。
宴席終于結束,草草早已昏昏欲睡,好在景奕早備好的床鋪,她洗過澡,爬上床就睡得昏天黑地。小葵不滿地看著草草的睡相,對身後的景奕道︰「舅舅,草草要是嫁不出去可怎麼辦呢?」
景奕看一眼院中呆立的人影,神秘地笑道︰「怎麼會呢。你很快就有個爹爹了。」
次日一早,草草伸著懶腰坐起來,一睜眼就對上一雙濃黑的眸子,「早。」
「你怎麼在我這里?」草草扯著被子大叫。
「你昨天一直喊冷,所以我就……」唐逸故意停頓了下,滿意地看到草草的臉紅了下,然後,她說了一句讓他吐血的話,「哦。那謝謝你了。」
隨後,唐逸站在大門口,看著一臉戒備的小葵,訕笑道︰「小葵,你真的要趕爹爹出去嗎?」
「草草不是付錢給你了?」小葵看著直挺挺站在自家門口的男人,不高興地說。
「她只能有我一個男人。」唐逸說。
「神經病!」小葵關上門,不屑地說。
第二日,第三日,如此往復。
「小葵啊」,懶洋洋地躺在榻上做面膜的女人說,「看來我們要搬家了。」
「怎麼,吃干抹淨了就想走?」女人帶著小葵包袱款款,剛跨出門口就被攔下,唐逸一臉委屈,順帶將她攬在懷里吃豆腐。
「小葵。」草草一個眼神,小葵極不情願地地上一錠銀子。
唐逸一臉黑線。
生活總是如此往復著,平淡到經不起一絲波瀾,卻又是有些人一輩子都渴求不及的。若凡靠在椅背上,望著漸漸沉下去的夕陽,緩緩閉上眼楮,或許窮其一生,他也找不出解草草身上的毒的解藥,但是,似乎也並沒有多大的關系,只要她還那麼開心地笑著,又有什麼關系呢。
他對著桌上的牌位笑了笑,微揚的嘴角勉強的弧度,卻是他能給的,最好的祝福。
本書完。